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西方思想的传播者,近代中国理念进步的领路人,侯官严复(字又陵)乃是福建船政学堂的第一批学生,同学者邓世昌、刘步蟾、林永升等甲午英烈,多为福建、广东沿海贫民子弟,皆得益于左宗棠之大局规划,今集严复回忆少时困顿之诗句,以感一代大家彼时际遇也:
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陟岗则无兄,同谷歌有妹。
家贫有质劵,赙钱不充债。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
同治五年八月十七日,清廷下旨,陕甘为边陲重镇,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着即开缺,左宗棠威望素著,熟娴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绥靖边圉,闽浙总督令漕运总督吴棠补授。左宗棠因胡光墉京中消息灵通,在九月初六收到军机大臣字寄前,已想好后续,只为筹办船厂诸事正当紧处,妥善处置还需一二月,于是定下请求入觐之策,这奏折与圣旨一来一回之间,便能拖得一月有余。为了不误船政,左公煞费苦心,期间连上折片八十余件,书牍函札难计其数,一面奏请丁忧江西巡抚林则徐之婿沈葆桢为船政大臣,自己则三度赴沈府去请,晓之大义;一面令胡光墉卸掉浙西盐务,专办轮船局,待有头绪后,再办西征后路转运。其余保举要职诸事也不多表,左公十月十七日交卸督篆,十九日移居楚军大帐,十一月初十方离闽北行,经湖北入陕,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单说谭钟麟密会左公,左公也不声张,与胡光墉等商讨半晌,午宴只邀了少数亲信,以及钟麟亲家、新任福建布政使邓廷楠相陪,宾主尽兴,聊些正事闲话,左谭二人久别重逢,少不得挑灯长谈,左公之前从未到过陕西,钟麟游历关中虽在二十余年前,毕竟尚有许多感触,自然出谋划策一番,也谈到杨岳斌与甘肃布政使林之望不和,刘蓉与陕西巡抚乔松年龃龉等事,无需赘言,却听二人谈到将于轮船局内开设求是堂艺局之事,钟麟赞道:
“如此说来,我艺局着谋犹在京师同文馆之上矣!诸弟子学会造船技艺倒在其次,学会彼等造船、驾驶之理,乃至具备探求新理之能力,方是重中之重也。不过,愚弟还以为,洋人不惧万里,纷纷来我大清开拓,待我艺局弟子语言、文字等学业有成,亦当远涉重洋,深入彼国历练,方能知己知彼也。”
“文卿之语甚合吾意,当下惟愿少年颖悟子弟能踊跃来局,以肩负我华夏之重任也。只是愚兄也深知,壮龄士绅大多遵循守旧,真正诗书饱学之家,又怎肯诚心而来矣,至于远涉重洋,更是难以想象也。”
“无论如何,总须尝试才可,当年林文忠何尝不知与洋人开战,几无胜算,但终是毅然出击,不以祸福避趋,欲为我华夏睁眼也。季兄最为文忠公看重,眼下局面,无论是东南还是西域,果真必仗季兄运筹矣。只是弟观季兄之气色,似略有隐忧也。”
“唉,知我者文卿也,愚兄近来深觉精神不济,自同治元年在严州府患痢后,腹中寒气浸侵已数年,至今不愈,未知骤去西北,果能支撑否。近来因与沈幼丹交往频密,也是深念文忠公,唯恐辜负所托,是以知道西行后,渐渐不念生死也。残躯既已献国,就算马革尸还,也是死得其所。不说这些,来,此乃愚兄新拟定的求是堂艺局章程,文卿看看是否妥当?”
说毕抽出一单递来,钟麟细细阅读,果然详备,尤其对于到局子弟饭食、医药费用全数局中给发外,复加每月四两,用于家度,很是周到,定能激发贫寒子弟入局学习,至于考较列等赏罚,均有规章,只个别略微含混之词又稍加推敲,二人复又谈起西北乃震古未闻之祸事来。
次日左公要与胡光墉、邓廷楠等会见洋人,洽谈法国人德克碑、日益格等入轮船局教授之事,便请钟麟等候一日,左公推荐去游近处之紫盖山(又名高盖山),派了几名随从侍候,这山位于闽江口江心岛上,较湘江的水陆洲更见秀致,难怪左公倾心。山并不高,妙在数峦并立,叠岭霖烟,兀壁悬泉,深洞清幽,奇峰环绕,各有风韵,有八闽西岳之美誉,钟麟游得兴起,就了午餐,意犹未尽,又怕苦了随从,便令他们候在山下,重又漫步起来。数峰之巅,均可望见马尾湾,更令钟麟浮想联翩,每每感慨左公之韬略。正出神间,忽听一声轻微的抽噎,貌似有人哭泣,钟麟细细朝发声处打量,发现峰南侧跪了一人,正在念叨什么,钟麟本不想打扰,却偏听见那人说不孝,埋没家门等语,念下不由一动,就往那人走去,近前一看,乃是一位少年,年纪也就十四五岁,身着灰袍,脚下布鞋面上缝了孝白,显是亲人新丧。少年察觉有人过来,忙立起身来,不好意思的打量钟麟一眼,钟麟见此人脸盘稍长,眉宇之间一股英气,当下抱拳道:
“老朽行走冒昧,扰了小兄,还望恕罪。”
“晚生触景生情,一时难以自已,扰了前辈游兴,该由前辈恕罪才是。”
钟麟听此人说话铿锵,不亢不卑,显是读书子弟,更增了好感,遂正色道:
“方才听小兄哭声哀哀,仿似思亲之外,尚有忿怨,却又不得开解,不知老朽说的可对?”
这少年面带惊奇,见钟麟说的真诚,遂叹了一气,道:
“前辈明察,晚生姓严,名传初,先父赏字又陵,方才所哭是为先父,因感念先父生平,是以怨愤也。”
“令尊是遇了官司,身受冤屈么?”
“那倒不是。先父乃是医生,也算远近闻名,人送外号严半仙,平时乐善好施,常为穷苦人家义诊,三月前诊治疫病时,偏偏受了感染,没几天便弃养不孝子,享年仅四十有六。先父在时,常教导传初,为人需行善积德,谁曾想上天如此不公,偏不佑善人也。”
说罢已是目中闪泪,钟麟安慰道:
“老朽今年四十有五,人都说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令尊年近五十,相必亦参透百态,所教诲者,乃其志愿也,小兄年纪还小,哀伤难免,但亦须爱惜身躯,刻苦攻读,以求光扬门楣也。”
“老前辈好意,晚生心领,可是爱惜身躯又有何用?先父行医二十余载,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更可笑者,先父在时,个个热情恭敬,去时却连近前的人都少,平日里接济穷困,扶携老弱,走时家里拮据的买不起一副寿材,家母只好变卖嫁妆首饰,四处借债,才勉强安葬,家里还有两妹,年纪尚小,传初之前师承黄少岩、黄孟修父子,攻读学问,今春婚娶同邑王氏,本欲求取功名,如今看来,一切已成云烟也。家中用度全无,食不果腹,家母日日垂泪,传初却束手无策,恨不能自裁了事,还谈何光宗耀祖矣。”
说毕早已两泪纵横,钟麟听得凄凉,两眼也已湿润,再安慰道:
“令尊毕竟殁于疫病,医者仁心,近前者少,免些沾染,也算令尊本意。不过眼下小兄已是家中柱梁,万不可孟浪,务当寻些营生,以慰令堂令妹也。”
“唉,晚生何尝不想寻事来做,可是,老前辈也看到了,传初之前虽读了些书,但多无用处,年龄若长还可以入塾舌耕,如今却不行,要做苦工,可惜手无缚鸡之力,投军更无人肯要,家传医术又没学得半点,哪有营生可为?家母正托舅家,看能否觅一什么学徒,可学徒几乎没有薪酬,只勉强养活自己,家中老小如何生计也。”
钟麟捻了捻须沉吟道:
“老朽倒是有一推荐,如果小兄有勇气去做,非但能赚得银子以解当下之急,更可以继续读书研学,要是真有天分,成为国之栋梁亦未可知。”
严传初听得眼前一亮,道:
“真有这等好事?”说着又摇头苦笑道,“这等好事恐怕天下人都抢着做,晚辈无名无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家也。”
“哈哈,方才老朽已说明,此事需要天分,更需要勇气,世人虽多,天分各异,本就可遇而不可求也,何况要做此事,还须弥天大勇。老朽观小兄年纪虽小,却善思虑,令尊仙逝,更见小兄少年老成,虽饱读诗书,却不为经典束缚,而身处绝境之人,更能义无反顾,有小兄之条件而能优异者,恐怕并不多也。”
“老前辈这一说,好像乃是叛经离道,寻常人家断不肯为之事,莫非是要与强盗为伍,做个匪贼的文书不成?”
“哈哈,匪贼的文书,还用得着如此阵仗?不过小兄所说离经叛道,寻常人家不肯为,却是实情,不过呢,所谓经道,亦是人之所为,在其为成为经道之前,恐怕也是要被称作叛道离经者也,小兄生长于此,可知林文忠公?”
“这个谁人不知,莫说是整个侯官,皆以文忠公为耀,即便天下文士,又有几人寡闻至不知林文忠也。”
“嗯,那小兄定知,文忠公因虎门开战,为人诟病,遣戍伊犁,历尽艰难,却是九死未悔,是为何故?”
“还请前辈赐教。”
“文忠公乃无畏之英雄,其为我华夏命魄之延续,纵是粉身碎骨,亦绝无驻足不前也,小兄乃文忠公同乡之人,又是仁者门第,或许亦有文忠公之气度也。”
只见严传初怔了一会,又皱眉想了一气,才咬咬牙道:
“前辈谬赞,倘果真能养活老小,解除后顾之忧,传初虽力微言轻,也愿追随英雄足迹,绝不有失气节也。”
钟麟拍掌喝彩道:
“好,人常说有志不在年少,如今我大清虽劫难重重,但正因小兄般铮铮男儿犹在,我族复兴之任,终有希望也。”
严传初不好意思道:
“前辈过奖矣,本初实因家道落难而被迫出言,比起前辈胸襟气度,云泥之别,听口音前辈不是闽人,敢请赐下名讳,也为本初指点明路也。”
钟麟因是私自来闽,不敢轻易泄露,因此道:
“老朽的确不是闽人,至于名姓,山村野夫,本就寂寂,不提也罢,倘若小兄果真成行,我等定然还有缘分,以后再说也罢。”
当下将左公欲在马尾开创船政局,并下设求是堂艺局之事向严传初约略说了一番,尤其将艺局章程详细解释,考中子弟每月饮食医药给发,额外四两供养,以及每三月考较一次,一等者赏洋银十圆等,倘若全数拿到,虽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一家普通开支是绰绰有余。直听得严传初心潮澎湃,接口道:
“左大帅真乃伟人也,非但救我闽浙子民于水火,还能开旷古未有之先河,晚辈倘能有幸考中,定当刻苦攻读,绝不辜负大帅之重托也。”
“好,快则今冬,迟则明春,小兄留意告示,莫要误了考期。今日老朽也无准备,身上只有一锭银子,赠与小兄,好让小兄安心备考也。”
说毕从怀里掏出一锭足二十两纹银,本是胡光墉早晨塞给钟麟打赏随从的,自己还有些散碎,足以应付,如今喜欢这少年,便要慷慨解囊,严传初哪里肯收,噗通跪下道:
“老前辈指点生路,已不啻为本初再造父母,又不肯赐下名讳,本初何敢再受钱财,万望老前辈收回成命。”
钟麟将他扶起道:
“小兄有节有度,老朽很是高兴,如今倚老卖老,称一声又陵,又陵你想,老朽所为,也不仅为一人,倘使能学有所成,为我大清出力,为我华夏建功,这区区二十两银子,算的了什么?回去以后,还要安心备考,哪能再为生计担忧?何况,报名之时,定要士绅作保,没有分文,如何打点?至于录取之事,老朽虽与又陵有缘,但绝不会通融半分,一切全凭自己着力。此后任重而道远,望小兄将来学精洋人文字语言,算学技艺,倘真如左大帅所愿,他日还要远渡重洋,考察历练,搜求强国之术,以成文忠公般栋梁也。”
说罢郑重的将银子交到少年手中,严传初热泪盈眶,转身又向南面跪倒:
“父亲在天之灵为证,严传初今日立誓,绝不辜负老前辈之厚爱,来日定为搜求强国之术竭尽全力,纵是刀山火海,绝不畏惧,如有食言,愿受天谴!”
说毕久久跪在地上,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钟麟才将他搀起,替他掸了掸长袍上的泥土,道:
“好了,老朽还要奉劝一句,人之本性,好逸恶劳,你需时时警醒,更望你洁身自好,尤不可沾惹劣习,不忘今日之志也!”
严传初连连应诺,还要下跪,钟麟搀住不许,钟麟怕山下仆从等的心焦,便抱拳告辞,严传初千恩万谢。之后果然用名严宗光,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福州船政学堂,先学驾驶,考较一等,后改名严复,至英国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回国之后教读著述,成为影响晚清、民初数十年之人物,此亦后话,读者方家当有定论矣。
且说钟麟回到总督府,左公早就备好酒宴相候,还是几位老熟人相陪,钟麟说起山上所遇,众人连连拍手称奇,左公感慨道:
“文卿兄此处最为老夫敬服,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留心勘察,每每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马中丞执意不放,老夫真想同朝廷请旨,令文卿兄襄办西征军务也。”
钟麟连忙谦辞,坐上胡光墉更是深有感慨,又把二十余年前与钟麟的巧遇叙说一番,当然少不得增枝添叶,就连亲家邓廷楠也听得连呼过瘾,频频敬酒,几人复又谈起西征之事,钟麟慨然应诺,左公如有差遣,绝不推诿等。一夜话多,不再赘叙,且说次日一早,谭、胡二人要回杭州,左公少不得一番嘱托,依依惜别,二人仍如来时,秘密搭乘法国商船而行。
进杭州城恰是第七日午后,钟麟别了胡光墉,直接到巡抚署销假,杭州也无大事,马新贻只将一起案件交付下来,钟麟大略看了卷宗,说是台州府黄岩县一叫叶树荣的人,先前因防太平军而办团练,得罪了歹人,为当地土匪纠集杀害埋尸,凶犯早已抓获正法,其妻叶李氏抱告京城,认为与叶树荣同办团练的叶凤香亦有嫌疑,监察院将案件交付巡抚核查,马新贻因钟麟数次处理京控案件,轻车熟路,故而一边命台州府提解证人,一面只候钟麟来审,钟麟见案情并不复杂,而且证人尚未解到,只同马新贻交流一番,便回知府衙署而去。
刚进了署门,还没来得及与家人相见,就听外面报来,说东城讲舍高均儒先生来访,钟麟不知何事,连忙让仆从请进后堂,自己先进内堂更衣,颜氏见丈夫着急,也未多话,只打一盆水来净面,钟麟匆匆洗罢,出来见客,却见高均儒危襟正坐于客座,目光森严的盯着大堂正门,钟麟顺目光看去,却见有一人,衣饰粗劣,肃然跪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