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咸丰末年,为解安庆之围,天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率军攻入浙江,湘军置之不理,一时浙江全境除宁波与衢州外,皆为太平军所破,兵锋所指,自是生灵涂炭,金华文人方芬作诗记录当时惨状,今择数句以鉴其悲:
频驱士女充军数,尽废田园作战场。
村墟寥落成乌有,一望无垠百里长。
却说谭钟麟慈母身体健朗,爱子愈发憨厚,妻贤妾慧,其乐融融,虽是乱世,山乡却极僻静,真一幅悠然之象,都说好景易逝,光阴如箭,眨眼又是岁首,拜祭扫墓之外,钟麟忙碌于拜亲访友,开门延客,自少不得处处留心左宗棠的消息,已然略知大概。楚军自上年出征江西,在景德镇与太平军遭遇,连战连捷,复德兴,克婺源,击浮梁,保乐平,会鲍超之霆军拱卫祁门后路,屡屡以少胜多,左公因功已授三品京堂候补,钟麟高兴之余,又惦念左公安危。咸丰十一年正月已尽,钟麟终究忍耐不住,遂向母亲请罪,谭母早知儿子心事,反鼓励钟麟为国立功,钟麟遂简带行囊,辞别家人,往东而来。
穿州过县,一路多闻民间疾苦,间或亦小有战乱,钟麟身怀重金,不敢孟浪,每每打听清楚才行,直走了近一个月,才入饶州府境,听闻左公已于廿二日遵曾公之命将景德镇移交皖南镇总兵陈大富,自率楚军出剿鄱阳,正行间,又听说太平军侍王李世贤已于三十日袭破景德镇,楚军退保乐平,遂折往乐平,三月初九傍晚,才打听到楚军大营位置,次日一早,便往大营而来,正与几名哨勇交涉间,却看见一营官骑马经过,甚是面熟,转念想起当年曾在王錱大营见过,名叫王文瑞,便脱口喊道:
“那边可是王将军?”
原来王文瑞自王錱病逝,便回乡隐居,左公起练楚军,最重王錱旧部,除了用王开化总理营务,令王开琳统领老湘营外,尽访其大小旧部,王文瑞本是营官,感念当年左公之恩,自然也被请出,当日正派勇打探军情,自己在外等候,听得喊声,回头望来,一眼便认出钟麟,忙下马抱拳道:
“原来是谭大人,多年不曾谋面,听闻大人在翰林院,如何到大营来了?”
“在下来寻左大人,不知王将军可否予以方便?”
“这有何难!”转头向旁边哨勇道,“谭大人是咱们大帅的密友,你们也不必通报了,就直接引到帅帐去吧!”
旁边一名头目答应一声,便道了一声“谭大人请!”,钟麟朝王文瑞抱拳感谢,王文瑞还礼道:
“军情紧急,恕王某不敢轻离。”
两人相互示意,钟麟便随头目往前行去,远远看见一顶巨大的帐篷,料想便是帅帐,头目果然引了过去,同守卫低语几句,守卫进去通报,片刻便出来相请,钟麟奇怪左公竟未出来相迎,顾不得多想,便跟了进去,入眼便是左公坐在帅椅上,几年不见,左公更见富态,声音还是浑厚,原来左公正在布置军令,看见钟麟,点头示意,继续道:
“一切皆按方才所议,崔大光营居左,黄少春营居右,张声恒营、罗近秋营士气正盛,居中抵挡,来寇号称万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气势汹汹,不可轻撄其锋,严令三将,坚壁不出,待其势衰,中路直进,两翼包抄,一举冲垮寇众,追击不许越过二十里,以免中伏,毅卿上月清华街之败,不可不防也。克庵亲率两营于桃岭之南掠阵,非万不得已,不许出阵,其余各营,就地扎营休整,养精蓄锐,本帅料定日内将有恶战,命各路探勇,严密监视。”
座前众人齐声应是,只见一年龄四十左右的黑膛汉子,领了五六人起身出帐而去,钟麟立在一旁,抱拳示意,几人皆回礼而出。左公长吁一气,方朝钟麟快步走来,座前诸人也皆起身,钟麟只识得杨昌浚,还来不及行礼,已被左公挽住手臂,拉到椅前,左公令为首四人之外的众将退出后,与钟麟好一顿寒暄,除了早已相识的杨昌浚,左公又介绍座前的王开化(字梅村)、王开琳(自毅卿)两位主将,还有一位老翁夏炘(字伯欣),以及方才出去的刘典(字克庵),钟麟自是一一行礼,寒暄毕,众人还有军务在身,各自告退,一时大帐中只剩下左谭二人,左公重又拉起钟麟之手,一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命人上了茶,便开始详细询问近来情况,原来自打钟麟离京,两人再无通信,钟麟倒也无什要紧之事,就将玄阳道长、德贞道长(王褒生)等事泛泛说了几件,不觉问起眼前战事,但听左公长叹一气道:
“说来也是头绪繁多,单说楚军,局部交战倒是无碍,虽说王毅卿前有小挫,损失尚小,只是在大势上,仍与发逆呈现僵持之势也,我方围攻安庆近两年,难有突破,愚兄本以为,石达开出走之后,发逆应不堪一击,却不想又冒出了陈玉成、李秀成二人,上年李秀成猛扑祁门外围,若非楚军及时杀到,将其主力逼入浙江,曾涤帅恐已难有归路,如今与我对垒之李世贤,即是那李秀成兄弟,至于陈玉成,更是凶悍,李忠武公即折其手也。眼下北路陈玉成猛扑武汉,南路李秀成大掠浙江,皆意在安庆,必知此围关乎今后大势也。眼下最可忧者有三,一则曾涤帅之调度,就这几日,愚兄镇守景德镇,本无疏虞,涤帅见楚军锐利,执意调为游击之师,着陈馀庵(陈大富)带四千人换守景镇,愚兄切嘱其守近不守远,谁曾想陈镇军建功心切,不几日就身死城失也,愚兄观涤帅调度,每每过于呆滞,去冬羊栈岭乍现贼踪,竟一日三函而命楚军赴援,岂知用兵最贵节制精明,临阵胜负只争一刻功夫矣!劳师动众,敌踪早失,约是之前败仗太多,过于保守,围攻安庆诸军,幸有润帅调度也;然润帅久患疾疫,频频咳血,未知能持多久,此乃可忧者之最也,惟愿天助我朝,能早日收复安庆;第三忧处,乃是粮饷,眼下各营均已欠饷三月以上,虽涤帅答应予以筹谋,然湘军各营有欠饷多达十余月者,愚兄怎可过于催逼耶?愚兄本打算请调朱石樵(朱孙诒)来赣劝捐,谁知又为骆军门先一步携去四川,黄南坡虽有其才,却年事过高,郭筠仙又宁肯郁郁于山间,不肯来此,夏伯欣已年逾七十,幸能热心相助,只是于心何忍也?”
“筠仙兄本以为简在帝心,一腔热情,无奈连受排挤,心灰意冷,亦是人之常情也。”
“值此危难险阻之际,岂是常人常情所能推诿?愚兄与郭家兄弟叙字三十载,深知筠仙才高识广,然论及爽朗明快、忍辱负重,处处不及乃弟也,反倒与涤帅有几分相似,文卿也久处翰林院,莫非此处反是消磨心性之处?”
“季兄说笑矣,愚弟以为,意诚兄本即豪爽,涤帅与筠兄,其性格亦本如此,翰林院读书不过境遇而已,润帅即是铁证也,再如陶文毅、林文忠无不出身翰林,季兄视为知己,当知其性也。”
“哈哈,文卿说的是,约是愚兄未登天科,心存嫉妒使然也。”
“季兄还在说笑,老兄胸怀天下,怎会囿于睚眦?眼下已是开府建牙,以近来战绩而论,独当一面,经略一方乃是眼前之事,皇上心存厚望,朝臣无不深服,要说遭人羡妒,怕是季兄要当其冲也。”
“哈哈,文卿真乃愚兄知己,如今局面,文卿实有大功,樊燮一案,剑走偏锋,若非贤弟从中斡旋,愚兄亦不敢冒险而行,不过此事机密,不能表功也。”
“季兄委身幕府九载,实掌湖南而兵出八省,不居一功,钟麟觍附骥尾,何敢言功也。”
“唉,也难得张石卿与骆吁门两中丞不畏流言,使我勉作帷筹,尤其骆中丞,虚怀求治,剔漕弊,罢大钱,靖未行之乱,不动声色。外人多传愚兄之功,但文卿当知我与二公,互相成就矣,近来吾常自谓忠介,言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此语用之骆公,亦贴切也。”
“季兄境界,实非愚弟所能企及也,与国士同世,此生之幸也。”
“唉,文卿不必再夸,方今发逆难平,天子远狩,边陲危难,洋人深辱,我辈何颜语幸耳?惟有躬身勉行,以盼早了此乱矣。然则方才所言三忧,束手无策,何谈国士哉?”
“季兄莫要心焦,如今以三湘子弟,办江西之事,按惯例当江西代筹军饷,毓中丞(毓科)能无资助乎?”
“出兵之前,饷粮均由湖南资助,毓中丞本答应每月给饷两万,然而才不到半年,已经欠了三月,各营纷纷索饷,本寄望请朱石樵来劝捐来缓解,偏偏又成画饼也。”
“眼下各营尚能控制否?”
“所幸连打胜仗,将士渐渐联络、亲附,较前尤可放心,短期之内,当无哗变之虞,不过长此以往,殊难预料矣。”
“钟麟向无经济之才,难为季兄分忧,不过此来受托一礼,或可有所助益。”
当下伸手怀中,将一摞银票取了出来,递给左宗棠,左公展开一看,大喜道:
“贤弟哪来此多的银两,总数约有八九万吧?”
“整整十万两,当能为季兄略缓忧心否?”
“方才说受人之托,不知是谁人所托?”
钟麟遂将郑庆庄之前因后果约略说了一番,左公连连称奇,难掩喜色,听完之后叹道:
“这位郑静轩真是难得之才,愚兄之前虽知大概,未曾想竟获利如此之巨,更未曾想竟是如此侠义之人,可惜未能随文卿来此也。”
“静轩兄心思单纯,痴迷古玩,倒是适得其所,倘真来军营,恐怕也难有施展矣。”
左公将银票放到帅座之内,又想了想才道:
“文卿所言也是,不过此事倒令愚兄有所启发,军中饷银来往巨大,各级在营官兵所得月饷也须定期才能往家寄送,倘此笔钱银能有所经营,岂非可以生利哉?先前愚兄只考虑如何开源节流,竟未有想到这一层也。”
“可是动用饷银获利,恐怕名声不好,难免为人诟病也。”
“愚兄明白文卿之意,唯恐别人效仿而影响军心,不过愚兄行事一向磊落,岂是惧怕流言蜚语之人,此事只须交与可靠之人经理,断不会落人把柄也。”
“季兄心中已有人选?”
左公怔了一下,方道:
“这倒还没有,此事想来由军商合办最妥,营内选公正细心之人监督,倒也不难,只是要寻一个善于经营,还肯与我等合作的商人,恐怕也非易事也,不过有此思路,将来再做留心,总是一策也。”
钟麟点头称是,脑海中早在搜寻这样的生意人,只是一时也无头绪,只听左公又道:
“有了这十万两救急,就算没有其他银饷,耗个一年半载也非难事,不过此事也须文卿保密,否则各营闻风必来索要,则难留待关键之时矣。”
“季兄放心,此事绝无他人能知,不过眼下江西筹饷并无着落,不能总做无水之源也,实在不行,能否由季兄委员在驻军之处,自行开厘筹饷?”
左公捻须思考一会儿,道:
“此法甚好,求人不如求己,如今涤帅既统辖江西、安徽等四省,要几个县的钱粮、厘金或许不难,哈哈,文卿真乃愚兄福星,总能解我困扰,令愚兄豁然开朗也。”
钟麟正待要说,忽有军情来报,左公展书一看,脸色顿变,嘴角跳了两下,方平复情绪,命道:
“传令崔、张、黄三营,全力杀敌,为罗将军报仇!”
令官应声而去,左公怔了片刻,见钟麟面带忧色,忙平复心境,道:
“文卿兄莫要担心,两军交战,向来如此,方才报前营统带罗近秋身先士卒,不幸中炮而亡,楚军又折一员大将,好在士气尚壮,胜机还在我手也。”
钟麟见左公一时喜悲交替,恐会心力憔悴,忧道:
“季兄还需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忧劳才好。”
左宗棠微微笑道:
“无妨,愚兄性情如此,习以为常,已难改观,文卿无需过于担心,方才说到钱粮、厘金,待此战一完,愚兄即与涤帅作书也。”
当下两人又聊起了楚军的一些事务,复又谈起圆明园遭焚等事,左公自又义愤填膺一番,说当时楚军新成,闻讯本欲北上勤王,谁知曾国藩奏折还未封,和谈已成,只能忍辱负重,投入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等等言语不再细表。却说当天战事,楚军大胜,追敌二十里,阵斩京卫军大佐将李尚扬,至景德镇附近方收兵回营,左公以下自少不得记功庆祝,吊拜罗近秋等,左公料定李世贤绝不肯善罢甘休,叮嘱诸将尽快休整防范,当夜只与二王、刘、杨、夏等几人便宴为钟麟接风,也不多饮,席上钟麟多讲京城风故,左公等各自感慨,直至深夜方休。三月十二日,曾国藩徽州战败,八营惊溃,退保休宁,十三日,李世贤统太平军大队号称十万人来攻乐平,左宗棠命楚军五千人在乐平城外筑壕坚守,对峙一日,至十四日中午,左宗棠亲率刘典自中路杀出,王开琳从东侧,王开化从西侧纷纷包抄,甚是锐利,太平军竟抵挡不住,大败奔退数十里。楚军一路追击,收复景德镇与浮梁县城,左宗棠因功受御赏诸多物件,由襄办曾国藩军务改为帮办曾国藩军务,五月再获胜仗,擢为太常寺卿(正三品),曾国藩将婺源、浮梁、乐平三县钱粮、厘金划为左宗棠军饷,并听由左宗棠任命婺源令,楚军粮饷大为好转。
单说钟麟,数月来多在左公身边,两人就许多事务交换看法,闲暇则着手打听胡光墉的情况,原来那日左公提出要与商人合作,钟麟即留心思索,有天说起曾国藩攻打徽州,便想起道光三十年曾由浙江经绩溪、徽州一路回家,不由想到曾在绩溪遇见的胡光墉,此人甚有生意头脑,处事灵活,倘若能为左公所用,肯定大有所为,想起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处心积虑的寻找靠山,如今若有左公这个靠山,定将喜出望外,不久又想起他当时提及的靠山好像正是当下的浙江巡抚王有龄,有些失望,也不知道这胡光墉如今发展成什么样子。到了这年六月随左公至婺源后,几番打听下来,竟然还真有了较为准确的消息,胡光墉果然依仗王有龄,开起了钱庄,杭州府赫赫有名的阜康钱庄就在其名下,更有甚者,胡光墉凭借有钱有靠山,竟捐输到了运司衔江西试用道之职,虽是虚衔,却也是从四品,真是不可小觑。
恰好当时李秀成猛攻杭州,廷寄令左公率师入浙,钟麟便将胡光墉之事详细相告,其后虽因曾公以徽州新复,奏左公留保婺源,然至该年十月十八,终于还是令左公督办浙江军务,浙江提镇以下官员均归调遣,十一月十八日,杭州为太平军攻破,廿四日,谕旨令左宗棠补授浙江巡抚(从二品),次年(同治元年)正月廿九日,初上任的左宗棠便奏调胡光墉办理粮草,胡光墉赴左公大营相见,左公果觉胡光墉勤干有为,人才可用,将其派往宁波、上海筹饷,拉开了左胡二十余年的帮衬合作关系,正史野裨小说影视各有考证记述,读者诸君雅兴者可撷而赏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