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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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同治十年进士,陕甘学政,浙江鄞县陆廷黻曾与谭钟麟共事多年,私交甚笃,同治三年,年方而立的陆廷黻听闻左宗棠收复省城杭州,喜极而泣,挥墨作诗而记之,今择数句,以念当时两浙士子心境:

百道旌旗控上游,虎林形势望中收。

上将功名皆玉节,中兴气象自金瓯。

且说同治三年三月初,同年中进士,又同在翰林院读书,与肃顺亦颇有渊源的好友巴县徐昌绪(字琴舫)因终养乞归而获恩准,谭钟麟与翁同龢并新津彭润芳(字镜湖)、归安(今湖州)沈秉成(字仲复)、洪洞吴文焕(号砚樵)几人设宴送行,席上自有各种客套,推杯换盏间,翁同龢突然感伤道:

“琴舫兄意兴寥落,此一去未知何日才能再见,去年听闻诸位仁兄在翰林院与童老夫子争辩,声色皆厉,几至大打出手,真乃盛景,同龢守制不能参与,然心向往之,奈何此后已成空想矣。”

原来翁同龢所说,乃是上年翰林院的一件趣事,当时文渊阁大学士,同治帝师乌齐格里·倭仁为翰林院掌院,奉圣谕讲求实学,便制定了每旬进行一次披阅日课的规矩,凡翰林院相关人士需将近日读书心得分享讨论,翰林院中有一人名童棫(新津人,字逊葊),早钟麟等一科,年纪其实相仿,思想却极度保守,与同样思想保守的倭仁趣味相投,每日满口诗云子曰,人送外号童老夫子。那天又在老生常谈,徐昌绪忍不住怪他不讲时学,他便转而大讲佛经观心之语,并骂诸人整天谈论洋人,言辞轻浮,归为异端。钟麟出声反驳,彭润芳虽与童棫同乡,亦出口反驳,一时口水满天,大有泼妇骂街之势,幸好倭仁及时赶到,才没有动手。钟麟鼓动六人联名具帖,指出日记琐事无意义者不该讨论披阅,浪费时光,虽为倭仁不喜(倭仁早年与曾国藩、吴廷栋、何桂珍、吕贤基等在唐鉴门下时喜欢彼此披阅日课,颇为自得,故而童棫等效仿之),但终究取消披阅日课。时隔一年,几人说起仍饶有兴味,因之将话题转到时务上来,钟麟因新近从潘祖荫处得了一本手抄,乃是其同乡冯桂芬(号景亭)近年新作的《校邠庐抗议》,玩味数遍,颇有心得,谈至兴处便道:

“吴县冯景亭不愧师法顾亭林,颇能讲求实学,单论人才,即别具一格,其言欲重才德而非文字,重千百人之公论而非一二人之私见,需将保举之权,由上吏移为下位,颇似洋人选举之法,而其议论西学洋器,更是新人耳目也。”

沈秉成道:

“那文卿兄还不快快说来,以新我等耳目!”

“哈哈,仲复兄还是心急,来日空闲,将《校邠庐抗议》取去一阅便知也,其采西学议开篇点古人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我等如何不能博采西学也?愚以为依此应对童老夫子等人,无异于以其矛攻其盾也。”

“正是正是,冯先生还有什么观点,我等先听为快也。”

“其制洋器议曰,中国地南北自兴安岭至崖州万七百里,东西自库页岛至喀什噶尔万九千里,居地球有五分之一也,百倍于法国,二百倍于英国本土,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于地球,却受制于人,为万国鱼肉,几无还手之力,何以堪也!国人却多故步自封,能有林文忠公、龚定庵、魏良图等人之见者已属稀少,然魏良图之以夷攻夷之论难通,实乃欲以春秋战国时代相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也,我朝与洋人往来聘问不习,忽欲以疏间亲,万不可行,何况魏公所言,去今已二十年矣,岂无时移事易之变乎?”

钟麟见众人皆陷沉思而不语,便继续道:

“其言无论天文算法、河工火器,乃至农具、织具百工所需,西人皆长出甚多,往往见其用力少而成功多,凡此有益于国计民生者,为何不学?总以为奇技淫巧而不与,不过自寻烦恼耳。此老以为,在今日宜鉴各国之学,唯有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方为善矣。通市二十余年来,洋人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优者能读我经典,于我国朝章吏治、舆地民情无不通晓,而我国于彼等则懵然无知,相较之下,能无愧乎?此乃国家之隐忧,是以务必需开西学,习其语言文字,方能免故步自封之实也。”

翁同龢虽年龄最小,但状元之身,加之身世隆贵,地位最高,此时见众人仍是无话,遂沉声道:

“文兄所言固然无差,然朝廷言路,毕竟把持于倭艮峰(倭仁)、李树南(李棠阶)、吴彦甫(吴廷栋)等一众夫子手中,召对语事,动辄程朱,拘于古法,顽固不化。就连恭亲王,之前人送外号鬼子六,对于洋务,不可谓不知,然而一旦掌权,对外连连妥协,听闻自前年开始的勘分中俄西界之谈判,屡屡忍辱,处处受制,如今西北回民起事,更是急于成约,传言一次放弃土地面积,逾于直隶山东二省之和也,同龢一介书生,恨不能效飞将军矣。”

众人听翁同龢言之凿凿,无不义愤填膺,唯独钟麟还算镇定,道:

“松禅兄莫要愤慨,谭某以为,恭亲王与倭、李等并非一路,如今俄国狼子野心,窥我北方,路人皆知也,然江南未定,难以腾手,纵然出一偏师,万里远征,怎堪与俄人争锋?众位兄台莫以为出于胆怯,谭某今日誓言,来日但凡可能,定附松禅兄骥尾,西戍阴山也。至于恭亲王总理各国事务几年,早知洋人厉害,为今之计,避其锋芒,也算老成之举也。”

沈秉成愤而大声道:

“难道我等只能束手也?”

谭钟麟皱紧眉头,抿了抿嘴唇,郑重道:

“仲复兄之言差矣!我等大有可为之处,振兴并非一朝,雪耻亦非一夕,当今我朝首务,乃是力图自强也,欲除华夏积弱,非要一众实务人才齐心奋力不可,然天下虽大,一众人才何处寻觅?之前圣谕讲求实学,于翰林院中尚阳奉阴违,步履维艰,何况诸处书院、学堂、私塾之众士子也?彼等无非图谋科举,那管天下大势,纵然穷经皓首,于实务又有何补?就连恭亲王,虽力主开设京师同文馆,却不过仅习几种洋文而已,于西人天文算学等如何能通?是以钟麟以为,讲求实务,非但朝堂之急,亦是我天下士子之急务也!我等忝为翰林,皆有门生故交、子弟乡亲之年幼好学者,何不就从你我做起,授之实学,晓之实务,卧薪尝胆数载数十载,至时天下皆营实务,以华夏之大,焉能不孕育一众良才?至时我华夏何愁不能奋起,何愁不能一雪前耻也?”

几人听得血脉贲张,纷纷就时势发表见解,徐昌绪誓要回乡宣讲实务,之后果然主讲东川书院,彭润芳、沈秉成亦发奋著书立说,各有所成,翁同龢更是因为两朝帝师,影响光绪帝尤深。而冯桂芬之思想亦在京中传开,后为张之洞等人系统阐述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影响晚清数十载。后话不表,且说没几日,传来左宗棠已于二月廿四攻克杭州之讯,京城之中,一片欢腾,尤其浙江士子,无不欣喜,庆贺宴饮,多有通宵达旦者,郑庆庄自少不得参与其中,这天专门把钟麟请到汲雅斋,二人把酒言欢,诸多缛节过后,但听庆庄曰:

“杭州乃浙江根本,城中士民为发逆裹挟甚多,三年之噩,损失十之八九也,京中诸公,多有亲属罹难,左公于三月初二进城,大行赈抚,招商开市,收养难民,掩埋骨骼,我两浙士子无不感激也。”

钟麟感慨道:

“战火纷飞,最是百姓受难也,可怜名城,尽遭屠戮,想当年弟与左公随张石卿制军抚恤武昌,满目疮痍,历历犹在,此亦左公所最不忍者也。”

“左公真乃仁帅也,如今两浙士子,皆视左公如生身父母,急于出力回报,众人顷间已集银数千,后续仍源源不断,是以商量在京、杭诸地为公建立生祠,剩余之资兑成珍宝,馈送左公,只是我等不知左公脾性,未知如何可行,是以想请教文兄。”

“此事万万勿行,静兄有所不知,左公向来厌恶浮奢,如今以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俸禄养廉数万,然而寄家度用之数,还依当年馆身安化之资,每年仅数百两矣,其余银项,皆充公用,譬如前年之浙抚养廉,已交万两入官充饷,而去年总督之得,拟尽数捐用重修浙江抚署,左公品性高洁,视钱财名利如无物,静兄等以数千两财资建无用之祠,定为左公不喜,馈送财物,更恐陷左公于不义也。”

庆庄倒吸一气,道:

“原来如此,幸亏文兄指点,否则我等岂不好心办成坏事也。”

钟麟点头称是,庆庄忽又忧道:

“只是众人捐资已集,毕竟一番心意,果真如数退还,恐怕难以交代也,不知文兄可有妙术?”

“众人盛情,自是难却,愚弟以为,可以耗费数金做几柄万民伞转送,略表心意,如今湖州尚未克复,大军犹在鏖战,剩余银两,或可充作公资入饷,或可捐做善后抚恤,或可用于建造学舍书院,凡此种种,皆有益于世,定能合左公之意也。”

庆庄点头称善,之后钟麟自写信与左公交流,知道黄冕病逝江苏,少不得遥祭一番。却说这边热闹方罢,六月底又有捷报传来。原来天王洪秀全已于之前病逝,曾国荃则率军于六月十六攻破金陵,生俘太平天国后期核心忠王李秀成及永王洪仁达等,阖朝欢庆,曾国藩拟封一等侯爵。京城热闹,更胜从前,江苏士子如翁同龢、潘祖荫等人频频做东,宴请好友,钟麟少不得多番应酬,直忙碌了一月多方休,这夜几位好友又饮于一处,酒到酣处,忽听潘祖荫凄然道:

“发逆作乱十数载,蹂躏十余省,一朝得平,谁不欣喜,只是传闻曾沅帅纵容湘军肆意践踏妇女,屠杀无辜百姓,到处挖掘窑藏,掠夺财宝,令人发指。所得金银细软、稀世珍宝盈筐满箱,难计其数。而各营为了消赃隐罪,纵兵放火烧房,金陵一片火海,百姓苦难,较当年发逆破城更甚也。唉,未曾想我江苏百姓,方出狼口,又入虎穴矣。”

翁同龢见潘祖荫已近醉,忙劝道:

“伯寅兄也莫悲观,传闻之事未必属实,毕竟湘军乃是我大清官军,金陵在敌手十余年,交战之际,难免误伤,如今金陵收复,只需一番抚恤,不日必将再现繁华盛景也。”

钟麟等也忙安慰,原来传言曾国荃围攻天京时,粮饷早断,湘军欠饷已十多月,曾国荃便默许各营,城破之后,允许抢掠三日,所得多归私有,而上报朝廷只说没有缴获,朝廷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封为一等威毅伯,曾国荃在民间得了个曾屠夫的称号,也有研究者称其举乃为自污,为免兔死狗烹而已,不过数日之后曾国荃坚请开缺回籍养病,其兄曾国藩则着手大裁湘军,也是史实。再后太平军余部进入江西、福建、广东等地,继续战斗,左宗棠以闽浙总督执浙、赣、闽、粤四省兵事,最终于同治四年腊月廿二日攻破广东嘉应,康王汪海洋中炮身死,轰轰烈烈的天平天国农民大起义画上了句号,之后著史方家,或褒或贬,各有其理,勿须笔者赘言。左公逝后,浙人于杭州岳坟之侧修建左祠(辛亥之后改为先烈祠,附近亦有蒋益沣、刘典等祠),上有杨昌浚一联,撷来一赏也:

地近岳王坟,死后不孤,蒋庙刘祠皆旧部;

奠酌圣湖水,生前有语,六桥三竺许重来。

还说谭钟麟,更添二喜,先是颜氏诞下一子,甚是惹人疼爱,起名宝符,后又接家信,宝箴之妻诞下一女,自是少不得几番庆贺,钱银诸项,多由郑庆庄帮衬,也不多表。且说左公听闻钟麟诞子,恰道光廿四年进士,广西新宁邓廷楠在左公属下办厦门捐,甚为得力,新保举升为福建兴泉永道,亦是刚刚诞下一女,便央求左公择媒,左公欲成人之美,就来信与钟麟商议。钟麟以邓廷楠乃四品道员,自己仅是从五品御史,略显高攀,而宝符又是庶子,是以推脱,结果反被左公斥为迂腐,于是定下姻缘,之后邓廷楠赴京引见,遂正式定亲。

是冬钟麟因功受赏,由江南道监察御史转京畿道监察御史,记名以繁缺知府用,又署吏科给事中,京中士子皆知钟麟学问名声,多有结交之意,自然趁机相贺,也不须说。眨眼冬去春来,已是同治四年三月,湖广会馆扩建修葺已毕,钟麟了一心事,初五这天,闲来无事,就转到了汲雅斋,自后门进入,郑庆庄正在后堂算账,见到钟麟便站起抱拳道:

“文兄请坐,愚弟正待算完账后登门拜访,未曾想文兄先到,莫非是心有灵犀?”

“哈哈,静兄恰好有事?”

庆庄给钟麟斟了盅茶,低声道:

“莫非文兄不知?近来宫中传言,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大有裂痕,昨日更有消息,说是两宫指责恭亲王过于跋扈,骄横揽权,妄自尊大,不守礼节。众人议论,此次恭亲王恐怕要遭贬黜,文兄从前忧虑之事,终可安心矣。”

钟麟闻言甚是震惊,嘴上却道:

“静兄多虑矣,愚弟当年夜闯恭邸,不过已是陈年旧事,恭亲王日理万机,哪里能想得起这般小事?”

庆庄对钟麟何等熟悉,一听便知钟麟毫无欢喜之心,遂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也,何况文兄不是说过,当时能全身而退,乃在于知道两宫与恭邸终有一变,趁机借西太后之语而侥幸逃脱,如今文兄预言成真,何以反有忧虑?”

“唉,眼下江南虽已略定,仍是多事之秋,尚需齐心协力,共济艰难,然而廷枢却为权利之事,骤起萧墙勾斗,恐为国家不幸也。”

庆庄闻言起身,抱拳道:

“一时但顾个人得失,未思国家之计,愚弟浅薄也,万望文兄恕罪。”

钟麟忙亦起身答礼:

“静兄切勿自责,此事若非老兄相告,愚弟尚不得而知,还有哪般传言,望不吝赐告。”

“昨日之事,听说起于翰林院编修蔡寿祺之劾,至于之前,还是起于御史丁浩的天象示警论,不过凡此言论,都在年后才有。”

庆庄将所听种种传言说起,原来江南平定,恭亲王居有大功,自以为筹划已久的洋务运动必然可以全面开展,未免就对朝廷的保守势力处处进攻,而准备更大幅度的起用曾、李等汉族中坚,这样既得罪了一帮老臣,同时满人权贵亦甚多不满,两宫太后更是觉得恭亲王势力过大,深恐将来无法驾驭,便借机将恭亲王某次论事,未经赐座,擅自起身不跪,以及擅自动用御案茶饮,多次与两宫高声争论等不合礼法诸事为由,结合蔡寿祺等人的弹劾奏章,开始向恭亲王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