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左宗棠画舫卖粗
岳阳楼乃天下名楼,文人士子每每语及,无不以追随先贤,忠君报国而自励也,俨然已是风气引领,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则别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阳楼诗词数千,难以遍述,姑以长沙府望城名士李寿蓉数句作引,以邀读者殷赏:
东风吹雨下潇湘,春树含烟绕岳阳。
可无忧乐关天下,如此湖山是故乡。
且说华夏大地,向来喜建亭台楼阁,而文人雅士,往往与其互成声名,就如水因苍山以奇,山为碧水而灵。东吴名将罗霄壮时,随鲁肃镇守长江,与魏、蜀鼎立,也可谓雄姿英发。当时为了探看军情,在长江一岸广建楼台,三十四岁(220年)时,于巴陵修“阅军楼”,三十七岁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阅军楼”,谁曾想这夏口城就发展为武昌镇,成为华夏名城呢?西晋灭吴,罗霄不失气节,不再赘表,却说南北归一,原来观察江上敌情的诸多楼阁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驻军撤裁,便眼见得楼塌台倾了,但前言之两处阅军楼,却因取地灵雅,楼上风景绮丽,成为远近文士商旅宴饮游送的必登之地,迁延而来,竟成江南三大名楼之二,一曰岳阳楼,一曰黄鹤楼,此二楼名震寰宇,自不必劳听烦述,然二楼之性异,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来,文士多如繁星,就说那些耀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要说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无人敢托第一,对于二楼,太白都流连多次,诗作亦是甚多,流传下来最有名的诗句,写岳阳楼的乃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写黄鹤楼的则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其时约略相当,岳阳楼更重风景,黄鹤楼稍偏别情,约是黄鹤总能让人联想到别离矣。然而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问世,从此竟使岳阳楼一改前观,千余年来登斯楼者,早已不仅限于去国怀乡或是心旷神怡也,谁能不去诵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个先忧后乐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黄鹤楼虽仍不辞“天下第一楼”,却与岳阳楼已是风情各异了。
单说谭钟麟同玄阳道长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长遂改口直呼钟麟名字,钟麟也不再过于拘礼,这天玄阳道长在楼下茶肆饮茶,谭钟麟独自徘徊于岳阳楼上,吟诵起的却是范仲淹同朝的欧阳修在楼记名篇问世数年后登岳阳楼时留下的一副对联:
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
六一居士为宋文六家之首开者,此一联即可看出他气魄宏大,含意深远,但是为了改革弊病,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祸及自身,被诬陷而谪贬,一片忠诚,却无报国之地,就是把长江两岸的云泽、梦泽两湖的水用尽,也难以洗掉那一番忧愤与郁闷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纪,本该学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学欧阳永叔丧起气来,莫非要做朽木一块耶?”
声音来处,是一位三十余岁,阔口宽额,髭须飘逸的白衣文士,他脚步轻逸,面带微笑,径直踱了过来,钟麟一惊,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气顿生,抱拳长辑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确不该问胸中块垒,却不知先生可是吕纯阳凡间点化而来?如此胸中该绝无块垒矣。”
钟麟说的是元代马致远所曲《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典故,以此来反唇相讥,说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呢?这文士已经来到跟前,听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觉得在下比不得那欧阳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传百世,但要说此处意境,鄙人还真有点看他不上。”
“如此说来,倒要观先生大显身手矣。”
钟麟语气仍然轻俏,心说大言不惭,自要听听意境高在何处。这人稍敛笑意,半转身面对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听在下这一联如何?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妙哉,妙哉,稍后就将此联书就,贴在吕祖祠上,让吕纯阳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别人忧来悲去的,沾染郁闷。”
“先生好心胸,浏阳训导吴敏树这厢有礼了。”
说话处一三十余岁的青衣文士带着一位与钟麟差不多大的少年从人群中迈出两步,抱拳行礼。原来那文士声音清朗,早已惹得楼上众人注目。吴敏树字本深,自号南屏,道光十二年举人,因厌恶争权夺利的官场习气,讨了个浏阳教谕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进,潜心文史,在湘北长沙一带早已声名大振,今日携了弟子来游玩,开始听到钟麟与这文士的对话,也并未在意,但听到这句对联,知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与自己的志趣颇有相似,有心结交,便行礼搭话。
“原来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与这位小兄戏语,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献丑,实在惭愧,惭愧。”
吴敏树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语客套,摇着折扇,倒自顾自吟诵起来:“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只见王褒生听得吟诵,一改前面的轻松,并腿昂首,面色肃然,待得吴敏树吟完,仿佛还未缓过神来。吴敏树深知与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动打破沉寂:
“想来王兄与王子渊定有渊源矣。”
王褒生听见此话,仿佛才醒过来,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才的确是王子渊后人,只是先祖已逝两千年,后辈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脱,方敢僭越,从不曾被他人识破,今为先生洞悉,诚惶诚恐也。”
原来吴敏树听到王褒生自报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经深研过的西汉大家王褒的《洞箫赋》,倘使此人与王褒有渊源,当明白其意,如若仅是巧合,也可值得卖弄,一试下来,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顿时更觉亲近起来。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缘分,先生听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请先生与这位小兄如何?”
谭钟麟听说大名鼎鼎的吴敏树要宴请自己,自然高兴,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况玄阳道长恐怕还在茶肆等待,所以赶紧长躬一礼,道:
“晚辈谭钟麟,不敢冒昧叨扰……
话未说完,王褒生打断道:“无妨,我一见小兄,即觉得有缘,现在走脱岂非成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却之不恭矣。”
说完竟拉起钟麟的手,同吴敏树师徒二人往楼梯走去。一行四人边走边通报了字号,王褒生字侠采,自号初田,安徽凤阳人士,道光十二年中举,做了两年县吏,因不愿受束缚,遂辞官四处游历;伴吴敏树同行的少年名谭继洵,字子实,小钟麟一岁,湖南浏阳人士。钟麟自也报了名字,四人边聊边走下楼梯,楼下偏对处是一处茶肆,苇席棚下,摆了五六张长桌,一位发髻高束,长须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闭目沉思,正是玄阳道长,钟麟向众人说明原委,欲约与道长客栈再汇合,王褒生一见这老道人鹤发疏眉,神态飘逸,颇有神仙境界,实欲一并结识,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开口,只向吴敏树看来,这吴敏树何等聪慧,一览神态便心领神会,忙向前急行数步,赶在钟麟未开口前行礼道:
“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长也,文卿兄诗文华贵,出口不凡,吾等数人意气相投,欲寻清净处把酒言欢,特请道长务必一同点化,晚辈吴敏树拜过。”
玄阳道长游历岳阳楼多次,每次都来这茶肆饮几杯茶,此处虽是简陋,用的却是来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间上好的翠芽,茶陵虽称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过这洮水翠芽生于悬崖峭壁间,每日云雾缭绕,纳天地之气,倒也清香可口,一来二去,就成了玄阳道长每次来此之功课矣。这次饮了数盏,正在回味余香,听的有人言语,倏启双目,见到钟麟在后,满含期待之神,身前则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听名号是湖湘名士吴敏树,忙站起山来,行礼谦让道:
“出家人妄言痴语,但求粗食淡茶,怎好与雅士同席……
“道长万勿过谦,既是文卿小兄尊长,焉能是泛泛之辈,请勿再推辞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挂,不能尽兴。”
玄阳道长既知不好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五人沿江漫步,吴敏树在前引路,玄阳道长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礼问候,竟侃侃聊起庄子而来,谭钟麟、谭继洵二人同属晚辈,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倾听二人论道。
却说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实在太多,吴敏树引众人一连走了三家吃的惯的酒家,却家家客满,正在犯愁尴尬之际,忽听稍远处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吴本深年兄?”
吴敏树定睛看去,只见一二十五六岁的文士,着青色短袍,臧色马裤,此人身魁面方,体型略胖,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却是两道深及鼻梁的弯眉,颇有行伍之气,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与自己同榜中举的左宗棠,那时同榜者长宴谢师,左宗棠虽较自己年轻七八岁,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话语豪放,生性不羁,当时感觉与自己实非同途,便也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长相与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却。
“敢问说话者可是湘阴左季高年兄?别来已有五六年矣!”
这左宗棠疾身阔步来到跟前,见是一众人,于是便自我介绍起来,各人行礼见过,吴左二人约略谈了近况,原来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师从贺熙龄在时任湖南巡抚吴荣光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中学习,平时考试连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资过人,史、地、军、政,甚至水利、盐荒诸政等竟无不涉猎,连吴荣光都自叹不如,认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岁这年,同二哥左宗植参加乡试,宗植中了解元,吴敏树同榜中举,左宗棠则因“搜遗”补授举人,中第十八名,故而与吴敏树恰是同年。吴敏树不愿参加会试,左氏二兄弟却承师长厚望,三度进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叹生不逢时,颇有些恍惚度日,某天准备离开京城,来到城南陶然亭下,见到林少穆(林则徐)的柱联:“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竟悲苦不已,将自身携带的诗稿埋在了亭边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参加科考,径直回家乡而来,这日烦闷独游洞庭湖,不想就与众人相遇,他素来知道吴敏树性情疏淡,不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请教,只是性情豪放惯了,还是不改以前的粗声之气。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吴敏树倍觉尴尬,就说出想寻清静之地却苦不能得的事来,左宗棠一拍脑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叶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声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态,岂不快哉?”
众人齐声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来,向下游不远处的渡口码头而去,却说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寻不下,只有一口颇大的画舫,却说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杨廷元(杨庆琛)租了宴友,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将来,所以是动不得的,吴敏树慨然长叹,正欲转身再寻个偏远之肆,不想左宗棠却看不惯这摆船人势利之态,粗声问道:
“你说这画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虽无定金,但是……
“无需但是了,既然没有定金,凭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这群人没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来唬人?告诉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烂你的势利眼!”
说罢作势要动手起来,众人先前听他说话,倒为其朴真所折,虽觉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态可掬,大都面带微笑,眼见宗棠真要动手,忙上来劝阻,吴敏树更觉好笑,本来是自己请客,反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了,要不是曾亲眼见过这左宗棠的文章,还真当他是个鲁莽汉子呢。
却说众人正嚣闹之间,只见江畔走来两位老者,身后跟了数名兵差,为首一位着九蟒五爪蟒袍,上补孔雀,看着装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员杨庆琛,其身后右方是一着便服之老人,虽不能通过服装看出端倪,但见其人步履稳重,神态肃严,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杨庆琛之右,恐怕官职更高,那舫主人见得杨庆琛二人近来,仿似得了救星,连忙行礼道:
“杨大人,幸亏你来的及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些莽撞客,非要抢大人定下的画舫,还要打小人呢,您还是给说道说道。”
这人说的话虽客气,但听那语气,仿佛盼着杨庆琛严词斥责众人一番,这杨庆琛乃是名儒郑光策的弟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已是五十五岁年纪,自然不可能如画舫主人那般俗气,他拿眼望去,却见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个个仪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会,便转身对着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虽是为了清静而来,但这一众客人也非凡辈,不如……”说着故意吞吐起来,他知道这位老者素来喜欢青年才俊,就含而不发,等他来接口。
“廷元兄,我们泛舟湖上,只为避那凡俗腌臜之气,既然都是雅客,画舫又大,我辈携手同游,岂非美事一桩?”转过身来,便对了众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为舫主是骗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来了,气势就低了一头,又听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众人同游,顿觉羞愧难当,忙躬身一辑道:
“晚辈左宗棠有眼不识尊长,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杀,哪里还敢登舫,这下就告辞了,来日定当谢罪。”说着对吴敏树施个眼色,意欲脱身,吴敏树也觉难堪,就欲开口辞绝,不曾想刚才还与玄阳道长低声谈话的王褒生却朗笑一声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儿,又有何避讳错谬之处也?我等已经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还不如就凭今天化解开来,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缘不可辜负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澜,水若明镜,正好照透我辈之心胸矣。”
说着竟自顾上了画舫,玄阳道长本在一侧含笑凝听,此刻接道:
“贫道近日来查观辰星,觉得定遇旷世奇人,至此刻方为释然,诸位居士真是个个面蕴英气,更难得的是,昨日还几乎皆不相识,如今却有机会同游一舫,幸也,幸也。”
其实道长见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经上了画舫,就很难再请下来,而他也察言观色,知左宗棠脾气耿直,正是难以下台,于是便假说天象,化解尴尬,闻的此言,杨庆琛自知其意,先令众差岸上休息等候,随即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画舫上迈去,众人顺次也就上来了,那舫主既见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左宗棠却突然转身,对着舫主深辑一礼,赔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聪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较不得真,便好话说尽,又询了按察使的意思,着小厮加备了酒菜素餐,不一时便准备好,解了缆绳,踩起脚桨,画舫缓缓离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