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西晋武帝司马炎崩后一年,爆发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强大的王朝一蹶不振,华夏大地五裂四分,三百年后才渐统一。生性恬淡、与世不争的西晋文学家潘尼目睹当时变状,愤而写出《安身论》,中有人人自私,家家有欲,众欲並争,群私交伐等句,极度痛心疾首,今择录潘尼《赠侍御史王元贶诗》数句,以怀古人望贤救世之情也:
昆山积琼玉,广厦构众材。游鳞萃灵沼,抚翼希天阶。
膏兰孰为消,济治由贤能。蠖屈固小往,龙翔乃大来。
咸丰五年七月初一,天子下诏,尊康慈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七月初九,康慈皇太后薨,咸丰帝哀恸号呼,摘冠缨,易素服,诣灵驾前奠酒,之后移居养心殿以便日日供奠。七月廿一,朱谕恭亲王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著勿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均著开缺,并勿庸恭理丧仪事务及管理三库事务,仍在内廷行走,上书房读书。自此至咸丰十年御驾北狩热河前,恭亲王再无实权,后话且待后表。
自打上次肃顺来访后,显是收获不少,之后出入汲雅斋相当频繁,每有不决之事总是过来请教,也是钟麟细心,每次着郑庆庄包件东西由肃顺拿上,或者劝他去别家店看一二眼,旁人也不生疑,随后几年肃顺的权势渐大,便有人捉摸他的喜好,汲雅斋的生意便也越来越红火,渐渐已成琉璃厂数得着的店了,种种因果无暇细表,单说这天肃顺谈起与太平天国的战守,钟麟便说及之前张亮基的远调,江忠源的殉城等事,感慨道:
“诸省武职的无能,旗绿二营的骄懦,固是败因,但有识之士无以施展,妙计难行,督抚大员频繁调动,根基不立,却是朝廷的措施不当而致,太平时候唯恐图谋不轨者坐大一方,但交战攸关之时,细枝末节或使功败垂成,所以雨亭兄一旦有机会,也可进言皇上,认定可以依仗之臣,必须大胆支持,才能速收功效也。”
“这江忠源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如今再听文卿兄说起,英雄气概真令我向往也,只恨平生不能识得这位英雄。不过这张亮基,就是遭胜保参劾革职,发配军台的那位?那也实在太可惜了,胜保这人看来也不可靠,就是仗着打了几个胜仗,嚣张的很,不过文卿兄但可放心,我有机会就提醒皇上起用张亮基,不能让人才埋没了。不过,眼下湖北省城三度失守,文卿兄又如何看。”
“战场争锋,胜败都是常事,不过省垣屡被攻破,短短两三年先后损折常大淳、吴文镕、陶恩培等督抚大员,青麟、崇纶等巡抚一级也被正法,更有程矞采、徐广缙、张亮基、吴文镕、台涌、杨霈、官文等七位总督先后更迭,也可见武昌在敌我战守中的地位,如今朝廷能用胡林翼署理巡抚也是好事,在下深知此人之才智,定能胜任,但仍是方才所言,如今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乃是与发逆交战之关键,湖南、湖北人事无论如何变化,督抚一级万不可轻动,江西由兵部侍郎曾国藩统领大军,地方也万不能掣肘,只有三省稳定,才能蓄积力量,来日可与发逆决战也。”
“文卿兄的意思,眼下还不是与长毛决战的时机?”
“雨亭兄有机会可多了解一下战守文报,以在下所知,眼下金陵、庐州、九江、武昌四大战场,朝廷并无一处占据优势,谈何决战?”
肃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帮无能之辈大多只报喜不报忧,平时就知道索要军饷奖叙,唉,我肃顺恨不能亲自带军前去征讨,哪怕战死沙场,也算得偿所愿,不辱没祖宗威名了。”
“雨亭兄莫说气话,在圣上身边从容进言,才更显匡扶之才也,外官毕竟是朝廷所命,无能之辈,可以渐渐裁换,但这朝廷风气,也敷衍苟安,不求振作,何时才能洗荡一新也?”
“文卿兄说的是,对了,我探过皇上的话,皇上对满员的昏庸也是甚有不满,太后刚刚殡天,情势果如文卿兄所料,恭亲王看来势必要倒,就是不知各处要职,取代者将是何人,看看皇上垂顾于谁,或许能有契机也。”
“雨亭兄似有所指也。”
“哈哈,总瞒不过文卿兄,其实这朝廷之内,对满汉任用之事早已分成两派,不过说来甚是奇怪,这祁寯藻乃是汉人,倒成了反对广用汉人一派的核心,附和者有柏俊等,而支持广用汉人者,倒是以满人文庆为首,你说这不是反了个了吗?”
钟麟呵呵笑道:
“雨亭兄乃是皇族,说不定也会与文尚书一路呢。”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闲言不表,之后户部尚书文庆,取代恭亲王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九月初十授协办大学士,十月二十授太子太保,十二月十六升大学士,三日后授文渊阁大学士,拉开了广泛起用汉人的大幕,咸丰六年文庆死后,肃顺遂成此派核心,与祁寯藻告老致仕后以伯俊等为核心的另一派还有争斗。再说张亮基,咸丰五年六月廿五日,被交与河道总督李钧委差,七月廿五,圣旨令张亮基查勘抚恤直隶、河南、山东数省被黄灾区,收效卓著,之后渐渐起用,咸丰八年授云南巡抚,不久又擢为云贵总督,只可惜总因与满员有怨瑕,多被掣肘,又无左宗棠般人物相助,是以再难行力挽狂澜之事,于同治十年去世,直到光绪三十四年才得谥号,因与后文关系不大,略略表过。
夏长秋短,又复冬去春来,虽长江中下数省战火连绵,京城之内百姓官贾,大多一片祥和,会试之期日近,湖广会馆中的人越集越多,自然也有钟麟几位故知,这期间诸如肃顺更为咸丰帝信任,调户部,管三库等事,史书足以备查,不必多言;钟麟自然勤与左宗棠通信,交流各种情况,不觉时间已到三月,钟麟用心攻读,已觉胸有成竹,是科协办大学士彭蕴章为正考官,工部尚书全庆,都察院左都御史许乃普,内阁学士刘琨为副考官,潘祖荫年纪轻轻,已与陆增祥、殷兆镛、张桐、陈泰初、孙衣言、彭瑞毓、吴凤藻、毛昶熙等共十八人充作同考官。
第一题为《论语·学而》“告诸往而知来者”一句,初八至初十日完成,钟麟取子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意切入,论及“授受相长,触类旁通,学问本相因”等意,束股叹“往者如故来者日新,告者有尽知者无穷”,将论语化入文中,甚是满意。
第二题乃《礼记·中庸》“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一句,是在十一至十三日,钟麟认为物与天皆统于道,论“形质之粗皆真机所鼓荡,太虚之表悉至理所弥纶”。联及《文心雕龙》,发散作“飞潜动植区其品而氤氲化醇,刚柔燥湿异其宜而昭苏畅达”,叹“岂山经所及载,尔雅所能详”,也算通畅。
第三题出《孟子·公孙丑上》“莫如为仁”一句,已到十四至十六日,钟麟最有感慨,抨击“世故深而天机浅,于仁也日去而日远”,“役人而耻为役”等不良世风,叹“可羞可恶之事俱自外来则必本其内具”,呼吁“返其最初之德以涤之”,忽而又想起左公因为愤世嫉俗而三度败北之事,有些后悔,但已不及重作,索性不管。
诗题为“赋得游鳞萃灵沼得灵字”,出自潘尼感慨乱世之诗,钟麟虽素来痛心南北朝时战乱之苦,但又因后悔之前一篇为文略激,不敢再多引申,思谋中规中矩,只见他沉思片刻,润笔挥毫,数刻间写就五言八韵一首:
于牣窥文沼,游鱼宛效灵。濯鳞争迸露,萃族集零星。
水面行吹絮,波心戏绕萍。化机萦藻适,清气接兰馨。
沫喷珠跳白,奁开镜拭青。沉钩惊落月,烧尾趁春霆。
乐意同濠濮,腾身到渤溟。新诗歌正叔,咸若企彤廷。
引经据典,尤喜将诗经“于牣鱼跃”一句化用其间,书毕,再览一遍试卷,觉得已无错字,遂起身交卷,之后自也惴惴不安一番,四月初九这天,湖广会馆一群湖南士子齐去观看放榜,是科湖南取中五名,谭钟麟中式第一百三十八名,本文相关者李寿蓉同榜中式,谭继洵再度失利,一番庆贺鼓励安慰无须细述,钟麟第一时间给左公及家人去信。肃顺得知后,暗送贺礼,郑庆庄自也有所准备,请客拜师自不必表,钟麟房师乃道光三十年状元陆增祥,得荐批“以英隽之笔,运绵密之思,熟境也;次典丽矞皇;三清华朗润;诗谐”,主考与副考四人皆批作“取”,并赞“英思风法、青岩泉流、斟酌酣畅”等词,限于篇幅,不再过多啰嗦。之后于正大光明殿覆试,钟麟发挥出色,得二等第十名,四月廿一日,天子亲自策试天下贡士于保和殿,是为殿试,状元乃翁同龢,钟麟中二甲第十名,廿五日赐进士出身,五月初八,咸丰帝引见新科进士,钟麟得授翰林院庶吉士,李寿蓉因朝考点注有误,授内阁中书。之后钟麟白天就在庶常馆读书,散学后在汲雅斋呆一会儿,再回湖广会馆就寝,跟随左公几年,对政务本就熟稔,再经学习后更有长进,本以为平稳读书三年,散馆授职即可,未曾想又有变故。
先是两广贵州毗邻湖南地方多起义军,三省皆无力抚剿,骆秉章听凭左公调度,以王錱、刘长佑、李辅朝、萧启江几人统帅在湘楚勇、老湘营各精锐,一度出省作战,渐次平定各处;曾国藩率湘勇水陆主力征战江西,为太平军翼王石达开所败,陆军统帅塔齐布于咸丰五年七月十八日忧愤而死,周凤山接管亦难以阻挡败势,又兼罗泽南所部奉旨回湖北助攻胡林翼,九江、湖口连连失利,咸丰六年二月曾国藩退保南昌,太平军于樟树镇大获全胜,江西省城戒严,请援湖南,恰好郴州、桂阳、宜章一带获胜,便以刘长佑、萧启江为主将,率楚勇援赣,王錱因病未能成行;石达开为解武昌困局,全力经营江西而侵扰湖南,命精兵猛攻通城,四月初四,全歼江忠济及所率楚勇,并进而往南牵制平江、浏阳、醴陵一带,复见刘长佑一军精锐难挡,又命国宗杨义清带一万精兵汇集江西,一时三省局面混乱,战火连连,更有意图浑水摸鱼者趁势作乱,百姓少不得受苦。偏偏钟麟长兄鑫麟(族名作艮)倒霉,在路上遭遇土匪打劫,争执中竟丧了命,谭母本因钟麟会试中式而大喜,闻讯之下又受惊不轻,悲喜无度,一病不起,信由玄阳道长传给玄诚道长,玄诚子考虑路途不安,又恰朱教玉已学满三载,练武有成,就着教玉亲至京城送信,并护送钟麟回湘,之后再见机助左公一臂之力。
钟麟听说母亲病重,自然心下大急,忙向翰林院告假,随即打点行装,并到汲雅斋嘱咐郑庆庄并转告肃顺诸事,庆庄知道东家有事,自又支来银票与一些碎银使用。翰林院对丁忧、终养还算宽容,只要不超过一年,可以随原馆朝考,否则要随下一科,钟麟也顾不得这许多,假一批下就与教玉启程,当时直隶、山东境内以及苏北地区还算安定,钟麟思母情切,就打算先走运河自水路到淮安府,走几年前访魏源时走过的路,这样能快些,也少受炎热之苦,教玉自然无话。且说行船昼夜不歇,八月二十日已到洪泽湖,换舟后逆淮河而上,一路所听闲话多是太平天国天京事变的事情,八月廿三这天,一个头皮刮得锃亮的魁梧汉子自怀远上船,不多时就高谈阔论起来:
“这金陵王杀王,真是一个惨啊,那杨秀清也不知道做了多大孽了,合府近万人,上到王爷王娘,下到奴婢小厮,什么府臣、衙役、排刀手,估计一个都不剩了,听说金陵之下的江水都染红了,上面漂的东西,一捞就是一个尸首,闲人都不敢往江边去,害怕招惹了什么孤魂野鬼可就惨了。”
虽然教玉这些年随师傅师叔修道,已经看淡许多事情,但杨秀清毕竟算是教玉的杀父仇人,之前听别人说的含糊也就没太在意,见这人说的如此肯定,不像虚言,不由就关心起来,想那人说的真切,不似弄虚,忍不住问道:
“听说这杨秀清能耐极大,还有什么附体的本事,就这么容易被诛杀了?”
那人见身边已围了一群好奇的听众,又有人接话,更是唾沫横飞起来:
“谁不说呢,这传言啊,杨秀清一旦天父附体,就是连他们的天王都得听旨呢,他就仗着这一招,平时作威惯了,他们广西那些老弟兄,没有不吃过这份苦的,像这次出手的北王、燕王,都挨过他的板子,那个翼王虽然没听说挨打,可他老丈人,叫黄啥的,三百个板子打的几个月下不了床,听说连他们的天王都差点挨板子呢,你说这样把老弟兄得罪完,能有好吗?这不,激起事变了吧,这次是他们的天王再也忍受不了,秘密策划了这一出,那杨秀清还在被窝里睡大觉呢,就被杀了,听说啊,这东王府选的王娘比天王府的还娇美呢,可惜了,那么多千挑百选的女人,也陪着……”
钟麟本也听得入迷,见这人话题忽然转移到女人身上,忙问道:
“这位仁兄可知道,现在这官军有没有趁机攻打金陵城?”
那人环顾了一圈,见没有官家模样的人,压低声音道:
“攻打个屁,官军前几个月被长毛打了个落花流水,要说这杨秀清也确实厉害,指挥着长毛将什么江南大营打的一个寨子都不剩了,钦差大臣被打的乱窜,跑到丹阳后就死了。”说着说着声音又渐渐高起来了,“要不老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要不是杨秀清打了大胜仗,他们天王还未必敢收拾他呢,你说现在外面没有威胁了,你不是功高盖主嘛,不过呀,长毛这么一折腾,将来的局势就难说了,不说东王府被杀了个干净,这翼王跟北王的帐今后还不知道怎么算呢。”
有人问道:
“翼王和北王怎么又瓜葛起来啦?”
那人故作神秘的说:
“这可是我昨儿个才听说的,才几天前的事,说是那翼王本来在湖北督军的,知道金陵城出事后就回去了,看见北王、燕王这么杀东王府的人,很是不满,就去质问北王,这北王也是心狠,或者害怕将来翼王找他麻烦吧,就琢磨着把翼王也收拾了,可是这次就没那么严密了,翼王得到消息后,爬城墙就跑了,留下的翼王府的老小,就陪了东王府的黄泉路,听说这里头,不但有翼王府的王娘世子,还有翼王七八十的老娘呢。”
“那翼王一个人跑了能有啥用?”
“你知道什么?这翼王之前一直坐镇安庆,兵多着呢,我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安庆想怎么报仇哩,也有人说北王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们天王都控制了,还下诏悬赏缉拿翼王,你说,这安庆的兵是听翼王的令还是天王的旨呢?”
“听谁的?”
“去,我能知道啊,鬼才知道,不过啊,我猜,这翼王与北王势不两立,总有一个要完蛋,没准过几天就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