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咸丰十年闰三月廿三日,太长寺少卿潘祖荫上《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疏》,极尽褒奖之词,左宗棠自此深受清廷重用,一年多即荣畀封疆,实补浙江巡抚,不及三年授闽浙总督,终至封侯入相,成就一代名臣。然潘祖荫乃极恬淡之人,与左宗棠起初并不相识,亦无交情,何出此疏,历为野史稗官所乐道,众说纷纭,反难采信也,今且选潘祖荫所作《初三夜听雨》四句,以观其本与世无争之品志也:
秋声撼枕不成眠,忽听潇潇到耳边。
已自无尘何待洗,偶因有漏欲参禅。
却说前三月已尽,闰三月又过了数日,谭钟麟还是不见潘祖荫上折的消息,料定郭嵩焘行事并不顺利,就趁这天有空,往善化会馆而来,二人相见行礼客套毕,又闲聊数句,只听钟麟道:
“筠兄竟真的执意回籍耶?如此季兄之事,恐无人主持矣。”
“唉,郭某心意已决,才奏请回籍养病,圣上既然答应,已是恩遇。眼下尚未算好行程,不过定要待季兄之事分出眉目后再动身,文兄莫要担心。”
“如此也好,潘伯寅处,定是不甚顺利也。”
“然矣,上月郭某连请了潘少卿数回,开始倒也言谈融洽,谁知一说季兄之事,这位仁兄就闭口不言,逼的紧了就说什么不问世事,可把人给急煞,看来此路未必行得通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方道:
“这样,既然还请的动潘伯寅,就再请上一回,如果还执意不答应,筠兄就说汲雅斋托之相助此事,还望给些薄面。”
“这话也能有用?”
“听说这位老兄欠了汲雅斋不少银子,没准有用矣。”
“可是人家去一趟汲雅斋,岂不露馅耶?”
“哈哈,汲雅斋的掌柜也欠了愚弟一个人情,自会叮嘱一番,筠兄且如此说来看看,对了,潘伯寅对季兄恐怕也不了解,不如就由筠兄先草拟一折,至时交与他便了。”
“拟折不难,可文兄胸有成竹一般,倒令郭某不解也。”
钟麟又笑了数声,方道:
“愚弟与这潘伯寅虽无太大交情,但是于其秉性甚是了解,筠兄姑且试试再说。”
“那愚弟就再试试。”
当下郭嵩焘又半信半疑的与钟麟聊了些其他的事,钟麟告辞回来,第二天自悄然与郑庆庄叮嘱一番不表,又过了十几日,钟麟已经有些焦躁,这天下午从翰林院出来,本打算先去郭嵩焘处,又怕逼的太紧反生变数,犹豫间就踱到了琉璃厂,老远看见郑庆庄在后门口朝自己示意,忙紧走几步,庆庄迎进了汲雅斋,低声道:
“潘少卿已相候多时了。”
钟麟闻言大喜,顾不得搭话,朝庆庄拱了一下手就往后堂奔去,只见一位文士正坐在书桌旁饮茶,正是潘祖荫。他见有人进来,立即站起身来,等看清是钟麟,就怔在了那儿,原来这两人之前本在翰林院经常相遇,虽算不上深交,但也有一点师生的名分,钟麟忙抱拳作了一个深揖道:
“在下谭钟麟拜见老师。”
潘祖荫见钟麟礼大,忙搀了起来:
“怎么会是谭编修?谭编修即是这汲雅斋的主人,是潘某的大恩人?”
“此事说来话长,从前隐瞒种种,还望老师恕罪。”
潘祖荫又愕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随即道: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谭编修乃是家兄(潘祖同)同年,于我潘家有恩,在下该称呼恩公才是。”
两人又推托客气了数番,潘祖荫定要以平辈称呼,钟麟毕竟比潘祖荫大了近十岁,也就不再坚持,当下两人重又叙礼答拜,坐定,郑庆庄亲自献了茶后退出,钟麟道:
“此茶乃是谭某家乡的洮水翠芽,虽然不比西湖龙井,但也略带几分春意,请伯寅兄尝尝。”
潘祖荫抿了一口,咂了几下嘴,方道:
“不错,不错,果然别有洞天,潘某虽早知文卿兄乃三湘才子,今日才知还是茶祖同乡也,如此说来,文卿兄也是这左宗棠先生的好友,才同郭先生一起保举也。”
“哈哈,既然伯寅兄早已看穿,谭某也就不再相瞒,左宗棠乃是谭某平生第一至交,否则也不至于非要劳烦伯寅兄矣。”
“原来如此。”
当下钟麟又将左公七八年来的行径约略叙说,也时时流露对现今内外困顿之忧心,潘祖荫虽然功名心淡,但毕竟年方而立,听得已是豪情干云,连连击掌叫好,不觉天色已黑,庆庄自叫了七八样荤素,亲自摆在后堂,钟麟遂邀祖荫坐定,饮了三盅才道:
“如今左公得罪的虽是官制军,但老兄也不必担心惹上麻烦,京城之内,早已谋划稳妥,如今只欠老兄之清望也,老兄只要肯上这一折,则一切都将水到渠成,今后我三湘士子,都将视老兄为恩人,定然再有回报也。”
“文卿兄哪里话,此前潘某深受文卿兄照顾,虽一直不曾挑明,但如今既已明了,莫说是已打点妥切,就算因此为满人权贵报复,亦是在所不惜,何况左公乃匡时之才,潘某向圣上举荐如此俊贤,本是荣幸,莫说是递一道折子,就是连上三道五道,潘某也要为天下争个说法也。”
“哈哈,伯寅兄果然痛快,来来来,谭某再敬老兄一杯。”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钟麟问道:
“郭先生说是已拟好草折,不知老兄可曾见到?”
“此折恰在潘某怀中也,等明日潘某誊抄一遍,就递上去。”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叠纸,钟麟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奏为敬陈管见仰启圣鉴事。
窃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战胜攻取,所向克捷,最称得力。楚军之得力,由于骆秉章之调度有方,实由于左宗棠之运筹决胜,此天下所共见,而久在我圣明洞鉴中也。
(此处所引为钟麟修改增添之处,下所引同:左宗棠之为人负性刚直、嫉恶如仇,该省不肖之员不遂其思,衔之刺骨,谣诼沸腾,思有以中之久矣。)近闻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左宗棠洁身隐退,骆秉章势难挽留。左宗棠一在籍举人耳,去留似无足轻重,而于楚南事势关系甚大,有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者。上年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改为:上年石达开间窜该省,)号称数十万众。抚臣骆秉章因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数月之内,肃清四境。盖其时带兵各员,如李续宜、萧启江等,皆系宗棠同省之人,孰长于攻,孰长于守,孰可以将多将少,宗棠烛照数计,(而诸将已稔宗棠之贤,乐于共事);且地形之扼塞,山川之险要,素所讲求,了如指掌。故贼虽纵横数千里,实在宗棠规画之中。设使易地而观,将有溃败决裂,不可收拾者矣。
今年贼势披猖,东南蹂躏,两湖亦所必欲甘心之地,不可不深计而预筹。合无仰恳天恩,饬下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酌量任用,尽其所长,襄理军务,勿为群议所挠,庶于楚南及左右临省均有裨益。臣与左宗棠素无认识,因为军务人才起见,冒昧渎陈,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钟麟看罢,起身到书桌上,便增添修改了两三处,一来是想再解释一下左公之处境与声望,二来也不愿轻辱石达开,潘祖荫在一旁看的连连点头,只见钟麟似乎意犹未尽,又连读了两遍,提笔在“不可收拾矣”之后,写道:是则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潘祖荫见了,急道:
“文卿兄此语未免过重,万一引起圣上不喜,岂非得不偿失?”
钟麟微微一笑,将纸压好于书桌之上,以待墨干,携了潘祖荫之手重又回到饭桌上,见潘祖荫还欲开口,便举杯道:
“伯寅兄与世无争,未必能体会眼前形势,圣上乃处急需锐意进取之际,以脱当前困境,是以绝不吝提拔贤能也,这句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虽则看似有些大言,但细究起来,并无不妥,再说,不出此惊世之语,如何能使世人瞩目也?老兄若是担心因言获罪,则大可不必,谭某岂能置老兄于不利之地也?”
潘祖荫忙辩解几句,之后两人又为郭嵩焘送的两千两银票推让一番,钟麟自然劝得潘祖荫安心收下,不说当日二人饮至夜深才散,且表次日,潘祖荫将钟麟改定的折子一字不动的誊抄之后递上,即著名的《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材可用疏》。肃顺果然从中暗助。四月初一,咸丰帝谕旨曾国藩曰:
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势,运筹决策,所向克敌,惟秉性刚直,嫉恶如仇,以至谣诼沸腾,官文亦惑于浮言,未免有指摘瑕疵之处,左宗棠奉身而退。现在贼势狓猖,东南蹂躏,请酌量任用等语,左宗棠熟悉湖南形势,战胜攻取,调度有方,目下贼氛甚炽,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办团练等事,抑或调赴该侍郎军营,并著曾国藩酌量办理,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
四月十三,曾国藩上《覆陈未能舍安庆东下并恳简用左宗棠折》,曰:
查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须才孔亟之际,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无论何项差使,惟求明降谕旨……
当时曾国藩坐镇宿松,指挥湘军围攻安庆,不愿与江南大营瓜葛,前后浙江省城杭州为李秀成奔袭,并趁江南大营派兵援救之际,弃城全力攻打援军,金陵江南大营遭太平军重创,溃退至镇江,主将张国梁战死,钦差大臣和春兵败自杀,两江总督何桂清败逃革职,四月十九日,为挽救颓势,使曾国藩统湘军顺利东下,咸丰帝赏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钦差节制安徽、江西、江苏、浙江四省军务,标志着湘军成为对抗太平军的唯一主力,次日,接到曾国藩上述奏折后,得知左宗棠正在曾国藩大营,咸丰帝随即任命兵部郎中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曾国藩军务。
却说原来左宗棠三月廿一抵达英山,闰三月廿四日于英山辞别胡林翼后,又于廿六日抵达宿松曾国藩大营,二十余天日日肆伴,畅谈天下大势,曾国藩直有拨云见日之觉,左宗棠正打算赴青草场李续宜大营考察,却不料接家书长子孝威生病,起初尚不在意,就寄了些人参、阿胶、燕窝等物,谁知月中又接一信,似有病危之势,孝威年方十五,左宗棠舐犊情深,忧心如焚,又等不到朝廷消息,遂于二十日,启程返湘,其实就在当天,朝廷的六百里廷寄恰好发出。左公五月十六日抵达长沙,路上已听闻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之事,孝威病情之前已大有起色,三日后便应郭崑焘之邀到巡抚署做客,转寄骆秉章的钦命随同帮办曾国藩军务之旨才到,左公干脆打算在湖南停留几月,募集一支亲自指挥的队伍,当下收集王錱旧部一千四百人,扩充至六千人,号曰楚军,百战之师遂成,方家阅史自知详尽也。
六月石达开攻蜀,萧启江赴援病逝,咸丰帝本打算命左宗棠督办四川军务,左公觉得只身入川难以成事,又志在吴越,不愿再与石达开纠缠,遂通过胡林翼、曾国藩上奏请辞,咸丰帝改调骆秉章任四川总督,骆秉章还欲带左公同去,为左公婉拒,并推荐好友刘蓉辅佐,最终刘蓉以诸生之身,因四川之功授职陕西巡抚,乃是后话,暂不多表。单说谭钟麟一线,因左宗棠事成,自是数次宴请感谢潘祖荫,终成莫逆。谭继洵中该年三甲第八十六名进士,众乡谊自少不得庆贺,郭嵩焘则于四月中旬启程南归,钟麟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终能舒一口气,轻松数日。
然而未及两月,变故再生,先是咸丰十年六月十五,英法联军集结两万余人自天津北塘登陆,攻向大沽炮台后路,廿八日破距大沽炮台仅八里之外的唐儿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一败再败,七月初五,苦心经营两年的大沽炮台再度失守,天津随即陷落,三万余清军退守通州,京城戒严,贵胄一片慌乱,绅民四散奔逃。郑庆庄早与钟麟商量自保,把汲雅斋中值钱的物件运到京郊乡下保存。下旬这天傍晚,又听说英法联军已经兵临通州,庆庄打发走伙计,忙同钟麟商量:
“之前早同文兄说明,惟有盛世,咱们行业才有利润,眼下京城乱成这样,已是难以为继,几年来幸有文兄信任,愚弟也算不辱使命,赚了些钱,几个月来都已分别换成了几家的现兑银票,总有十几万两,全在这儿,就交给文兄矣。”
“这钱还是静兄收下,几年来愚弟于汲雅斋没有半点帮助,反而屡屡动用账上之资,总数早已远超当初之本金,这笔巨款,乃是静兄辛苦所得,钟麟怎可据为私有矣?”
“文兄哪里话?当初咱们就已约好,庆庄作为掌柜,每月是拿薪水的,这钱是东家的钱生的,自然是东家的,文兄又何必推辞耶?”见钟麟还要说话,忙拦住道:“其实文兄行事,庆庄固然不能全知,但也能看个大概,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事不是顾全大局也,动用银子虽多,但没有一两是为贪欲,庆庄自愧不能做到,几年来早对文兄敬服矣,就说之前左公之事,文兄殚精竭虑,还不是为国为民!文兄常以同乡王船山经世致用为念,岂不知庆庄亦有顾亭林所谓匹夫有责之风骨也?顾亭林虽不是庆庄同乡,但相距不远,自小濡染,与同乡无异也。”
钟麟待庆庄说完,才道:
“静兄侠义风骨,愚弟焉能不知,只是这钱在静兄之处,可以生钱,就算眼前生意难做,但总有时运转变,还能派上用场,留在钟麟手中,能有何用?还不是坐吃山空。”
“文兄不是说左公正在湖南练治楚军,下月就要出征东下乎?现如今四处疲敝,大军出征怎可缺乏饷银?再说,左公剑指吴越,正乃庆庄故乡,文兄就以此款助军,以庆庄来看,也算贡献乡梓,岂不两全其美哉?”
一席话说的钟麟大为心动,他当然知道如今左公是何等缺钱,上封密信还说到办捐开厘之艰难,正打算从广西巡抚刘长佑处借调朱孙诒赴江西劝捐等事,眼下军费每月要消耗两万余两,手上这笔巨款应当是雪中之碳也,难得郑庆庄思虑竟然如此周全,不由得大为感动,两目湿润,咽声道:
“静兄思虑,真令愚弟感激也,既如此,这十万两就由愚弟想法转交左公,剩下两万余两留作生意之用矣,洋人总不能呆此处不走,汲雅斋创业不易,凝聚静兄多年心血,不可轻易放弃!”
“这是自然,不过还有一些好物件藏在乡下,等洋人走了,那些物件就足以撑住此处了。”
“还是留些周转的好,毕竟账面上总需要一些现银,而且此时显贵外逃,或许能低价收些上好物件,留待来日,也是机遇也。”
“哈哈,文兄还说帮不上忙,此一句话可就值几十万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