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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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策延宾

左宗棠酷爱书籍,行军途中亦勤读不辍,虽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统御下属之需,给人以偏狭之感,然其温文尔雅之态,总能于其流传不多的诗作中显现一二,今择其数句,以体情怀:

纾国暂筹盐铁论,忧时还听鼓鼙声。

偶缘岩壑着闲趣,更对琴书发古情。

咸丰四年正月,曾国藩屡屡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词已是愈来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与郭嵩焘辩驳为何不满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愤言“诸友弃予不顾,予亦含笑而死”,更在与郭崑焘的信中质问郭嵩焘乃为词臣,特授翰林院编修,岂得秦越视之,而谓国事于己无与,置之不闻不问之列?曾国藩亦连上奏折,奏请朝廷派员专办劝捐,计划由郭嵩焘、夏廷樾经理湖南,黄赞汤、朱孙诒专管江西,胡兴仁、李惺负责四川,湖北尚在戒严,准备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担。郭嵩焘闻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听曾国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启程,赴援湖北,途中必经长沙,遂与刘蓉等计划在长沙会齐,一道而行。曾国藩在衡州发布《讨粤匪檄》后,鸣炮启程,二月初至湘潭,闻听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在武昌鲶鱼套战死,汉口、汉阳三度失守。太平军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阴,随后数千战船沿湘江进入靖港、乔口一带,距长沙仅有五十里。骆秉章派出王錱、朱孙诒、曾国葆、塔齐布等在省各将带兵分头堵截,曾国藩初八日至长沙,情势已是危急。

单说谭钟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与左氏、郭氏两家兄弟闲谈外,仍不忘攻读,间或拟文试贴,众人读了均觉上佳,只是会试之期按制还需两年多,遂也不急于进京。钟麟自曾、郭往来书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杨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颇觉欣慰。时间已是二月初,这天一早众人送别郭嵩焘后,左公单邀钟麟游山,二人便顺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较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气喘吁吁。只见山顶怪石嶙峋,并无树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动,微风拂面,略有暖意,已是惊蛰时分,一个新的春天悄然到来。二人各选一石坐下,钟麟道:

“曾侍郎的《讨粤匪檄》,文采斐然,不逊骆临海(骆宾王)之《讨武瞾檄》也,言洪杨作乱乃开辟以来之奇变,孔孟痛哭于九原,着实切中要节,令天下儒生动容也,读来大气磅礴,汹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计划,钟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为一书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满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时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当此山雨欲来之时,季兄却稳坐山林,恐非仅为江忠烈公之行状矣。”

“哈哈,俗言道时势比人强,愚兄不过在等待一个绝佳之机会。”

“季兄可愿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时势须等,但亦须人来推动,我之计谋,还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瞒也?之前我等佐张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帅磊落豁达,尽用良策,是以心情舒畅,更能一展勾画之薄才,不啻伯乐之恩,然则伯乐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处处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归隐索权,则失公心,之后更难掌控,是以谨慎也。愚兄日日钻研忠烈公生前行状,一要总结两年来之功过教训,二要沉心静气,全力筹备出山也。”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辅佐曾侍郎,莫非还有其他计较?”

“愚兄不能入曾公门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见眼前之危急,怎能预料日后之险情?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微妙,愚兄屡次鉴史,反复思琢功臣生存之道,昔汉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诛杀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为君之才量尤胜诸臣也,而历代君弱臣强者,君臣必反目,当今圣上虽属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则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战乱,亦必成君弱臣强之势,曾侍郎生存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辞隐,前者必然再生战乱,且不说百姓疾苦,众夷怎会不趁火打劫?后者纵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况愚兄还欲乘机建立御辱之精锐,倘随曾侍郎,则大军必被肢解,此生万无遂志之理也。”

钟麟听过左公这种论断,但显然较先前更有新见,想是左公正在谋划一盘大棋,于似乎绝无可能之处破局,钟麟只能再次暗叹左公之雄略也,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气磅礴,愚弟愈觉钦服,平生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见,倘此生能为季兄之谋略尽绵薄,则无憾矣。”

“文卿心性质朴而率真,却能隐忍而沉稳,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时愚兄亦无须故弄玄虚,我之出山,必入骆吁门(骆秉章)中丞之幕,眼下太平军气势正盛,我之要务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图谋鄂、赣,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势逆转而不能遽进也,兵家曰盛极而衰,只是不知这太平军气势何时能到盛极也。”

“季兄似有顾虑之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顾虑之处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则如何能让骆中丞如当年张石卿般信赖愚兄,此亦愚兄迟迟不出之要因;二则一旦入宾骆幕,则如何确保骆中丞能长留湖南,不似张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调走而致前功尽弃也;三则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战守,使其绝无溃灭之虞,直至大势逆转,愚兄则必如蛟龙出水,实现平生之志也。”

“季兄壮志已令愚弟心驰神往,只是这三处顾虑,貌似都是听天由命之像,既让季兄棘手,则恐难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说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也,不过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须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骆中丞入彀,必要他来求我,须有非我不可之志,而我还要表现勉为其难之状;其二,欲保湖南官场稳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岂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无头绪;其三,若要曾侍郎不致溃灭,非举荐大批贤才不可,眼下能有独挡一面之才者,胡润芝、刘霞仙、罗罗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谋不足,王璞山尚乏历练,其余尚不足论也。”

“后两者皆需长远计议,不过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时机,骆中丞因处理前益阳知县陈应台弃船资敌又复规避一案不妥,交部从严议处,已有旨革职降五级留任,当下正值棘手,长沙却又突然戒严,想必已是方寸大乱也。骆中丞前番多次来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经气馁,故而愚兄须演一出苦情戏方能入幕也。”

钟麟听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却通晓天下时事也,只是这苦情戏如何来演,莫非来一出打黄盖?”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认捐一万两而不许,非要三万两才行,愚兄已去信嘱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戏,眼下只要有人点拨,则骆中丞即可羁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则可半推半就,甚至答应只待三两月,如此骆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则必然尽听我之方略也。”

“季兄此计妙哉!只是如何能点拨到骆中丞呢?”

“此即欲请文卿兄之事也,愚兄当然无法出面,更不能对人宣扬,此计也仅能你我知晓,若为他人侦知,则显愚兄狡诈,为人不齿也。”

“可是骆中丞早知钟麟与季兄关系,怎好前去劝说?”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过事也好办,文卿只需无意间在意诚兄前提起,恐怕骆中丞处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钟麟会意,心情大畅,二人又约略谈了些天下大势,俨然一派指点江山之气象。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天下午钟麟去找郭崑焘弈棋,故意招法错乱,连输了三局,推枰作罢,连连叹息,郭崑焘道:

“文卿兄棋艺远胜愚弟,此刻恐是怀有心事矣?”

“意诚兄误会矣。”

“老兄何必托词,愚弟又非痴傻,岂能毫无觉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说来听听?”

“唉,也无它事,只是感怀乱世艰难而已,就说安化陶家,几年前还是我三湘士子钦仰之处,可战乱一开,就为了几万两捐输,弄得人人侧目,陶少云整日来往省城,如今兵荒马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人痛惜也?”

“这,文卿兄与陶家非亲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担忧?”

“果然瞒不过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处,日日聆听教诲,屡有收获,倘若再能长进一二年,还有雄心再往京闱一试,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静气也。”

“季兄对陶少云真可谓尽心矣。”

“然也,当年陶文毅公青睐季兄,季兄颇以知遇之恩视之,又有其恩师贺公嘱托,陶少云虽为季兄外子,实则视同己出,关怀之情尤胜孝威兄弟,愚弟最担心之处,倘有人借陶少云来要挟季兄,季兄恐乱方寸也。”

“文卿所虑也是,不过陶家按说不至于为三万两拮据,何以如此迁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几年已将多数积蓄置成地产,如今乃是乱世,土地不易转手,一时困顿,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暂缓,奈何曾侍郎势要强迫,季兄颇为郁闷也。”

两人又聊了数句,见天色已晚,钟麟便告辞而回,将方才之语说与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称赞钟麟不露声色,钟麟面有惭色。果然十数天后,陶桄在省城被骆秉章以捐输不力而扣住,还扬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输,定要下狱,消息传回白水洞,左公与钟麟相视会心,倒是郭崑焘见了钟麟常有愧色,钟麟暗中好笑,却又不能说破,左公也不着急,又拖了几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携钟麟缓缓来到长沙,觅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节,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抚衙署而去,门丁通报进去,不多时,已听见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人未到声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请进来,尔等这些不长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尔等板子不可!”

到门前果然是骆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时只见左公板起脸,怒颜相向,故意不看骆秉章,也不说话,骆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钟麟抱拳示意,钟麟答礼,骆秉章一把拉过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胜南阳卧龙,骆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请而不能得见先生一面也,今番终于盼来了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赶紧吩咐备宴,我要为先生接风!”

左公气冲冲道:

“接什么风?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这衙门里逗留,此来不过是想问中丞大人,何时能放小婿归家,今日乃是清明节,陶府上下等的心焦,中丞大人真要将小婿下狱,恐怕还得给个说得过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抚面前都没有王法,左某人倒要进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骆秉章气势,遂故意将话说的粗鲁,毕竟周围有不少下属,左公语近斥责,骆秉章果然觉得尴尬,但是仍然没有松开手,而是赔笑道:

“先生莫要生气,此事定有误会,我与令贤婿一见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处做客,怎么,外面竟传如此之谣言?刘成,你给我查查,是谁胡说八道令左先生误会了,查出来定然饶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属应声领命,骆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骆某与左先生、谭文卿在张石卿属下供职,相别不到一载,虽说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贵躯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到府内一叙。”转身又对刘成道:“还不去请陶公子出来相见!”

钟麟强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头默默发呆,骆秉章已经强携左公过了府衙门槛,只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公子在刘成陪同下走出来,面相英伟,一身华贵,钟麟虽不认识,但也猜出应是陶桄,来人见到左公,果然加快脚步过来,就要跪拜,左公甩开骆秉章去搀扶,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谁敢拦你。”

说罢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骆秉章忙拦住道:

“左先生,还请稍缓,令贤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对质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为难少云,那就请恕左某鲁莽,不过家中早已惦挂良久,还是先回去再说。”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给骆某面子,但令贤婿真是骆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骆某也无颜见人不是?陶公子,还请劝劝令翁,便宴已经备下,无论如何要请赏光一叙也。”

陶桄果然相劝,左公才渐渐消气,忽然转向钟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饥饿,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钟麟忍笑答应,骆秉章知道钟麟虽是随从打扮,但左、谭二人并非主仆关系,忙向前邀请,一众人进了后堂,宴席已然摆齐,看去甚是丰盛,骆秉章却只邀了钟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骆秉章关切道:

“之前风传发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与令兄可曾遭受骚扰?家眷总要妥善安置才好。”

“劳中丞费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惧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丰二年长沙攻守,咸丰三年设防田镇,哪件不令发逆大吃苦头?所以其怀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总要小心才是。”

“多谢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觅新所,小家小户,不过十数人口,林深壑远,总归可以应付。”

“先生如不嫌弃,可将家眷接来长沙,眼下省城虽已戒严,但城防较前年更固,定无差池,先生空闲时也可指点骆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声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扣我家眷乎?”

骆秉章一愕,转而赔笑道:

“先生误会了,骆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怀疑骆某,则骆某在此对天发誓,今后绝不为难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还望先生看在张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闻言缓缓坐下,语气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为陶家求情来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讳言,陶家认捐数额,绝不推脱,不过请中丞宽容时日而已。”

“好说,好说,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骆某并未参与,曾侍郎如今有圣上准予单衔上奏之权,骆某也是无奈,不过只要左先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长沙,安定湖南,莫说是勒捐陶公子家银两由骆某想法开脱,就是再出三万两作为先生之聘,骆某也定竭尽所能也。”

“如此说来,左某是非要听命于中丞而不得脱身也?”

“岂敢,岂敢,骆某才智虽不及张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张石卿所待先生之例,听凭先生赞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