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初时左宗棠仅充幕僚,不受关聘,曾国藩以在籍侍郎帮办湖南军务,位高权重,然而二人意见相左之时,左宗棠以布衣之身咄咄逼人,甚至恶语相向,曾国藩也曾心有不甘,却每以失败来彰显对方的先见之明,最终为之折服,据载曾国藩曾亲为左宗棠书联以示弱,虽短短十二字,却将心性刻画鲜明,读来令人玩味无穷:
敬胜怠,义胜欲;
知其雄,守其雌。
上章说到,谭钟麟送走王錱,已是二更时分,便折回巡抚府署后厅,方欲同左宗棠搭话,却恰听见曾国藩与骆秉章往后厅走来,曾国藩边走边道:
“日间曾某无颜入城,是以今夜无论如何,定要见到季高兄方可,中丞千万莫再阻拦也。”
原来骆秉章害怕曾国藩与王錱二人见面尴尬,有意拖延时间,无奈曾国藩意志坚定,谈了许久仍硬要往后厅而来,两人才并肩过来,钟麟忙隐到幕后,却听骆秉章高声道:
“骆某就说,曾侍郎来蔽府乃是另有所图,却原来是要抢我军师也。”
“岂敢岂敢,曾某与季高兄相别甚久,此来不过叙叙别情而已,君子不夺他人所爱,中丞就勿须担心矣。”
却听厅门吱呀一声,原来左公自己已将门打开,抱拳道:
“外面可是曾侍郎说话?”
曾国藩见到左公,忙抱拳答礼,几人自又少不得一番客套恭维,想是曾国藩也觉时候已晚,不几句就引到眼前战守上来:
“曾某蛰伏衡州半载,实以为能练成大军,一出必所向披靡,好保乡梓太平,为圣上解忧,不曾想岳州一役,先胜后败,只能退保省城,眼下贼氛正炽,本应痛剿,却了无头绪,军中诸将各执一词,竟然束手无策,一听说季高兄出山襄助吁门中丞,曾某与筠(指郭嵩焘)、霞(指刘蓉)二老皆如蒙大赦,是以连夜赶来问策,还请季高兄指点一二。”
“曾侍郎谬赞也,有霞、筠二老在营,筹划想必完备,左某才来省垣十日,各处情形尚未熟稔,哪敢妄言也?”
“哈哈,曾某与季高兄又非初识,谁不知季高兄之胸蕴天下也?莫非嫌弃曾某才拙,不愿赐教也?只是眼下长沙战守自为一体,想必吁门中丞亦不会刻意区分彼此矣!”
骆秉章忙道:
“涤生兄哪里话?如今兄台能以省城为要,骆某求之不得也。”转而面向左公道:“季高兄如有高见,不妨倾尽言之,骆某也可长进一二。”
左公笑道:
“岂敢岂敢,既如此,左某就信口几句,以眼下形势,当务之急应该集中兵力以图决战,之前岳州一役,已有兵力过散之嫌,且不说水陆各营呼应太少,就说陆营,塔智亭、胡润之二军早早出省,虽说崇、通一带颇有胜迹,然王璞山败于羊楼司后,二将已呈孤军深入之势,观战报至今尚未调回,倘发逆全力切断回湘归途,则大为不利也。”
“季高兄所见果然透彻,不过今日才接塔智亭禀报,沙坪一战毙匪甚多,通城贼匪已经胆寒,骤然调回,或挫锐气也。”
左公一听心中颇为焦急,但是却不露声色,故意低声道:
“看来曾侍郎乃是胸有成竹也,那就请恕左某方才妄言矣。”
曾国藩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便知左公大有不屑之势,忙改口道:
“季高兄莫要生气,曾某明日即下调令,催二将带勇回省,还请季高兄继续指点也。”
左公长叹一声道:
“兵家曰,善谋胜者,先立于不败之地也,如今发逆急攻湖南,其目的多为试探,亦或为破武昌争取时日,据俘获匪目供述,入湘首领不过一石姓国宗,伪翼王仍被和军门拖在安庆,则眼下湖南数万敌军定难顺畅指挥,一旦露出破绽,我方以精锐之师,全力痛击,则可灭其锋芒,使之不敢再觊觎我省,倘若任由发逆在我湖南生根,形成对峙之势,则成难了之局也。”
“可是季高兄所言之破绽,恐非轻易觅得之处也。”
“此事不可心急,曾侍郎首要之处乃是集中兵力,养精蓄锐也,水勇十营,战船炮火皆胜发逆,尤不可轻举妄动,陆营出战,也不宜过多,只要敌兵不逼近长沙,止于二三营则可,不妨示以积弱,以骄敌气也。中丞也已经札令江幼陶、李相堂所带楚勇随时准备,届时同时出击,必有斩获也。”
“既如此,曾某这就安排,改日再来向吁门兄、季高兄请教。今夜已深,曾某即先告辞也。”
三人又客套几句,骆秉章亲将曾国藩送出府门,钟麟从幕后闪出,道:
“曾侍郎果然勤勉,如今已近三更,仍能不辍公务也。”
“此公品性确属难能可贵,有传言曰,竹亭公因岳州一败而诫曾侍郎早起早食为要,是以曾侍郎每日天未明即起,天亮而食,已有数日,有如此勤勉之人领袖三湘,家国之幸也。”
“何以曾侍郎竟不愿日间入城?存养书屋如今空置,倘曾侍郎驻于此处,一墙之隔,岂不方便许多。”
“唉,去年曾侍郎在射圃被标兵围困,心有余悸也,如今出师不利,更是流言四起,自然不愿由人背后指点,才选夜间而来。”
“可怜曾侍郎一腔热血,竟然不为众容也。”
“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曾侍郎前有苛法之严,后有勒捐之嫌,富室乡绅多损其利,难免恶语相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彼等竟如此短视!”
左公正欲再说,却见骆秉章已经回来,三人又就王錱之事谈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就寝。其后几日,塔齐布、周凤山果然率湘勇急援长沙,胡林翼之黔勇,林源恩之平江勇,亦退回湖南,大军集于长沙外围一线对峙,眼看一触即发,太平军本欲直攻长沙,但见湘军战船严整,陆勇亦坚壁不出,小规模交战数次,未占到便宜,遂定计绕走宁乡,先破湘潭,以使长沙孤立无援,做长久围困之计,石祥祯亲带弱兵在靖港与湘勇周旋,由林绍章率精锐数万往上游扑去。曾国藩早命伍宏鉴、郭鸿翥、魏崇德扼守宁乡,三月廿五日,伍宏鉴、郭鸿翥战死,宁乡失守,战事紧时,塔齐布、周凤山所带数营不及休整,即赴援宁乡,仍是不及,遂改援湘潭。左公之前因探闻有太平军数十人闯入梓木洞,虽未到白水洞,但也忧心家人,亲带数百楚勇将兄长及家人接至长沙,住了几日,周氏欲往湘潭辰山母家避难,三月廿六日,左公刚送走自己家眷,却接到宁乡失守之战报,钟麟闻讯大忧,见厅内无人,忙道:
“宁乡失守,湘潭必危,湘潭仅有五百协营兵,本无战力,怎能阻挡敌方数万大军,嫂夫人一行安危可忧也。”
左公沉吟良久,方叹道:
“未曾想敌军进展如此迅疾,宁乡竟然仅守不足一个时辰。家眷八人,只是经过县城,惟愿能先走一步,只要抵达石潭,再到辰山也就平安矣,眼下唯有静待天意也。”
“季兄何不迅速调集大军前去迎击?”
“此时调军,恐怕早已不及,何况愚兄也不想因为家人安危,而错失战机矣。”
“此时不追击湘潭之敌,反是战机乎?”
“哈哈,文卿到底不善战略,敌军虽然战力不及湘勇,但兵力远超,倘若集于靖港等地与我对峙,短时难措手也,如今对方既然上扰,则必已分兵,敌方所恃,无非人多,我方只须集中兵力,击其一端,则能奏效,眼前胜负在此一击,愚兄怎敢不慎重也?”
“季兄之见,乃是先让湘潭,以分敌兵?”
“然也,倘若湘潭重兵相守,敌军退回,定又集于靖港一带也。”
“那季兄觉得,湘潭与靖港,何处才是此战战场?”
“唉,愚兄心里尚在犹豫,眼下最忧湘勇能否奋力一战也。”
“对了,曾侍郎已经数次派人来请季兄赴军营商讨战事,季兄是否也应去查看一番?”
“去是定然要去的,不过眼下去与不去已无什区别,湘勇内部,必难形成定议,愚兄早已叮嘱曾侍郎不可轻举妄动,但愿其能驾驭诸军,以待时机也。”
湘潭距长沙本就不远,战报传递迅速,眼见廿七日辰刻太平军已破湘潭,家人幸早两个时辰离开湘潭,左公见书心中大定,对战事已经成竹在胸,廿八日夜间塔齐布、周凤山已与太平军交手,小胜三阵,太平军全力经营湘潭,欲做长久之计,廿九日左公一得战报,即带李辅朝、江忠淑等楚勇战将赴曾国藩大营商讨,钟麟自是随从文员打扮,一起历练。却说几人到时,曾国藩大帐中早已围满,所有营官、帮办、幕僚、谋士聚集一堂,议论之声嘈杂一气,曾国藩终于盼来左公,忙压住众人声音道:
“季高兄终于肯来大营也,想是时机已到,速请分析战况,以行调度也。”
帐中郭嵩焘、刘蓉、夏銮、邹汉章、曾国葆等一众与左公等几人早有交情者忙行礼寒暄一番,钟麟立于门口一角,无人注意,左公等纷纷答礼后坐下,早有侍从献上茶水,左公抿了一口,才道:
“曾侍郎幕中果然人才济济,战守策略想必已有定论,此刻不妨明说也。”
只见幕中两位年轻谋士打扮样人同时站起,稍年长者又坐下,年轻者道:
“左先生,晚生乃是王闿运,陈隽丞(陈士杰)兄与晚生意见相同,我等认为,眼下发逆兵分两路,我军必须专攻一路,此乃众人皆知之事,不过所争之处,即是先攻何处,晚生与隽丞兄等以为,先攻湘潭乃为上策,郭大人同曾营官等主张先攻靖港,由是相持不下也。”
“哈哈,王壬秋果然爽快之人,只是先攻湘潭何以乃为上策也?”
王闿运见左公知道其名字,心中顿生信心,道:
“湘潭乃是商埠,又控湘江上游之咽喉,发逆一旦在此立足,则成久战之势,至时省城必遭上下夹击,退无可退,倘一战胜之,进可图谋岳州,退可保住衡州,乃为两全之策也。”
左公还未答话,就听有人抢道:
“恐怕更是因为你出身湘潭,不忍乡梓受掠罢!”
王闿运很激动,却无话反驳,只是涨红了脸,左公转向曾国葆,此人乃曾国藩幼弟,时年二十五六,亦是血气方刚,只是碍于其兄之严不敢插嘴,由是笑道:
“季洪兄想必意见不同,且将理由说来一听。”
只见曾国葆撸了撸袖子,抱拳道:
“曾某以为,只要全力攻占靖港,则会切断湘潭之敌退路,至时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岂不是手到擒来也,我等在岳州出师不利,急需全歼逆匪以长士气,朝廷多次催促我军东下,我等却泥于乡梓,不见一次大胜,该如何向圣上交代也?”
湘潭与曾氏所居之湘乡很近,曾国葆说的大义凌然,自然有人随声附和,有人又建议不如分兵两路等,眼见的争吵起来,又是一片嘈杂,左公遂向刘蓉道:
“霞兄意下如何?”
刘蓉与左公早年同窗读书,相交甚厚,左公深知其才,是以相问,却听刘蓉道:
“眼下发逆大军奔袭湘潭,靖港之敌应是虚张声势,拖延我等,兵家曰以强击弱,速战胜之,愚弟以为,季洪之议可行也。”
左公见众人仍然议论纷纷,独有两位营官相邻端坐,从始至终未出一语,当下好奇道:
“这两位营官何以不表意见也?”
其中一人站起道:
“我等皆是战将,但谋如何冲锋陷阵,不宜参与谋略也。”
左公心中赞叹,转向曾国藩道:
“涤生兄手下果然卧虎藏龙,这两位……”
语速有意放慢,曾国藩忙介绍道:
“左边这位,姓杨名载福,字厚庵,方才说话之人姓彭名玉麟,字雪琴,二人各领水勇一营也。”
左公施礼,两人皆站起答礼,左公又问彭玉麟道:
“彭营可知属下兵勇意见?”
“末将属下水勇多是衡州一带乡民,自然希望先攻湘潭,但带兵之人,但知军令,岂能为私情所动也。”
“说的好,左某给曾侍郎道喜矣,有将如此,此一战必胜也。”
众人见左公如此褒扬彭、杨二将,虽然各有情绪,但也不好再开口,左公之意,大家都能清楚,战略之事,营官等本不该多言,但应遵命而已,不过他们前来商讨,本也是曾侍郎之命,是以亦有委屈,只是见左公出言自信,又多闻知其在长沙力压巡抚之气焰,不肯出言得罪,一时肃静下来,只听左公面对曾国藩,徐徐道:
“左某之前未至大营,非是倨傲,实乃抱有疑惑也,发逆作乱,侵我乡梓,我三湘士子无不愤慨,每图将其殄荡一清,如今发逆分兵,乃天赐良机。方才霞兄所言极是,靖港之敌犹如柳泉居士(蒲松龄)所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者也,其意不过窥视长沙,使我不敢全力救援湘潭,而从战力分析,湘潭必为发逆精锐,是以倘若全力出击靖港,定能速胜也。”
刘蓉、郭嵩焘等人深知左公行事风格,既先说靖港,则必是图谋湘潭也,方才支持先攻靖港的人群皆已跃跃欲试,却又为左公先前气势所慑,不敢插话,左公遂笑着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只是左某又想及一层,湘勇新建,未多历练,才经新败,此战必须万无一失,方能有利后续之势也。而从眼下形势,先攻靖港固然能断发逆退路,造成全歼之势,但是发逆兵力数倍于我,退路全无必定死命相搏,我等武器战船虽优,敌方却是哀兵,难有把握也,诸位将士皆有雄心,只是以薄弱兵力,面对困兽,非明智也。”
左公顿了一下,见有位营官欲说话,却不让其开口,继续道:
“而倘若湘潭一战击破,发逆必定溃逃,并无困兽之志,靖港之敌反被裹挟,必将一败涂地,我等于敌军溃逃之际多行拦截,分部杀伤,则会使其有草木皆兵之惧,逐之出省,非难事也。”
左公说完,将新上的茶水又端了起来,看向方才早欲开口的营官,此人得到鼓励,道:
“晚生普承尧,宝庆协中军都司,蒙曾侍郎垂顾,得领一营陆勇,晚生以为,发逆既然已经深入长沙周围,如果不能剿杀尽净,仅是击溃,则必使发逆四散逃命,将有大量逆匪混入民间,倘若再与当地土匪勾结,则湖南将无宁日也。”
左公含笑示意普承尧坐下,对曾侍郎笑道:
“哈哈,都说曾侍郎善拢人才,今日一见,方知非虚也,普营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反过来想,数万发逆之中,裹挟良民并非少数,诸位多是军人,自然不避血腥,然而抚军大人,抚民一方,曾侍郎久居吏部,化育天下,岂能不予子民改过之机?左某也以为,只要不是久战凶顽之贼,未必非要赶尽杀绝也,至于之后潜藏危机,抚军大人早有安排,其乃此战之后事,普营可能体谅其中苦心?”
众人见左公分析确有道理,又搬出巡抚骆秉章的名头,更加不敢承担失利之责,一时皆闭口不语,曾国藩道:
“既然季高兄之言,众人皆无异议,那就算是定下,季高兄还有什么指教,但请明言。”
“曾侍郎客气矣,军事之事,首在纪律严明,一旦军令宣布,除非统帅调命,擅自违抗者,当应军法处置,先前老湘勇王錱统领不遵号令之事,诸位皆应引以为戒也。”
众人听左公犹如统帅一般说话,不由自主的皆齐声答道: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