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为获得在华贸易特权,英、法两国不顾与俄在克里米亚战事正酣,数次提出修改《南京条约》等,为清廷所拒,咸丰六年英、法战胜俄国后分别借口亚罗号、马神甫事件发动对华“第二次鸦片战争”,侵略首在广东爆发,承清廷绥靖政策的体仁阁大学士、两广总督叶名琛错误判断形势,时人称其不战、不和、不守,不走、不死、不降“六不总督”,最终被俘至印度,仍执意欲同英王讲理,自称“海上苏武”,最后得知觐见无望,绝食而死,今集其被俘后所诗数句,以观其可敬、可怜、可悲、可叹之心志:
海外难寻高士粟,苏卿无恙劝加餐。
零丁洋泊叹无家,恨态愁容下笔难。
咸丰八年二月三十日至三月初七,英、法、美、俄四国使节先后抵达天津大沽口外,清廷派直隶总督谭廷襄与之接触谈判,因朝廷战、和两派犹在争执,咸丰帝也拿不定主意,谭廷襄盲目相信大沽口守军战力,又无便宜行事之权,四月初八,谈判破裂,英、法在俄、美支持下悍然进攻大沽炮台,仅一个时辰,北、南岸炮台先后失守,咸丰帝闻讯惊慌失措,一天六道谕旨,自相矛盾,之后陆续派出托明阿、桂良、花沙纳、耆英等人赴天津谈判,五月初三,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桂良先与俄签订《天津条约》,后亦同美达成条约,奕山又同俄签订《瑷珲条约》,失掉国土百万平方公里,十七日,桂良与英、法签订《天津条约》。六月初五,咸丰帝再派桂良、花沙纳会同两江总督何桂清赴上海同各国修订关税条例,几经拖延,十一月达成《海关税则》,贸易利益被肆意侵夺,近代中国之屈辱无须笔者赘言,读者诸君不忘国耻之士自会翻阅史籍,以备前车之鉴也。
行文单说谭钟麟每日苦读于翰林院,其翰林院同窗多呼朋引伴,聚于谢公祠、衍庆堂、维新堂等处,议论时政,歌赋宴饮,广为交际,以图将来彼此照应;钟麟虽为人平和,却极少参与,平日除了李寿蓉、龙汝霖、郭嵩焘等几位同乡热情邀约外,甚少流连,一来每每想到左公身负东南大局却甘心幕后,自己断无心思行酒作乐,二来也怕饮酒口拙,失言误事,但对于时事,自也备为关注,只是眼见的国朝受辱,直恨不见林公重生,徒叹无奈也。却说一二闲事,咸丰八年入冬之后,平日常到汲雅斋厮磨的潘祖荫突然一个多月不见踪影,钟麟好奇,就着郑庆庄打听,却原来是潘家牵扯是年顺天乡试案(戊午科),该案牵扯广泛,先是十月初七御史孟传金疏劾乡举第八名平龄朱卷(为防作弊由专人誊写)与墨卷(应试者原卷)不符,初十,命郭嵩焘、钱萍江、黄沁园、袁笋陔等人将该科中举者试卷全数磨勘,发现有问题的考卷五十余份,有一卷错字达到三百多,咸丰帝大怒,命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户部尚书全庆、兵部尚书陈孚恩专查此案,是科主考官文渊阁大学士(考后晋升)柏葰,副考官原兵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程廷桂当即革职待罪,正问案间,主要涉案人平龄、柏葰家丁勒祥先后狱中暴毙,更是欲盖弥彰,终于牵扯到潘祖荫的堂兄,工部侍郎潘曾莹长子潘祖同(与谭钟麟同中咸丰六年进士),因曾向场内传递条子(帮人作弊的暗语),证据确凿,有传言可能会定死罪,潘家一时风声鹤唳,潘祖荫之父潘曾绶严禁其外出,是以多日不见。
这日傍晚,钟麟见店内无人,就踱到了前堂,忽见一人背影甚似潘祖荫,经过每家古玩店都驻足片刻,却又摇头走开,钟麟忙打发伙计出去办事,叮嘱庆庄数句,隐到后堂,庆庄奔出门外,不一会儿就将潘祖荫拖了进来,只听潘祖荫道:
“郑掌柜的,咱不是不想还店里的钱,可是你也知道,家父如今管束甚严,手头确实没有几两银子,现在牵扯科场案,还不知祸福如何,将来如果潘家遭难,潘某恐怕只能用头颅来还您这几千两银子了。”
“潘大人哪里话,郑某是这样的人吗?什么欠钱不欠钱的,您这么多年照顾小店,咱就是倒闭,关门了事,也绝不能难为潘大人呀!”
“掌柜的这么说,潘某更是无颜相对了,您说您本来就照顾潘某,咱又怎么能坑了贵店呢。”
“好了好了,潘大人客气什么,郑某拉你进来,不是为了这些小事。”
“那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郑庆庄压低声音道:
“我们东家听说潘大人家出事了,打算出力保了令兄的平安,不过呢,有可能要花些银子,所以着郑某同您商量一下。”
“有这本事?听说柏葰大人都难逃一劫,你们东家能活动到这个级别?”
“那哪能呢,柏葰大人的事那得皇上定夺,不过令兄不就是传了个条子嘛,罪不至死,我们东家还是有能力活动一下的。”
潘祖荫抱拳道:
“倘若贵东家能保下家兄性命,潘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不过,贵东家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露面,不知到底是哪方神圣耶?”
“哈哈,潘大人这话说的,咱们东家不愿露名那是有难处的,也不是光针对大人,合适的时候,自然会见潘大人,还有,这事我们东家说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到时候可能牵连更多,就得不偿失了。”
“连潘家的人都不能说?”
“对,我们东家可是万分嘱咐的,如果潘大人不能应下,东家可不敢引火烧身。”
潘祖荫点头道:
“这个潘某可以做到,不过贵东家如此垂青潘某,真是令人难以想通也。”
“潘大人勿须怀疑,咱们东家乃是正人君子,不愿露面实在因时机未到,其实对大人早就倾慕已久,潘大人自回去准备些银两就好。”
“可是动用大笔银两不可能不让家父、伯父知晓也。”
“不是动用,而是准备,至时银两是要上缴朝廷,潘大人莫要误会我们东家,他老人家可没想着同您做这种伤天理的生意。”
“潘某明白了,就是允许家兄捐输赎罪对吧?”
“大人果然一点即透。”
“唉,如果这事果真能成,潘某他日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贵东家的大恩大德也。”
“这个以后再说,潘大人要是手头紧,偏偏又心痒,想寻几件好玩意,那就来小店转转嘛,咱们店虽小,但都是货真价实的,潘大人是我们东家的贵客,就不要生分了。”
潘祖荫果然转了一会,看上一份碑拓,如获至宝的带了回去。钟麟笑着迎进庆庄,叹道:
“咱们郑掌柜的可是东家肚子里的蛔虫,才是一点即透也。”
“哈哈,东家尽管取笑小的好了,其实愚弟也甚好奇,文兄为何如此看重这潘祖荫?”
“也许就快要用到此人之力矣,以其资质履历,如果不遇波澜,很快要么御史,要么九卿,那都是有奏事之权的,关键时刻,一语何止万金,如潘伯寅这般单纯可靠之人并不多也。”
郑庆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就去忙前面的事了。再说腊月初二傍晚,肃顺复到汲雅斋相会,一番客套礼毕,又说了一些时情闲话,渐入正题,只听肃顺激道:
“科举乃取士大典,关系至重,岂能允许如此恶劣行径?门下诸君子无不义愤填膺,肃某也绝不姑息,势要将此等屑小尽数正法不可。”
“雨亭兄,在下还要劝你两句,莫要树敌过多,八月老兄力主处死耆英,那可是惠亲王保举的前大学士,估计已少不得遭人嫉恨,这番牵扯如此之大,为国家所计,自然需要严惩,在下也极为赞同,可是总须留一线转圜余地,杀人太多,其势必孤,老兄身处朝廷要枢,亦须为将来计也。”
“难道他们不该杀?就说这柏葰,英夷犯我国土,辱我天威,首先跳出来主和的就是他,肃某早就看他生厌,这次还不趁机清除此等败类,更待何时?”
“当然该杀,可是雨亭兄,正是因为柏葰与老兄政见不和,此番若定要将其置于死地,岂非有挟私报复之嫌?落人口实,殊为不利也。”
“文卿兄莫要说了,柏葰这个老东西,肃某定要除掉,我就是要天下人看看,想阻止我肃顺改革朝政者,是何下场!唉,你看你,之前总劝肃某大胆行事,如今却怎么变得胆小怕事起来?肃某自打决心同这些屑小为敌起,就从未计较生死,何况什么名声等虚事也。”
钟麟一边替肃顺担心,一边又佩服肃顺果敢,一时不知道如何再劝,只好退步道:
“那也不用全部杀掉吧?听说至今牵扯瓜葛者已有近百人,这些人大多是显胄世家,比如陈景彦,本是陈尚书的爱子,陈尚书又是此案主审之一,难道非要迫其大义灭亲吗?如果老兄的目标是震慑彼等,有一个大学士伏法已足矣,何必得罪如此众多,将来也会留有隐患也。”
“这个陈孚恩,圣上早让他回避了,不过这些虾兵蟹将,肃某也没有那么关心,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总是瞻前顾后的,学什么中庸之道,肃某就不喜欢,让我看,管他什么背景身世,只要有问题,一棍子扫倒,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来。”
“眼下内忧外患,朝堂之内不宜再风声鹤唳,老兄倘若执意要开杀戒,在下不好阻拦,只是还请老兄慎重,重制几个罪魁祸首则可,其他牵扯之人,留个性命,或者重罚钱财,也能为眼前财政困局所用也。”
肃顺沉吟了片刻,道:
“也是一个办法,这些家伙平时肯定贪赃枉法惯了,每个人罚上个几万两,用来充作军饷,倒也不坏,皇上有意让肃某主管户部,我还正愁快到年关,如何筹钱应对呢。哈哈,文卿兄不愧是善谋之人,此事我回去就同他们商量,对了,肃某此来,是为文卿兄所托之事也。”
“所托之事?难道是左宗棠的事?”因为钟麟只托过左公的事于肃顺,才有此问。
“不错,前些日子,有个叫邹焌杰的御史几次三番的保举左宗棠可以任事,皇上都悄悄将左宗棠的名字写在殿柱子上了,今天召见了你们湖南的郭嵩焘,光顾了问曾国藩、骆秉章、胡林翼等,就忘了问左宗棠的事,今日已有旨令郭嵩焘在南书房行走,皇上还打算明天再次召对郭嵩焘,就这件事,我一知道后就来找文卿兄了。”
钟麟知道浏阳邹焌杰一直热心举荐左公,连忙起身抱拳道:
“多谢雨亭兄如此用心,在下感激之情,已是无言以表也。”
“唉,文卿兄快别这么说,我肃顺敬重你是位真君子,真朋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也。”
当下两人又闲聊几句,肃顺知道钟麟定要连夜去找郭嵩焘商量对策,也就不多耽搁,告辞而回,其后次年二月,柏葰等四人问斩,七月,又斩程廷桂之子程炳采,是案共斩五人,流放三人,革职七人,降级十六人,罚俸数十人,潘祖同果然先是发配新疆,后又恩赦纳捐赎罪,潘祖荫自对郑庆庄一番感谢不表。单说是夜钟麟不顾天已大黑,直奔善化会馆而去,郭嵩焘亦是孤身一人入京,已寓善化会馆近一年,钟麟天黑来访,郭嵩焘甚是惊讶,只听钟麟道:
“恭喜筠兄高升也,而今将在南书房行走,必然多睹天颜,皇上垂顾之日近矣。”
“哪里哪里,文兄倒是消息灵通,除了这善化会馆中的同乡外,郭某还不曾告人,文兄何以知晓也?”
“这个么,筠兄又何必计较,此番高升,恐怕少不得还要应酬矣?”
“唉,京城真乃销金之所,如今都中光景,大异往时,上下恬嬉,恍若不知有兵革之事也,时值国家多难,忧患并臻,乱离境况,常见百数里廖无人烟,郭某真不愿随众也,可是文兄也知,遇上这种事情,总是难逃破财,唉,还是文兄自在,只专心在翰林院读书罢了。”
钟麟听得沉重,但身负使命,不想耽搁时间,遂岔开话题,故意笑道:
“哈哈,这叫入乡随俗,也是无奈之事,钟麟也知道筠兄品性,此来带了一点薄礼,略表心意也。”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郭嵩焘一看面额,连忙摆手道:
“这怎么使得?文兄如此厚礼,郭某断然不敢接受也。”
钟麟将银票塞到郭嵩焘手中道:
“筠兄何必客气?愚弟也知京城耗费无度,一出酒席没个几十两如何安排?这点薄意,筠兄倘若不肯领,那就显得生分了。”
两人又推让了几回,郭嵩焘终于还是收下了银票,两人就谈起了白天皇上召见的事,郭嵩焘将大致情况约略说出,果然多是涉及湖南诸人,除了曾、骆、胡外,还有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几位已逝战将,以及蒋益沣、刘腾鸿、田兴恕等将,说完之后,钟麟故作惊奇道:
“就没有提到季兄?”
“这个还真没有提到,愚弟听说浏阳邹云阶(邹焌杰)御史数次上折保举季兄,原本本以为圣上会问到也。”
“或许圣上只是一时忘了,问了这许多人,漏几位也是难免,不过来日倘若问起季兄,筠兄打算如何应对?”
“那还如何应对?实话实说也,郭某还能平白多个欺君之罪乎?”
“可圣上倘若授季兄以实缺,则湖南大局还能稳妥否?”
“这倒也是,骆公已经年近古稀,精力日衰,湖南大局全凭季兄一力支撑,倘若骤然调离,恐怕难有替代之人也。如今涤帅出兵赣、闽,两粤、贵州也不安宁,也亏的季兄运筹帷幄也,文兄的意思是掩饰其才能,以防圣上动心也?”
钟麟心道,左公眼下只是不宜出省,又不是永不出省,岂能让皇上认为其无才能?还是得再点化几句:
“那也不妥,毕竟先后有多位言官保奏,涤帅与胡、骆两中丞也曾保举过,倘若说季兄才情不够,岂非真要欺君?”
“还是文兄思虑周到,可是圣上果真问起,郭某该如何应对才能两全其美耶?要不就说其功名心淡,如此圣上大概也不会强人所难矣?”
钟麟暗叹这位老兄真是不开窍,只好又说:
“也是不妥,来日湖南大局倘若稳定,季兄或者还会出省办事,也不宜不留后路也。”
“这,郭某还真是才拙,不知如何回奏才好了,文兄聪慧,还请指点一二也。”
“筠兄真是谦逊之人,钟麟以为,老兄可以着意于两处,一是多说季兄虽才干尽大,无不了之事,人品尤为端正,然其性情刚直,不能与世合,每每得罪于人,只有在骆中丞署内,得中丞宽厚相待,方能尽谋诸事,彼此不能相离也;二则多说如今湖南困局,以一省之力,筹兵筹饷,援军四出,多系季兄之力,湖南军务,断难骤离此人,皇上又非不明事理,定能权衡利弊,不坏大局也。”
郭嵩焘听完之后赞叹道:
“文兄此着果然完美,既不损季兄声望,又能使季兄安处湖南,幸亏老兄提前谋划也。”
当下两人又谈了些闲话,钟麟见夜已深,便告辞回了湖广会馆,次日,咸丰帝果然在养心殿西暖阁再次召见郭嵩焘,郭嵩焘对答如流,更是感佩钟麟料事如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