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道光二十年,二十九岁的左宗棠在湖南安化听闻林则徐在广东与英人开战,兵败官罢,忧愤不已,慨叹不能尽己才能守国卫家,兼思家人,郁郁遂自题“小像”八首,其中有句曰:
君王爱壮臣非老,贫贱骄人我岂狂。
五陵年少劳相忆,燕雀何知羡凤凰。
前文提及,左宗棠廿一岁中举,接连三次会试京城均不第,遂不再图谋科考,彼时其父母均已过世,遂做了湘潭周家的上门女婿,一妻一妾又接连生了四女,生活有些窘迫,好在其妻贤淑,妾张氏乃周氏填房丫头收并,也能持家,勉强度日。左宗棠自小随父读书,后师从贺熙龄,备受熙龄及其兄长龄赞赏,推为国士,甚是看重。那日洞庭湖受玄阳道长点化,倒也恬淡许多,一年后陶文毅公(陶澍)病殁金陵任上,遗书好友贺熙龄代觅良师教授孤子陶桄,熙龄因知陶公与爱徒颇有渊源,便贻书宗棠赴命,也算照顾其生活,宗棠遂于道光二十年孤身自湘潭赴安化,一待八载余。二贺及陶澍均为名士,著述颇丰,更有大量收藏,宗棠于陶府中刻苦攻读,于河工、盐政、荒政、田赋等时务均大有长进,又考校《读史方舆纪要》等,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等方面亦大为熟稔,渐渐已觉胸中可以运筹,便倾尽积蓄,在湘阴柳家冲买田置地,亲自设计庄园,署名曰“柳庄”,自号“湘上农人”,若非还需坐馆陶府,便直追诸葛孔明去也。却说道光廿六年八月,宗棠正在安化陶府读书,接信周氏诞下长子,时宗棠三十有五,娶妻十四载,已有四女,闻讯自然大喜,取名孝威,并急赶回柳庄料理,宗棠虽是贫寒门第,但早被推为湘中名士,来贺者络绎不绝,贺熙龄更喜道:“宜婿吾女”,遂不顾师生辈分,硬将第三个女儿许配给孝威不表。
这天终于有所闲暇,正寻思回安化陶府,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文士来访,但见那少年肩青布包袱,着绛蓝色长衫,虽是朴素,却难掩一脸俊美之气,宗棠颇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号,直到来人自报了姓名方恍然大悟。此人正是谭钟麟,原来钟麟乡试落榜,颇为失落,郁郁不乐,所幸盘缠尚足,就寻思再游岳阳楼散心,这日路过湘阴,听人谈到名士左季高喜添长子,钟麟那日泛舟洞庭对左宗棠之豪壮磊落大为倾心,便问路寻来,宗棠大喜,遂唤妾备茶,迎进正厅。
道喜寒暄毕坐定,二人各述别后经历,自是感慨万千,宗棠颇羡慕钟麟能在无家小拖累之前于关中尽情游历,更羡慕其能与林则徐朝夕相处之奇遇;钟麟则钦佩宗棠看淡科举名利,更钦佩其虽居偏远却心怀天下,大有范文正公所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境界,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到了林公身上。
“在下恩师贺先生颇有些消息,常常说起林公,听闻因在新疆兴修水利有功,又奉旨勘定回疆地亩大成,林公已于去年九月廿八获朝廷恩旨回京候补,只是西域苦寒,致使身患痰疾、疝病正待休养,却因现如今旗兵、绿营将懦兵骄,贪腐积重难返,凉州一带番贼借喇嘛之势起乱,气焰嚣张,每每官兵望影先奔,竟害了几位镇军命官,朝廷一时无计可施,故而林公十一月才行至玉门时便收到署理陕甘总督、治理番务之上谕,林公不顾病苦,整饬军心,兼以招募猎户土兵,团练民勇,方止住颓势也,候得今年三月布彦泰上任陕甘,番事将定,正欲回京,又报陕西刀客作乱,治理无方,即补授陕西巡抚,如今应当正在贤弟曾游历的关中三秦一带,戡乱复定矣。”
“如此说来,林公岂非成了大清的救火之夫也?何处有变任命何处矣!只是林公年岁已高,身体早大不如前,久病未愈,怎堪此等苦差?”
“国之栋梁,本应居于庙堂,革旧除弊,策划朝政大事,无奈朝廷不知珍惜,不过林公之英雄气概,不卑不亢,如今已为万民敬仰,百年之后,自会流芳不靡,我辈他日如能有林公成就之万一,当死而无憾矣。”
“季高兄对林公事迹如此熟悉,实在愧杀小弟也,想来甚悔彼时未能多向林公讨教,而后未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矣!倘来日林公能与老兄相遇,必会一见倾心,使季高兄雄才得展也。”
“文卿兄无须抱憾,英雄之期,多在神往,林公虽无从知吾,吾却实知林公至深,海上用兵,督行河工,出关、入关诸役,愚弟之心如日在林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迩来公之行踪所在,自虎门以至伊犁而巡抚陕西,记程万里,波浪沙尘,旌节刀马,能从公游者,能有几人,焉知心神依倚欲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着之一士哉?林公每所抉择,皆为吾辈之楷模,与英雄同世,何其幸哉!”
“兄长境界,实非愚弟可望项背者,弟此次乡试名落,居然心境寥落,比之兄长实在汗颜也。”
“哈哈,那日我等泛舟洞庭之前,愚弟何尝不是寥落郁闷?亏得当时玄阳道长点化,后又有吴南屏及众师长等开导,方有如今之惬意,眼下愚弟已是四女一子之父,每日思谋生计,焉有功夫长叹短嘘耶?”
恰此时后堂传来哭声,正是孝威醒来要奶喝,两人对视大笑,方又问起玄阳道长,钟麟问过凤栖观的道童,知道道长如今已离山东,正同王褒生在江浙一带游历,捎信来说即将返湘,宗棠便约定来年到访,二人又谈及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诸项时政要务,直谈到日已西没,方由张氏摆膳,二人仍边吃边谈,左宗棠声如洪钟,更有孔武之气,谭钟麟声亦透彻,不乏文士之豪,饭毕掌灯又谈了大半个时辰,方约定次日一同启程,宗棠去安化,钟麟心情大畅,遂决定不再游洞庭,便回茶陵家中。
单说钟麟,辞别左宗棠,一路上自是感慨不已,论才能,自认不如宗棠,但论甘受寂寞,待时而动,自己更为不及,遂笃定今后虽不怠学业,但决不再过于计较科考,想来自己成婚已近四载,平日忙于教读,竟是极少在家,可苦了独居娇妻矣,钟麟暗下决心,此后定要弥补。
归家之后,向陈氏透露心迹,陈氏自知丈夫性格,也不过多劝说,钟麟遂不再去州学听讲,平日里只在蟋藤山教书,岳丈陈员外心疼女儿,府宅又多,干脆将其接回家中居住,又送了个姓颜的丫鬟使唤,石床村距住处只有三四里路,钟麟得以每日散学后陪伴娇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好一幕恩爱景致,不几月,就报有喜,次年诞下一子,自是疼爱,取名宝箴,字朴梧,虽每日里添了些哭闹之声,但也多了些居家之乐,每每持书戏儿,其乐融融。
美景不收,光阴好逝,一眨眼又是两年过去,这期间自是不忘学业,玄阳道长游历归来,钟麟多有拜访,倾谈心得,玄阳道长琴棋书画皆精,闲暇常同钟麟、王褒生相互对弈,那王褒生竟真的随侍道长身边,只是道长说其尘世未了,故而并未出家。左宗棠果然来访数回,每同玄阳道长、褒生、钟麟纹枰论道一番,四人棋艺也都精湛,左宗棠则常常带了林则徐的消息,谈论间好一番气魄。却说林公自道光廿六年巡抚陕西,治理刀客之乱,是年夏秋逢三秦大旱,焦灼之余,在校场考武时连受风寒,引发旧疾,竟病的一度失声,向朝廷请假不得,推枕强起,力疾从公,直到腊月方得休假两月,身体稍见起色,又逢云南汉回民众斗衅不止,原云贵总督贺长龄获罪遭贬,道光廿七年三月补授林公云贵总督,真应了钟麟所言之救火夫之言也,现今宗棠挚友胡林翼恰在林公下属任知府,故而消息通畅,众人扼腕叹息不止。
时间已是道光廿九年,正是己酉科乡试之期,钟麟检点行装,嘱托了爱妻,辞别岳丈,经虎踞镇直赴长沙府而来。是年考官为山西车顺轨,同考官浙江徐元勋,第一题为《论语》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一节;第二题为《礼记·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二句;第三题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一句。钟麟早对典故了然于胸,又深加思索,方研墨润笔,洋洋洒洒,笔出千言,几场考完,也不在省城流连,自顾回了家去。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钟麟起床梳洗毕,忽听见村头一片锣声响起,人语鼎沸,再听竟奔了自己住处,连忙出得门来,却见是三位隶服之人牵马向自己迎面而来,众邻居指了钟麟,来人中的一位拢定马匹,气运中腹,高声喊道:“捷报老爷谭讳钟麟高中湖南乡试第九名,京报连登黄甲。”钟麟忙迎过来,丫鬟正在清扫庭院,此时方开了大门,一行人进入院中,钟麟一边打发丫鬟给岳父报信,一面着陈氏上茶并准备厨下,招待报录之人,来人还有别处需要通报,喝了茶,也不多留,拿了赏银,即出门策马而去。
报录三人刚去,却见虎踞镇的几位贤长并行而来,却原来报录之人先到了虎踞镇谭家,知道钟麟身在高陇乡才又转来,全村之人皆知钟麟已是高中,便约定贤长几位前来迎接回村,钟麟同岳父商定,自己先行回家,次日收拾停当再送家眷,陈员外知道女婿事大,必得用钱,暗交了数封纹银,又打发一名家丁前去帮忙不表。
且说方一近村,里长会同自己的二兄一弟以及众多邻居早就迎在村口,见了钟麟,嘈杂恭喜一番不表,随即簇拥了回老宅而来,钟麟近几年不在老宅居住,幸喜老母及幼弟多有照拂,并无阙漏,一早就已开始洒扫,母亲及二位嫂子会同几位近份乡亲早备了饭菜,专等回来应酬。但见钟麟镇定有方,谈吐谦恭,纳馈各方礼赠,举止得体,端是一片风度,镇上员外周昌俊竟送了一处三进出的宅院,钟麟不便拂却又不肯平受,当下又向岳父借了三百两托里长转交,算是按值购买,其后远近各处在籍举人、员外多有来访,钟麟一一待接不表,又会同同榜多人前去长沙谢了房师,才知曾有一面之缘的谭继洵和自己同榜中举,两人自有一番叙谈,甚是投机。回来仍有大量访客,直忙到十一月方渐稀少。这天却忽然来了一书,拆开竟是林公手迹:
“文卿贤侄如晤:一别经年,杳无消息,今病笃辞归故里,途径湖南,颇受挽留,停舟长沙城,得知贤侄已胜乡试,本要来贺,无奈身疲疴重,前路将入洞庭而下,与君居处愈行愈远,错过实为巨憾,些许言语面谈为佳,望贤侄能劳动身驾,来舟一晤。又:未知贵友玄阳道长可在宝观,身体康健否,如能一晤,当无憾也。”后附停舟地址一行。
钟麟知道林公身体不好,忙嘱咐陈氏家务诸事,顾不得收拾行装,径直奔凤栖观而来,所幸道长与王褒生俱在观中,说明来意,玄阳道长一改稳重之态,便邀了王褒生同钟麟往码头而去,道长年已七旬,身手依然矫健,王褒生四旬有余,步行如飞,反倒钟麟最觉吃力,不由暗叹今后定要访些强健体魄的术方来用。
次日三人抵达长沙城,按地址寻了来,通报名号,林汝舟识得钟麟,迎进船上。林公会同汝舟、聪彝二子吃毕午饭(其时林公三子拱枢送其母灵柩已回福建),正在饮茶,见客来,忙起身答礼,褒生、道长虽是初见,但因林公师兄杨庆琛与二位相交甚密,书函中颇有描绘,此时也不生分,众人寒暄毕,林公打发二子往长沙城答谢当地官员,船上只留下主客四人,玄阳道长先是为林公把脉观相,钟麟见林公气色虽不错,但比从前消瘦巨多,恐怕这些年来多有病苦,只盼望道长能报林公身体安好之消息。
“宫保非同凡人,贫道自也不好妄言,只是……
“林某今年已经六旬有五,早已耳顺且知天命,道长但言无妨。”林则徐从道长情态中揣摩到道长对自己身体有所顾忌。
“恕贫道直言,宫保之脉象甚为虚弱,恐是数年病累过度,如今已经积成重症,今后小心调息或许可以有所回转,只是切不可再劳累身心,更不能过于动情……
“林某明白,自道光初年放弃归隐南山,而来近三十年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思报效圣上知遇之恩,今日之情,已在意料之中,只可惜现今狄夷四起,国困民乏,天不假年,恐再无力报效朝廷,更尽臣子之忠也。”
“宫保万勿感伤,方才贫道已言,动情过度乃为颐养大忌,何况公之行径,早为万民敬仰,天下谁人不知宫保尽瘁之心,只是有些事情,天命难违而已,要说英雄,宫保自道光十九年已是天下之首矣,名垂青史乃是自然之事也。”
钟麟和王褒生也齐声附和,劝慰林公,只见林公微微一笑道:
“道长所言,愧不敢当,然林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此生历尽波澜,功过无数,尚有太多未了之志,吾虽有三子,然性情皆甚平淡,恐难继志向,至时深恐不敢瞑目也。”
“英雄心境,时代翘楚,贫道虚活七旬,亦知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争,英雄也须安待时势,宫保之所为已属登峰造极,然千载累弊,数朝积困,岂是三五人力所能逆转者也?”
“此正乃林某欲会道长之意,我辈身在红尘,功名利禄牵绊,难有道长跳出尘世之明晰,故特托文卿邀道长而来,瞻望天下大势,为鄙人化解困顿,吾师兄杨廷元,好友陶涵之皆得道长指点,已算急流勇退,林某冒昧请见,只望道长不计鄙陋,指点迷津也。”
“宫保客气矣,贫道能亲沐英雄之姿,已属大幸,鄙言陋语,得为英雄入耳,夫复何求?单就论当今之势,我华夏已临千年之大变局,外敌势强,几无相抗,内政困顿,难求改革,短时内毫无奋起直追之势,恐怕要受大辱也。”
“依道长之言,此时堪比五胡乱华之险?”
“贫道以为险出甚多,五胡乱华,蒙元南侵,乃至今朝入关,虽也是外族入侵,但其文化发展都不及我华夏,技艺亦为落后,不过是仗了兵马之利,借了中原内乱之势,华夏之地权柄虽暂归外族,然政体依旧,反观如今之势,以十数年前宫保亲刻《四洲志》来观,亦知我朝技艺差之外敌甚远,对战之形不啻以卵击石,即使侥幸胜得几阵,亦是无济于事也。”
“道长所言甚是,林某十数年来多方收集民间枪炮技艺,组织工匠仿造洋人之大炮,观之威力尚可,唯独船舰,差之甚远,乃余生惦念之最,依道长之见,倘若我朝官民齐心,造出与洋人相仿之舰炮,可有机会挽回败局?”
“公之所言,道理不差,只是宫保可曾想过,洋人之技艺缘何超出如此之多?即便仿造成功,也要十数、数十年后,至时洋人或已造出更锐利之武器也。”
林则徐闻言陷入了沉思,先前只想到学洋人做出些枪炮船舰来,即可与其一战,但洋人既然能造出现今之武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造出威力更大之武器来,倘真如此,岂非白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