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兵锋交错,战火连年,柔弱者多遭屠戮,孑遗者往往犷悍有加,难以约束;而即便战争结束,战胜之军队,恃功横行,与官府互为庇佑,百姓有时更受欺压。读薛时雨《入杭州城》长诗,尤能感觉身为一府之长,为战后景象所深忧也,今再集数句,略观彼时民风、游勇之情形也:
言语习犷悍,贼去留余毒。有男带刀剑,矢口谈杀戮。
更有奏凯军,蔑官故相触。虐民视若仇,比户事征逐。
同治五年末,腊八已过,杭州城内年味渐隆,知府署却刚经历一场搏斗,原来徐正魁同张绍林及两名携礼仆役刚刚被迎进府署,就为十数名衙役包围,徐正魁随身配有短剑,登时起脚踹倒两个,刺中一人大腿,两人手臂,血流一片,衙役们已见不支,还是朱教玉武功不凡,只三回合,一脚踢中徐正魁手腕,短剑脱手,再跟上一脚,正中小腹,徐正魁痛的趴在了地上,衙役们一拥而上,捆绑起来,那张绍林与两名仆役倒没有挣扎,束手就擒,且不管众仆役如何向骂骂咧咧的徐正魁嘴中塞上白布,押到班房,严密封锁消息,但见谭钟麟,跃马直往杨昌浚府第而来,通报进去,杨藩司亲迎出来,见钟麟气喘吁吁,奇道:
“文兄何以如此着急,莫非有什大事?”
“藩台大人明鉴,下官来此,是向大人借一样东西急用,万望答应才好。”
杨昌浚一愣道:
“这就奇了,愚弟可没想起有什么东西是属罕见,文兄莫要绕弯子,也无须什么藩台下官,直说便罢,愚弟所有,尽为文兄所用,还谈什么借与不借。”
“石泉兄还如从前般爽快,既然如此,愚弟就明说了,此次是要向老兄借一个人!”
“嗯?越来越离奇了,文兄是要借谁?”
钟麟故意罢言不语,上下打量门口,杨昌浚马上明白,忙请进了内室,屏退左右,才道:
“文兄但请直说,愚弟已糊涂矣,是要借谁?又有何用?”
“此人名叫徐正魁,牵系多桩命案,愚弟打算借其项上人头,以警告这杭州城一切不法之人也。”
此语一出,杨昌浚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才道:
“文兄为何要同愚弟要人?莫不是以为愚弟有所瓜葛?嗯……只是听说此人手下有一营团练,恐怕不易拿人矣!”
“哈哈,愚弟既然来此,自然已经清楚,你我相识于患难之际,已十余载,正如方才老兄所言,还是无需遮掩,直言不讳矣!”
“那是自然。”
“也罢,还是如此讲述,这徐正魁已经拿住,但其官衔甚高,非得中丞之手札不可,而老兄能否许可,恐是事情关键。”
杨昌浚惊道:
“文兄真的已经拿住此人?哎呀,如此之大事,怎会没有半点风声?既然文兄早已调查,应该知道,这徐正魁虽与我本无瓜葛,可他久在果字营(高连升,字果目),隶属大帅,作战十分勇敢,深受果目兄所喜,之前就同愚弟打过招呼,所以有些往来,这次,真的无从转圜耶?”
钟麟叹口气道:
“只可惜此人为非作歹,鱼肉乡民,屡次杀人害命,如今已是人证物证俱在,愚弟为官一方,担系几十万百姓生计,民心向背,此次已决无妥协之理也。”
“那以后果目兄问起来,大帅问起来,如何解释?何况整个浙江省,从大帅征战者众多,倘若寒了彼等之心,甚至激起民变,该如何收拾?愚弟还劝文兄三思!”
钟麟未料到杨昌浚还要保他,眉宇顿皱,声音也铿锵起来:
“石泉兄所虑有理,然而我等为官一方,首要乃为民做主,岂能欺软怕硬?遥想当年,罗忠节公最重气节,谭某虽仅受教一二,却深以自勉;之后王壮武重起老湘营,择人时首在品性,不肖者立斩不赦,才能无往不胜。现如今,果字营下出此败类,我虽与高果目素未谋面,难道果目兄不该亲手杀之以谢天下?何况眼下时机,大帅奉诏西行,远征万里,朝廷内外,众目睽睽,本身粮饷运输,征兵采购,尽倾国库亦恐不足,牵扯众多利益,词臣言官,几多斜目眈眈,唯恐乏由污劾,我等身居两浙,乃大帅根基之地,岂能因此等琐屑之辈,自毁长城耶?石泉兄一时好心,保下这徐正魁,可能使其一家欢喜,不再心寒,可是,受其害者甚众,又有多少人家寒心矣!此事谭某虽未曾请示,但绝非一时起意也,这徐正魁不除,浙江必将会有更多徐正魁现身,而我两浙民心,必将沦丧矣!孰轻孰重,难道石泉兄真不明白乎?”
一席话说的杨昌浚哑口无言,前文有表,杨昌浚虽比谭钟麟的官阶高了很多,但自己是因军功快速升迁,早先对钟麟无比佩服,现今钟麟言辞激烈,又把自己的恩师罗泽南、师兄王錱等全数搬出,早已惊得背脊冒汗,待得钟麟讲完眼下形势,哪里还能反驳,只喃喃应道:
“既然文兄执意要除此凶,那愚弟不再作声便罢!”
钟麟见杨昌浚已被说服,便趁机道:
“非也,此事非得石泉兄作声才行,徐正魁刚刚为我设计擒获,其亲信党羽尚且不知,一旦知晓,要么图谋通过老兄营救,要么孤注一掷,来我署中要人,此时务需石泉兄亲自宣布徐正魁之罪行,并对其党羽晓之厉害,以儆效尤才好,如此一来,石泉兄非但可以摆脱之前与徐正魁之瓜葛,还能在浙江通省树立威信,马中丞身居各派势力之间,能洁身持重,朝廷定要其他平衡各方,断不会久留此处,他日之浙江,还需石泉兄统筹也?”
“文兄的意思是,马中丞的位子,将来会落到愚弟头上?”
“哈哈,方才愚弟说到,大帅西征,费须必将依仗两浙,而两浙之内,大帅亲信之人,谁能比石泉兄更为合宜?”
杨昌浚重重点了点头,道:
“好,愚弟真是糊涂,险些坏了大事,徐正魁等人,全凭文兄做主,需要愚弟如何协助,但请吩咐便是。”
随后杨昌浚与谭钟麟同到巡抚署请命,马新贻开始大为吃惊,但很快观察到钟麟言之铿锵,而杨昌浚则有些垂头丧气,当下也就猜了个大概,自然对钟麟更加敬佩,爽快批了手令。钟麟为防夜长梦多,一面命将徐正魁张绍林打入死牢,一面托杨昌浚去安抚徐正魁同党,声明只治两首犯之罪,其余绝不牵连,候得章浚将人证物证带齐,又命其通告全城,次日处决豪强恶霸,邀百姓观刑。自己则连夜审讯徐、张二人,开始徐正魁还寄希望于杨昌浚等从中周旋,等钟麟将完成招抚工作的杨昌浚邀来之后,顿时没了气焰,只能画押。
不表次日观刑百姓何等人山人海,只说这从四品知府,硬斩了正四品都司一事,不多久就传遍了杭州城,整个浙江省内,市井风气一片肃然,官场积习为之大变,一年之后,同治六年腊月十八日,马新贻升任闽浙总督,临行之际,密保谭钟麟秉正无阿,才识卓越,为浙江通省人才第一,堪为大用,在《马端敏公奏议》、《翁曾翰日记》等多处文献中均有记述,可供方家备查,后文不再多表。
眨眼已过新年,同治六年正月初七,钟麟祭完天地正神,亲送归湘心切的朱教玉出了杭州城,回来又摹了会儿小字,距离午饭尚有一个时辰,章浚自余杭返回,请了进来,在大堂内闲谈,突然一名差役慌张来报,说是拱宸桥边拿错了人,事情恐要闹大。宾主二人详细问起,才知自打初四起,拱宸桥附近的集市街面上,出现一伙为非作歹之徒,那地界正如当地民谚所说,钱塘不管,仁和不收,钱塘县、仁和县两位县令都没什么动作。几经辗转,百姓只好报到杭州府,巡捕房郑捕头近来深受知府正气所勉,哪里忍得?一大早带人将闹事首领擒获,当众打了二十鞭子,之前以为是小事,又在过年期间,就没有惊动知府,谁知鞭子打下去,才知那伙人是新任闽浙总督吴棠的随从,之前就传闻吴棠赴任福建,停留杭州,当时竟没有想到。如今那总督的随从挨了板子,不但不为收敛,反倒耍起了泼,赖在那儿不走,扬言非要知府亲自过去赔罪,也打郑捕头二十鞭子不可。钟麟听完,早就怒上心头,大声厉喝:
“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嚣张,难道这新任的总督,竟是如此脓包,连随从都约束不住吗?我看还是打的不够!”
章浚连忙劝住钟麟,摆手示意差役退下听令,才小声道:
“大人说话,千万不要如此直白,小心传了出去,以后恐有不利也,如今之总督,权利甚大,任免个属下的知府,不过一道奏折之事,而且在下早就听闻,吴制军与西太后渊源极深,否则又岂能轻易接替左大帅之职?”
钟麟干咳一声道:
“吴制军与西太后能有什么渊源?”
“传说西太后之父惠征当年在宁池广太道职上战守不利,为朝廷革职,病死镇江府,西太后与醇亲王福晋当时犹在闺中,扶柩北上,舟过清河县时已无川资,亦无相识之人,束手无策,百般无奈,时吴制军任清河县令,与惠征从无渊源,却平白献上纹银三百两,并亲至舟上祭拜,西太后即与醇福晋当即立誓,以后定要报答吴制军,之后才有参与选秀入宫,一为兰贵人,一为醇福晋之事。如今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西太后独断乾纲,吴制军怎能不平步青云?不到五载,由四品道员升为总督,寻常官员焉有此等境遇?”
“楞香兄说的有板有眼,谭某看来却是无稽之谈,西太后与醇福晋乃咸丰二年入宫,而惠征乃咸丰三年溃逃芜湖,才被革职病逝,怎可能有西太后亲自扶柩北上之事?民间百姓,总乐于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也。至于吴制军升迁虽快,终究是因当今乱世,易于脱颖,左公自京卿至总督时间更短,又有何异?”
“大人说的也是,不过都说空穴来风,至少吴制军如今深得宠信却是无疑,大人身在屋檐之下,既已势成骑虎,不如干脆卖吴制军一个情面,忍气吞声算了,至于郑捕头,虽然受些委屈,但也并非不通世故之人,之后好好安抚,给些好处也就过去,当然,要大人亲去赔罪则属过分,此事在下代为出面即可。”
钟麟长叹一声道:
“楞香兄果然精通世故,不过,谭某之性情,老兄自然早就知道,绝非谭某没有忍气吞声之度量,只是此事一旦妥协,非但令郑捕头失望,就是整个知府署,甚至全杭州的百姓恐怕都会为之心寒,谭某之前排除万难,从严施政,无非就是要还杭州一片正气,使不法之人再不能嚣张。倘若此事处理不妥,之前所有努力,岂不付诸东流也,谭某自从就任以来,早就做好此等准备,此刻焉能退缩?”
“可是吴制军毕竟是顶头上司,而且高出级别太多,大人忍得一时,还能为杭州百姓做更多好事,要是……”
“不必说了,谭某相信这吴制军,不至于如此昏聩,倘若真是一脓包,就算拼的性命,也要与他辩个是非。来呀,传令知府署大小巡捕衙役,随本府去拱宸桥!”
这拱宸桥是京杭大运河最南端,文人荟萃,客商云集,物流繁华,虽是新年才过,却已熙攘热闹非凡,此刻刚到正午,街上饭菜飘香,钟麟一行却无心他顾,知府自是义愤填膺,随行者更是要亲见自己这位闻名两浙的青天老爷如何去捋那虎须,也就兴奋异常,前面衙役吆喝开道,不久便到了事发之地,郑捕头迎上前来,一副懊恼之情,正要说话,钟麟摆手止住,只见果有一人,趴在一张巨大的案板之上,身边还有五名同样打扮的人洋洋得意的坐在藤椅上,桌上那人看见钟麟等到来,又装腔作势的喊起疼来,钟麟问郑捕头:
“可是此人带头为非作歹?”
郑捕头点点头,钟麟又问:
“此人为非作歹之事可有人证?”
郑捕头打量一眼,才道:
“之前是有很多,不过听说是总督府的人后,就都不见了。”
“那报案的人呢,能否找到?”
“能,他这会儿虽不在,但小的认得他,肯定能找到。”
钟麟点点头,来到那人面前,温声道:
“听说你是新任闽浙总督府吴大人的随从,属实吗?你非要知府前来赔罪,否则就不走,对否?”
那人轻蔑的看了钟麟一眼,道:
“这个谁敢作假?你是谁?可是杭州知府谭钟麟?要是来赔罪的,倒也好说,要不是他本人,就快叫他本人来。”
钟麟先是哈哈笑了两声,见那人又要开口,突然厉声道:
“来人,此人竟敢冒充总督府的人,面对朝廷命官,非但不知恭敬,竟敢直呼其名,总督府岂能有如此不知轻重、毫无礼法之徒?将他给本府捆起来,先赏二十板子再说。”
旁边衙役虽听的真切,却不敢行动,只面面相觑的站在那儿不动,钟麟大怒:
“怎么?你们听说可能是总督府的,就怕成此等样子么?现在你们是奉命行事,出了事情又不是你们的责任,有什么好怕的?此人平白欺辱我杭州官民,你们巡捕衙役差官们,就不觉得可气么?”
还是郑捕头,听钟麟如此说,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用了个眼神,几名捕头一拥而上,捆将起来,然后问钟麟:
“谭大人,是带回府署用刑还是?”
“就在这案板上,现在就打,用刑!”
郑捕头同旁边开道衙役借了一副板子,这板子比普通用刑的板子稍窄,打起来更见疼痛,大约是因为他窝了一肚子的火,亲自打起来,下手颇重,只一下就已惨叫不已,三五下后裤子上已见了血,急的章浚连连咳嗽,向郑捕头不断使眼色,幸好郑捕头看懂意思,下手略轻一些,才不致伤了性命,但二十板子打完,也早已皮开肉绽,那人只剩下哼哼了。钟麟朝那几个同伙瞪了一眼,他们早就从藤椅上站起来,此刻正惊骇的看着钟麟,钟麟面向围观百姓朗声道:
“不法之徒,竟敢打着我大清封疆大吏的旗号,欺压百姓,被按律处置后,还撒泼耍赖,遇到本府,算你倒霉,莫说你是冒充,就算是真的,本府也绝不姑息。”
旁边百姓一片叫好,有人大喊青天,钟麟指着案板上的人问道:
“你是不是还要本官赔罪?”那人神志已不太清,只顾哼哼,钟麟又问他的同伙,“你们是不是也想尝尝本府的板子?”
那几个人连连倒退了数步,做不得声,钟麟厉声道:
“还不给我带着人滚!要是再让本府在杭州城见到你们这些败类,看本府如何收拾你们!”
那几人连道不敢,章浚低语了几声,一名衙役从旁边店家借了块宽木板拿来,那几个人连忙将为首之人抬到木板上,往远处的一处客栈灰溜溜而去。旁边百姓又是一片欢呼,钟麟也不多说,打个手势,带众人回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