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文教大兴书院 谋远略分闱陕甘
谭钟麟主政陕西近八载,大兴文教,致力于新建、重建书院讲舍,例如泾阳味经书院,亲自筹资拨银一万余两,延请名儒为山长,授课经、史、道、政外,天文、地舆、算法、掌故各学附之,开新学先河,久任山长的刘光贲(古愚)终成变法维新领袖,时称“南康北刘”,今录味经书院二门对联,聊观化育风气矣:
以生灵休戚为心,练识广才,名公卿由此其选也;
就吾学切磋所得,通经致用,大文章可扩而充之。
且说谭钟麟带了吴丙西,与袁保恒同往关中书院而来,书院在永宁门内,自明末由冯从吾(字少墟)创建之后,几度兴废,清代以来,大儒李颙(号二曲)、孙景烈(字孟扬)、戴启祖(字敬咸)等先后入主,规模早是西北最宏。谭公数度路过,却未顾及,如今专程而来,监院闻听藩台大人到了,连忙迎接,客套几句,几人直奔古鼎,只见此鼎三足而立,两耳浑朴,微微外撇,高足三尺,径两尺半,外有饕餮雕纹,雷纹衬地,古朴厚重,内刻铭文,袁保恒声称共二百九十一字,重三百余斤。吴丙西对古玩深有造诣,抚摸良久,点了点头,谭公知道乃是真品无疑,当下支开监院,对袁保恒道:
“筱乌兄,既然宝鼎并非赝仿,则此事可包在愚弟身上。”
袁保恒大喜,道:
“文卿兄果能相助,真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该要如何报答才好也。”
谭公沉吟一下,微笑道:
“筱乌兄太过客气,不过愚弟倒是真有一事,倘若老兄能予援手,则必功德无量也。”
“不知文卿兄所言何事?”
“左公早称渭北一带,贤能诸多,只可惜各地书院、讲舍破坏殆尽,昨日布政使司才有报称,永寿之翠屏书院,兵灾之后,几同虚设,如翠屏书院者甚多也。愚弟身负文教之责,打算筹建几处书院,新近见三原贺复斋先生于窑洞中创清麓精舍,甚多感慨,泾阳崇实书院破败狭小,急需扩展,愚弟尚未及寻访者,自有更多,倘筱乌兄能资助一二,则是我关中士子之幸事也。”
“好,好,文卿兄如此看重文教,愚弟焉能不附庸一二风雅?今日信口承诺,定助老兄建上几所书院,也算不负关中百姓厚望也。伯寅侍郎之事,全凭老兄做主,愚弟还有些俗务,就先行一步了。”
袁保恒知道谭公在书院还有它事,便施礼告退,之后果然助建书院,助浚郑白渠,前已有述,不必多表。且说待得袁保恒出了书院,吴丙西低声道:
“方伯素来厌极贿赂恶行,此次却违心相助袁学士,莫非真是为其出资修建书院而妥协?”
“哈哈,子越兄真乃老夫知音也,老夫虽不喜官场习气,但两座书院能育几多英才!左公早有远虑,故谓关中要事,读书为急;戡乱虽在武功,而郅治必先文德也。可如今藩库空虚,老夫纵是急迫,不过空想矣,咱们这位粮台大人可称得上是神通广大,谁不知道,陕甘之事,筹饷、筹兵、筹粮、筹转运无不左右逢源,他能为左公看重,自有其妙,不过欲要左公行私,却也绝对不能,故而做个顺水人情耳。当然,此事也不尽为修建书院,一则左公的确感念潘侍郎援手之恩,须略回报方能心安;再则老夫素知潘侍郎嗜文物如性命,借其手以传之也,如此国之重宝,岂能任其流落民间,君不见与此鼎同现之小鼎,早已泯没无讯矣。”
“此物不过一件青铜器物,且硕大笨重,重现不过几十载,售价仅有七百两,固然算是宝物,缘何认定乃是国之重宝也?”
“先前曾听一位好友说及,此鼎乃是周初所铸,铭文记录彼时盛事,乃我华夏子民祖先之辉煌也,太史公虽记黄帝乃至之前事迹,然无实证,此鼎至少能溯至周初也,岂非罕见?而今我华夏受洋人欺凌已甚,他日必有辱我族人无能之语,示以此等重器,虽有炫弄祖宗之嫌,但亦能坚我信心,以成中兴之功也。”
谭公所说好友,自是郑庆庄,之后谭公作书郑庆庄与潘祖荫,促成此事。同治十三年底,此鼎运抵京城,潘祖荫鉴定之后,确是真品,一时大喜,专门为之建南公鼎斋,刻“伯寅宝藏第一”印,后因潘祖荫无子,传至侄孙媳潘达于手上,历经战乱,几遭坎坷,先后有美、英商人,日本军人等屡屡觊觎而不能得,护宝经历,堪称传奇,终在一九五二年无偿献出,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即为与“散氏盘”、“毛公鼎”、“虢季子白盘”并称四大国宝的“大盂鼎”(亦称南公鼎)也。
两人正说话间,监院回来,三人转出泽园,穿过允执堂,自少不得在至圣先师和乾隆年间御赐“秦川浴德”匾牌之前行礼,听得郎朗书声,停留在允执堂前四株唐槐之下,各人落座石凳,监院命人献上茶茗,话题自是围绕关中书院,只听谭公道:
“黄子寿(即黄彭年)东游,关中书院虽不少耆老贤儒,然声名总不如前矣,自前朝冯少墟创办书院,一度与东林、江右、紫阳并称海内最盛,本朝前有李二曲、孙孟扬、戴敬咸等名儒授业,近亦有路润生(路德)、黄子寿等望贤主讲,实为我关中人杰第一渊薮。惜如今山长一任,竟无合适人选,左大帅属意平利武鹿萍(武廷珍),尚无消息,中丞日夜忧思,眼下监院先生责任重大,万万不可大意也。”
“藩台大人放心,老朽已任监院多年,绝不会疏漏,之前关中书院由粮台监管,如今抚台大人与藩台大人齐声过问,乃我书院之幸也。”
“之前因为战乱,抚、藩、臬多有军事各务,如今陕西已靖,中丞自要亲问,老夫身肩文教,不敢渎职,而今形势,虽关学式微,但既值国家有变之时,读书亦不可不变,可谓推陈革新,恰逢其时也,我陕西通省既需复兴书院讲舍,更需明细今后之课程规章也。”
“这课程规章,自来有之,不知还需如何删增,望藩台大人明示一二。”
“哈哈,先生勿要过急,学业总须渐进,不宜速成,老夫近日思忖,先需有个框架,大致在重躬行、讲经义、稽史事、通时务、严课程等数方面,至于规章,总要谨慎细致,防患于未然,不是一两日所能成也,先生也可与书院各讲习商讨,最迟明年修订规章如何?”
“谨遵大人指教,其实之前黄山长已打算开设时务一课,奈何东游保定,遂成不了之事,如今藩台大人既然有言,我等定然从命也。”
几人遂又聊起聘请山长之事,谭公在杭州时与敷文、诂经等书院来往密切,知道大院山长非功名、声望、学识、品德等俱佳者难以胜任。近年聘请山长,多系上官同僚互相推荐,遂致徇情延请,不问其人学行,往往有名无实,甚而多有庸恶陋劣之辈窜处其中;今后务选端谨积学之人,加意振作才可,一时也是挠头。之后谭公于陕西文教之事不遗余力,非特力订关中书院章程,而且先后筹资兴建泾阳味经、定边定阳、朝邑友仁、渭南渭川、牟利三山、南郑天台等书院,至于修复因战受损之书院讲舍,不下百处,培养英才不胜其数。光绪末年,这些书院多改为新式学校,虽几经变迁,许多至今亦可寻迹也。
却说秋去冬转,时光荏苒,谭公于布政使任上大刀阔斧,力求整顿,三年余时间,陕西一省,无论文教、农政,还是藩库、仓储均有起色,比如常平仓、社仓、义仓,于同光交替之际已积粮百万余石;藩库数次出资,刻制印刷多种书籍等,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至于家人,宝箴又得一子,取名辅宸,自有信来报喜,只是发妻陈氏身体每况愈下,终至溘然长逝,谭公令宝符、颜氏、钟氏、丫头刘氏等皆戴孝祭拜,自己郁郁了很长时间才罢;宝符早已读书数年,新近延请新化谭钟钧(字秉卿)课业,谭钟钧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只因看淡功名,遂游历天下,谭公因其与自己姓名相近,在湖南时已知乡贤,如今谭钟钧早已不惑年纪,游历西域归来,顿觉此生无憾,遂受关聘,平时既教宝符读书,又为谭公谋划,甚是得力。这日已是同治十三年末,陕甘学政吴大澄(字清卿)、西安知府李慎(字勤佰)来谭府闲谈,自然就说到了左宗棠奏请陕甘分闱定额之事,只听吴大澄道:
“陕甘合闱,向有中式名额六十二人,甘肃分二十一人,如今一旦分闱,不知陕西名额是否有减也,文公致力陕省文教,一旦减额,恐减关中士子心气也。”
李慎也附和道:
“近来的确有人私下抱怨,左公不该多此一举,甚至有人直言,说左公驻军兰州,自然对甘肃有所偏心,损陕西而增甘肃,是为不义之举也,属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所以想请藩台大人指点。”
谭公看了一眼谭钟钧与吴丙西,三人对视一笑,原来他们最近才讨论了这个话题,当下道:
“清卿兄与勤佰兄之疑虑,乃是常情,老夫与左公多次谈及此事,左公每道,甘肃地当西陲冲要,南接吐蕃,北连荒服,汉蒙回藏杂处,习尚各别。汉敦儒术,回习天方,蒙、藏崇信佛陀,自古至今,未之有改。是以习俗沾染已深,文道不兴,人不向学,自难明理,不明理乃不知行,乱即由此而起,是以历来难以长久共处也。如今关内平定,自要柔以诗书,以图国家数十年之安也,故而左公师行所至,每饬设立汉回义熟,分司训课,冀耳濡目染,渐移陋习,仍复华风,甚至欲于乡试设回部专额,使回众观感奋兴,力图上进,兴教乐学,以移风易俗也。”
李慎点头道:
“左公思虑自非属下能及,只是自乾隆年间始,甘肃于乡试之中即有定额二十一名,已能确保三居其一,何必定要分闱也。”
“此事自有计较,甘肃士气抑塞,主因乃是甘肃士子赴陕应试,路途遥远,盘费高昂,计甘肃府厅州县,距陕近者,平庆泾、巩秦阶两道,有近千里,尚与陕南、陕北接近;兰州一道,近者千三四百里,远者一千六七百里,兰州以西凉州、甘州、西宁,以北宁夏,远或二千余里,或三千里,至于肃州安西一道,则三千里或四千里,镇迪一道,更五六千里不等也,可想乡试之难。何况边塞路程悠远,又兼惊沙乱石,不易驰驱,较平原行路之难,奚啻倍蓰!士人赴陕应试,非月余两月之久不达。所需车驮雇价、饮食刍秣诸费,旅费、卷费,少者数十金,多者百数十金。其赴乡试,盖与东南各省举人赴会试劳费相等。故诸生附府厅州县学籍后,竟有毕生不能赴乡试者,穷经皓首,一试无缘。历来督学陕甘者,有几人能远近一体,兼顾无虞?清卿兄督学一年,想来必有体会也。”
提督学政一职,虽有专折奏事之能,名分甚高,但并无实权,而吴大澄乃同治七年进士,由编修出为学政,年龄更小谭公十四五岁,是以说话甚是恭敬,当下道:
“文公所言,自是实情,晚生考稽我朝陕甘乡试中额情状,早时两省额度不分,陕西约十占其九,定额之后,则三居其二,而观解元之数,更是四占其三。纵是陕省解元之中,西安、同州两府则五占其四,榆林、兴安两府竟无一名解元,分布如此不均,殊不可解也。”
“清卿兄所言正是,一省教育,竟至如此不均,何况陕、甘两省也,关中三府二州三十九县,其书院、行政、经济、交通、人口,远非汉中、兴安、商州可比,更遑论延安、榆林、绥德也。是以老夫每每忧心,如何平衡,眼下唯有于各府州多建书院讲舍,鼓励士子,再无良策矣,清卿兄年富力强,陕西文教,尚需倚重也。”
“多谢文公指教,分内之事,自无旁贷。不过这分闱之事,名额之争,皆关系两省士子之心境,文公可有确信乎?”
“尚无确信,不过读书人舍科第即无登进之阶,既欲激发甘肃向学热情,必增其名额也。左公有言,圣贤之学,不在科名,士之志于学者,不因科名而始劝,然非科名,无以劝学,非劝学,则无读书明理之人也,是以坚请分闱。而我朝自康熙六年,陕、甘析治,然乡试未分,之后湖广分闱,两省合闱者仅余江南(安徽、江苏)、陕甘两处,请求分闱之奏颇多,譬如陕甘,就有乾隆元年许容、乾隆四年鄂弥达先后奏请分闱而不得,之后尚有断续,如今左公辅以厚望,谋划深远,慷慨陈词,足可令枢臣动容也,是以老夫以为,分闱之事,已有所成。至于名额一事,左公绝不欲损陕西而肥甘肃,何况中额之数,向来按大、中、小三类以分,小省亦有四十之数,陕省文教,向不算小,左公欲以捐输广额九名,凑足五十名也。至于甘肃之额,左公以为,以分闱增额九名,以甘肃素称贫瘠,如今捐输团练,银、粮、杂项不下四千万,请加恩再赏十名,如此凑足四十名之数,亦成小省之势。如若准奏,甘肃本是陕西之屏障,分闱既增陕西中额,又增甘肃之数,于我、于邻皆有益,可谓成人之美矣?”
众人一齐点头,吴大澄、李慎大有轻松兴奋之意,几人又闲聊几句,却听李慎笑道:
“藩台大人乃陕西之藩台,缘何反处处为甘肃计较?”
谭公闻言,忽而正色,凝思片刻才道:
“老夫身受朝廷重托,怎敢以殄域自囿?现今朝野风气本即不佳,海防与塞防争利,各自为是,足令深忧也,老夫恨不在谏院,未能断喝也!眼下也劝诸位,切不可有殄域之分,清卿兄本就督学两省,自该倾力于薄弱之处,以求平衡,勤佰兄亦应开拓境界,今后尚大有可为也。”
“谨遵藩台大人教诲。”
其余闲言不表,十年之后吴大澄重勘东北边境,不畏沙俄,为我国领土完整而据理力争,功不可没;李慎则升任西宁办事大臣,为晚清民族政策,贡献颇多,此为后话,略过不表。至于陕甘分闱增额之事,经左公努力,终于成功,光绪元年于兰州新设贡院,广为取材,大兴文教,其辉可炳千秋也。今录道光廿九年进士,后以尸谏慈禧而享誉晚清的兰州名士吴可读,为甘肃贡院所撰一百九十二字长联,略观当时激动之情,并念左公之美誉也:
二百年草昧破天荒,继滇黔而踵湘鄂,迢迢绝域,问谁把秋色平分,看雄门四扇,雉堞千寻,燕厦两行,龙门数仞,外勿弃九边桢干,内勿遗八郡楩楠,画栋与雕梁,齐焜耀于铁马金戈以后,抚今追昔,饮水思源,莫辜负我名相怜才,如许经营,几番结撰;
一万里文明培地脉,历井鬼而指斗牛,翼翼神州,知自古夏声必大,想积石南横,崆峒东矗,流沙北走,瀚海西来,淘不尽耳畔黄河,削不成眼前兰岭,群山叠众壑,都奔走于风檐寸晷之中,叠堆层峦,惊涛骇浪,无非为尔诸生下笔,展开气象,推助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