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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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旧时代,女性思想遭受禁锢,竟有许多大好年华之人殉身道统,比如谭钟麟少时好友谭椿祥,娶好友攸县龙汝霖之妹龙季眉,后以病英年早逝,季眉竟吞金自尽,其父龙襄尧伤心欲绝,却又无可奈何,今录其书予爱女之挽联,以观斯人悲痛也:

恸数旬噩耗传来,北瞻燕阙,南望湘流,老父双泪已枯,沧海也叫成眢井;

料此去蓬山不远,郎比吹箫,女同弄玉,或者仙缘同证,人间何用唱刀环。

却说谭钟麟操劳赈灾,身体已在极限,一日内忽而大喜大悲数度交错,又兼之为暴雨所激,晕厥过去,众人抢下,用车运回抚署,又有高烧,兀自昏睡了两日多,幸钟氏悉心照料,强将药汤灌下,方渐渐退烧。谭公醒来,顿觉左肩疼痛难当,双目浑蒙,视物不清,见风泪流不止,铜镜照影,已然须发皆白,医生诊为肝气郁积,开了几味药来煎服,又两日方能下床,开椁见到宝符尸身,竟已开始腐烂,又痛哭了一场,命将梓棺寄于香积寺,待时机合适,运回茶陵下葬。在省大员无不殷勤慰问,饶应祺担心老师安危,更是快马来见,侍奉数日方回。省外好友疆吏,也各有书信,尤其左宗棠,于新疆事务略定,全力交涉伊犁事宜之际,闻知谭公病情,关怀备至,今录左公书函一通如下:

久未得书,正深盼系,顷吉田廉访函报,知近抱西河之痛,骇悼何言!文郎早慧,天性肫厚,忽闻此耗,知有难以为怀者。弟自威儿化去,意绪无聊,频年期功之丧迭见,偶有所触,形神惘惘,辄不知此身复在何所?亲好慰解书来,亦不忍竟读。每思亡儿,则愈思愈妍也。度兄此时心境,当复如是。欲烦词宽譬,恐忧从中来,反益枨触。则且进一词: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为人世应有之事,则生死一也,安必生之为恩,死之为害乎?跖久不死,渊竟不生,视为人世不齐之事,则寿夭同也,安必寿足乐,夭之足悲乎?况备位抚部,作镇一方,亿万苍生皆其赤子,其不以私爱而牵其博爱之仁,尤贤者所当自勉,愿留意焉。忧能伤人,中年以后,志虑血气不禁郁结,稍有所苦,必有所伤也。

光绪四年十月廿六,左公犹有信来安慰曰:

得九月三十日惠缄,敬悉所示。书词虽仍常度,而意绪愁苦已见楮墨之外。忧能伤人,实非中年外所宜者,幸于无可奈何中加意排解,千万自爱,以慰众望。迁居南院,以免触目感伤,未尝不可……尊恙非药饵所能为功,心病还宜心药,非自为排遣不可。

所庆幸者,该年八九月间,屡降大雨,以致影响秋禾籽粒,但毕竟酷旱扫尽,百姓生机已转。谭公担心百姓穷苦数载,难以越冬,继续划拨赈米,又奏请延缓征收多处钱粮,回想这数年情景,每每心惊肉跳,加之双目、左肩之恙,几至心灰意懒也。眨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正在怔怔出神间,报门外数人求见,谭公略整衣容,出门来看,却见当首是杨昌浚,次乃一白发道人,正是德贞道长,身后还有一名十来岁的道童,生的眉清目秀,再后是一名女子,虽然穿着朴素简陋,但肤白貌美,只含羞低头而立,看不出来年纪。谭公之前与左公通信,知道杨昌浚西行将经西安,却没想到德贞道长竟能同行,当即快走两步,迎了上来,见过礼后,引至大堂,落座奉茶,才说起行程,原来今春玄阳道长已经安然仙化,德慎道长远赴山东侍奉玄诚子,德贞道长便打算趁身体尚能走动,来西北游历一番,见见左公、谭公等好友,也就一生无憾,行程之中,恰碰上杨昌浚一行,便同道而来。谭公先与杨昌浚聊了一程,说及杨乃武葛毕氏(小白菜)一案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不由一番慨叹,杨昌浚因涉案其中,更是愤恨余杭县令刘锡彤、教谕章浚等欺蒙行径,此案乃晚清四大奇案之一,读者皆知渊源,略过不表。几人叙了一会儿话,杨昌浚因随从尚在驿馆,急于安排,约定晚上再叙,便起身告辞。堂上只剩两人,谭公想起门房还有一道童与一女子,不由好奇问:

“侠兄周游万里,带个弟子侍奉,倒也合适,只是方才见那道童年纪最多十岁,岂非过于艰难?另外,怎得还有一女子相随?”

“哈哈,此事说来,皆因居士,造化缘源,天机难料也。”

“此话殊不可解矣!”

“哈哈,居士可曾记得,二十余年前,曾在京郊与德慎师弟救了一名女子么?”

谭公右手加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是咸丰五年初的事,因此事还结交了郑庆庄,阴差阳错又与肃顺相识,也是近来感伤惯了,一想起肃顺授首已近二十载,郑庆庄也于今年二月病故,不由得悲从中来,双目湿润,发起呆了,良久,方为德贞道长的嗽声惊醒,忙道:

“侠兄见笑了,方才又想起陈年旧事,失了礼度。”

“哈哈,居士与贫道相交四十载,还论什么礼度,那名女子可曾想起?”

谭公点头道:

“记得此女姓黄,对了,是李黄氏,还携了一名两岁之男孩,怎么?”

“唉,说来令人唏嘘,师弟护送她救回丈夫,便不再从商,耕居宛平长辛店,一家和美,又育了一女一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些年闹瘟疫,夫妻双双染病而死,这李黄氏临死之际,就将居士当年相救之事说出,希望子女报恩,可是居士当年又无留下名姓,只有一块玉佩乃是贴身之物,上面刻有‘茶陵谭’字样,便将这块玉佩交给女儿,当时女儿年方十五,尚未许人,李黄氏要求女儿一定寻到恩公,至时作奴作婢,也要报答恩情。这女儿也是不凡,葬了母亲后,竟真的辞别长兄幼弟,往南寻来,身上既无财物,又不识字,哪能知道茶陵在何方?一路打问,只能讨食活命,混在花子群里,用了四五年时间,竟然寻到了茶陵,可是仅靠一个谭字,不啻大海捞针,或许精诚所至,寻觅之时,恰为贫道遇上,留居凤栖观中,说起种种缘由,德慎师弟判断乃是居士,当时恩师尚在,我与师弟还须料理,本打算将其送至令郎府上,可是此女坚决不肯,非要再来关中寻人,贫道既久有游历西北之心,遂将其留在观中一年余,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此番西行,便将其带上,一路而来。至于那名道童,乃是此女在河南行乞途中遇见,连父母是谁都不可知,便与之姊弟相称,一同南下,贫道见其聪慧,又孤苦无依,便收在观中,做了道童,现今带了出来增长见识,实非要其侍奉也。”

谭公听得称奇不已,转而忧道:

“此女既年逾二十,早该嫁人年纪,侠兄将其带来,岂不为难愚弟也?要不这样,先令此女住在蔽府,愚弟收为义女,尽快为她寻个夫家如何?”

“这个,贫道可就做不得主了,不过此女主意甚坚,居士不如直接问她。”

谭公命将二人请至大堂,那道童叫一声师父,就偎在了德贞道长腿边,那女子垂首立住,偷眼端详谭公,脸上一片娇红。谭公问其玉佩是否仍在,那女子自衣袂之下解下一块,谭公仔细观看,只见那环佩通体浅绿,间有白斑,刻着“瑞云绕栋”四字,下面小字“茶陵谭”,正是当年岳麓山上爱晚亭畔左公所赠,再问其姓名年龄,答曰姓李,闺字安慧,生于丙辰年九月。谭公听得更是挠头,在当时,女子一般十五六岁嫁人,此女寻找自己多年,竟然已长至二十二岁,心下既心疼又感激,却也想不出来有谁适合许配,当下只好先把方才的打算说来,李氏听罢,双目含泪摇头道:

“奴婢不当什么义女,也不嫁给什么人家,奴婢这一生,只侍奉恩公一人,就是死了,也不肯侍奉别人。”

谭公一番劝慰,李氏始终不为所动,只好命钟氏安排住处,好在抚署空房尚多,灾荒已过,也不差一口粮食。是晚宴请杨昌浚,邀来王思沂、裕宽、吴丙西、谭钟钧等人作陪,又说起此事,众人连连称奇,谭公犹自苦恼,杨昌浚笑道:

“这有何难?此女既是奇女,则必将能行奇事,文兄不如遂她心愿,收为侍妾,或许还有惊喜也!”

谭公连忙摇头道:

“老夫今年已经五十有七,周身衰聩,须发皆白,而且孙女即将出阁,哪里还能行这纳妾之事也!”

原来之前刚收到长孙女将嫁与尹铭绶之信,吴丙西与谭公处的久了,早就不再避讳,眼见的最近东尊郁闷,心想办个喜事也许能有转变,当下笑道:

“在下犹记得颜氏夫人殡天之际,曾请中丞纳了她的婢女为妾,中丞可是答应下的,怎么至今也无动静?依在下之见,干脆,两房一起成礼,各有渊源,亦是趣事佳话一件耳。”

“这,当时夫人行将咽气,老夫如何拒绝?不过随口应下罢了,子越兄何以当真?”

“中丞之言差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婢女必然早就知道此事,倘若中丞久久不愿提起,是否会令人寒心也?何况据在下所知,此婢年龄恐怕已近三旬,总不能再嫁出去矣!大人倘若真能纳了二女,无论如何,总算有个名分,也算的成人之美也!”

众人皆出声附和,谭公仍是推辞,裕宽已经略有醉意,大呼小叫,引得钟氏携刘氏、李氏二女出来相见,裕宽也不避讳,指着两位女子问道:

“中丞大人打算纳你们两个为妾,又怕你们不肯,今儿当着诸位大人的面,你们亲口说说,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

说毕哈哈大笑,众人见裕宽虽然犯浑,倒也喜他直爽,均含笑望向二女,只把谭公急道:

“裕廉访,老夫什么时候说过打算纳妾了?”

刘氏、李氏之前齐看了一眼谭公,见谭公面色囧急,均脱口道:

“奴婢愿意。”

声音恰与谭公重叠,众人一齐大笑,裕宽更是笑道:

“看看,看看!说话都这么默契,就像约好了似的,这还不是注定的缘分么!好了好了,二位太太可以走了,咱就等着喝喜酒呢。”

谭公见众人起哄,只好应下,命二女下去后道:

“今年以来,符儿母子先后溘别,老夫岂能急急纳妾,至为外人所不齿也。”

裕宽道:

“既然今年不合适,那就明年,反正中丞的喜酒咱是吃定了,哈哈,咱们陕西度过大灾,正须喜庆,今年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年,中丞就来个双喜,啊不,三喜临门,咱老兄弟们也好好乐呵乐呵。”

原来裕宽在按察使任上已经四五年,尤其近年救灾期间,亲见谭公行事,大为钦佩,竟已摒弃满汉之别,与谭公亲密起来。半月之后,谭公将裕宽升任河南布政使的圣旨传到时,裕宽仍不依不饶,要吃谭公喜酒等事,乃是后话,略过不表。单说次日,杨昌浚急欲西行,在省大员便与之饯行,德贞道长欲游历关中,倒不紧迫,便打算再住些日子,且说送走杨昌浚,谭公与道长聊起昨夜之事,并将自己当年为筹军粮动用社仓,以及拒绝截留军饷救灾以致陕西饿毙万人的遗憾和盘托出,又将数月前昭陵祈雨之事分析,只听谭公凄凉道:

“定是因愚弟不顾百姓生死,一意孤行,致遭天谴,降灾挚爱,符儿母子才先后辞世,愚弟本打算灾情过后,即辞官隐居,了此残生,哪有心情再行纳妾行聘之事?”

“居士之言差矣,此次灾荒,乃有清一代二百余年来未见之凄凉、未闻之悲痛也,晋、豫二省较陕西更甚,饿毙更多,鲁、直、苏、皖均受其害,又是谁惹了天谴?所谓天灾,不过自然之情罢了,至于动用储粮解救前线,更是无可指摘,同是守家卫土,难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不避生死者合当受饥,而后方黎民以口粮助军乃致饿死者不谓牺牲矣?不应留诸汗青矣?观我华夏一族,而今国弱民疲,备受凌辱,然我官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护我疆土完整,后世子孙当应以之为壮哉!至于天谴降于居士一身,更是无稽之谈,倘真有天意,那李姑娘更有缘法,七载苦觅,义无反顾,行程万里,终于得见恩人,而且还有一巧,此女出生之日,恰是居士高中会试之年,是否也有天意?居士是否顺应天意,妥为照拂,方是善策矣。”

“可是愚弟心力耗竭,血虚肝燥,左肩、双目均有外征,谁知还有几时阳寿?二女方二十余岁,恐怕也难熬得一男半女,未来人生漫漫,殊为不忍也。”

“居士之患,只在腠理,至于悲意,不过心境而已,居士既信天命,则二女之将来,何不安于天命乎?”

谭公于众人劝说下,半推半就,遂定下次年正月纳了二妾。谁知腊月突有邓廷楠书信传来,原来谭公因宝符夭折,去信亲家,望邓公为其女另觅夫君,心想好在尚未行礼,不致耽误青春,没成想邓家小姐得讯之后,竟然绝食而死,来信询问何时将棺椁运至茶陵同穴合葬,直看得谭公痛哭一场,双目约有两日视不见物,又欲毁纳妾之约,刘氏闻听,欲寻短见,幸被救下,谭公再不敢提,只立下字据,说一旦自己辞世,绝不许有人殉随,否则即于地下,亦不相认,直逼的刘氏、李氏亲口答应,发下毒誓才了。

眨眼冬去春来,新年喜庆,巡抚署更是欢闹,不必细表。这李氏跟随玄阳道长一年有余,识了不少字,又阅历广多,见识独到,心性聪慧,将谭公服侍妥切,心境大好,闰三月时略觉不适,竟然诊出身孕,谭公直奇年近六旬,老树新枝,哪料的之后十年,李氏屡有所出,将为他诞下三个儿子!且说关中夏麦长势良好,丰收在望,谭公已渐将赈灾出力者请功嘉奖,将何廉、费景范等当时受冤者平反开复,事务日少;而因左公西事已定,与俄国交涉之事还需朝廷主张,后路基本无虞,可以从容支持关陇事务,自己则屡受京城翰詹清流张佩纶、梁经先等人弹劾,求全责备,朝廷虽屡屡回护,从未追究,但毕竟流言蜚语,难以释怀,故而奏以病势加剧,恳求开缺回籍,朝廷不许,降旨慰留,并赏假两月调养。谭公一向认真,虽有假期,仍是事无巨细,躬行处理,身体倒也渐渐好转,五月十二日西北数省地震,陕省受灾较轻,赈事迅速。病愈销假之后,以任满四年余,遵例恳请觐见述职,五月十六,圣谕“谭钟麟着来京陛见,陕西巡抚着王思沂护理,钦此”,因为当年乡试临近,谭公把科场诸事布置妥切,方将巡抚印务移交王思沂护理,光绪五年七月二十日,谭公启程赴京,月底,抵达华阴。经过郑庆庄祠堂,由当地官员百姓陪同,祭拜亡友,回想往日种种,很是一番凄伤,又招饶应祺来见,询问同州事务,殷殷叮嘱自不可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