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谭钟麟驰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咸丰三年腊月十七日四更时分,太平军攻破庐州外围水西门,趁势入城,守城兵勇再也无法弹压,乱作一团,江忠源见大势已去,不顾家有老母在堂,妾有遗子在腹,慨然赴死,消息很快传回湖南,三湘士子多为扼腕,曾、左、胡、郭等皆有挽诗挽联传世,今择江忠源好友严正基挽诗数句,再缅相惜之思:
一朝将帅推文吏,八千子弟气纵横。
疆残母老留余憾,大星痛陨皖中城。
咸丰三年腊月廿四日,陕甘总督舒兴阿上报庐州失守的奏折摆到咸丰帝的面前,天子览奏大惊,愤懑之至。当即革舒兴阿职,复又谕令其回旗;赠江忠源总督职,予祭葬世职,入祀昭忠祠,并于安徽建立专祠,谥曰忠烈。消息传回湖南已是次年正月,十三日,曾国藩在衡州得闻消息,跌足后悔不已,给胡林翼信中直称“阁下治军鄂渚,为甄师(吴文镕)喜,为两湖喜;岷樵殉难之信,为天下忧,为吾党忧”,然而两日后其座师吴文镕兵败黄州,亦赴水而死,曾国藩正月廿八日于悲痛中率军北援湖北,开启了其屡败屡战的军事生涯。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单说谭钟麟归心似箭,自安徽入江西,乘船沿赣江逆上至庐陵,又换舟至永新县,不顾劳顿,翻越罗霄山,竟于除夕之日赶回茶陵石床的家中,陈氏正在缝衣,母亲与颜氏却在逗乐宝箴,宝箴个子又见长高,不过憨态如故,当时正对着大门背诵诗经,背不出来急的抓耳挠腮,看见父亲回来,一声欢呼,跑至跟前,钟麟顺势抱起,转了两圈才放下来,陈氏忙搁下针线来接行礼,钟麟着急赶路,包袱里仅有几本书籍,几块碎银和一件旧袍,倒也不重,此时方想起也未买些点心之类东西,一家人却甚是高兴,原来之前左宗棠托人送信说钟麟人在安徽,家人均料想难以赶回,如今竟在除夕之日团聚,自少不得嘘寒问暖,钟麟约略述说一年情形,直说到江忠源殉难庐州,颜氏未见过世面,已吓的哭了起来,反倒是宝箴还傻乎乎的询问当时情形,钟麟又安慰了家人,才方罢休。其后自又要拜祭祖宗,各种节俗无须赘述。
转眼已是正月初八,钟麟惦念左公是否已知江忠源消息及眼下如何打算,遂辞别家人,先拜了玄阳道长,道长已近八十,仍是精神矍铄,钟麟颇觉宽心,谈起一年来之经历,又是几度感叹,尤其江忠源的赴死,道长也多安慰,说起魏源遁入佛门,道长则引用王重阳之“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来解,乃形容佛、道、儒本如红莲白藕青荷叶般,虽各有风骨气象,但其实也有共通之处,譬如都希望世道安宁,百姓乐业等。最后又说起朱教玉,原来玄阳道长感觉教玉于道教领悟并不十分敏慧,倒是武功超群,遂建议教玉暂且不必出家,又因师弟玄诚子武艺远胜自己,方嘱托其去山东学武,才有武昌相会之事,之前也有来信,其护送张亮基至山东后即潜心武道了。
钟麟留了一日,往长沙方向而去,顺水乘舟,两日后已抵达,竟仍听见传言曾国藩将出兵营救江忠源的事,暗奇江忠源殉难已二十余日,长沙士民竟然还未得消息,既如此恐怕左公也还不知,无奈天色已晚,便于驿馆租了一匹健马,觅店留宿,第二日天未亮即出发往白水洞而去,正月十一日这天方及午时,钟麟已经入山,所幸道路熟悉,便自顾打马而前,却又被团勇拦住,交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个认识的勇目,原来左公与郭氏兄弟重隐此地后,联合当地村民,扩大团练规模至二百余人,当值团勇不识钟麟,致有耽搁。过了关卡,又快马驰了半个时辰,日渐偏西,才来到左公住处,却见屋外无人,便自己将马牵到柱边,刚刚拴好,就已听见左公洪亮的声音传出:
“如此说筠仙兄是怀疑左某因记恨曾侍郎勒捐陶家,才不愿出山乎?如此也未免太小瞧左某人也!”
“季兄千万不可动怒,嵩焘怎会不知季兄视金钱名利如粪土?只是此刻乡梓危急,兄怀旷世之才,不宜作壁上观,何况人言可畏,为季兄稍作计较罢了。”
“左某坠马伤及手臂,又非虚情,奈何还要相逼?”
“季兄有伤,众人亦知,不过伤筋动骨,不过百天而已,季兄伤本不重,休养将近五月,此说恐难再来服人,何况季兄伤势如何,嵩焘日日相处,又何必托词矣,季兄与岷兄一般英雄,岷兄当日腿受矛创而不惧临战之况,犹在眼前也。”
左公一时无声,钟麟觉得好笑,他明知左公不愿入曾国藩幕乃是别有策划,却偏又不能直接同外人说,但郭嵩焘毕竟也是擅长口才者,此时窘境,虽未亲见却也不难想象,钟麟正待开口,却突然又听左公大声道:
“不说江岷樵也就罢了,这江岷樵是他曾涤生密折所举荐,此时身陷绝境,为何又不遵圣旨率水军赴援,非但不愿亲去,连王璞山出境都从中阻梗,到底是何居心?”
钟麟暗道左公果然擅长诡辩,此时既然不易为自己开脱,索性将战火烧到对方身上,且看这个说客如何应对,同时也为郭嵩焘暗暗叫屈,当初可是左公力主其劝出曾国藩的,如今他再替曾国藩劝说左公出山,总有一种两头受气的感觉,但郭嵩焘也非等闲之辈,丝毫不因左公质问而慌乱,只听他徐徐道:
“湘勇战力,此时能有几何,恐怕季兄比曾侍郎更为清楚,而今发逆占据安庆、九江,上扰武汉,湖北戒严,曾侍郎大军远征,能否通过湖北都是未知,何况庐州远在皖中乎?”
“那王璞山三千湘勇滞留长沙又作何解释?”
“嵩焘也甚困惑,前日我已去信质问曾侍郎,且看他如何答复,此事纵是季兄不提,嵩焘也要问个明白。”
“不是早有传言,曾涤生听信吴坤修谗言,再加上嫉贤妒能,所以出军不携罗罗山,战守不用王璞山嘛?”
“此乃谣言也,曾侍郎因衡州地处要冲,衡宝永郴一带土匪四起,无得力之人镇守不能脱身,环顾众将,非罗山先生不能担此重任也,至于吴竹庄(吴坤修字竹庄)亦非挑拨小人,王璞山在湘乡出入鸣锣,大肆招摇之事未必虚言也。”
“大军作战,瞬息万变,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王璞山乃罗山门下第一良将,的确心高气傲,但此时须才孔亟,若因此般小瑕即弃而不用,如何扭转劣势也?”
“季兄所虑甚是,……”
正说间,忽听有人说:
“果然是文卿兄回来了,方才团勇来报,崑焘还不甚相信也。”
钟麟本凝听窗内左、郭二人谈论,转身方见郭崑焘与左宗植并肩走来,边说边抱拳行礼,钟麟忙回礼,左公听到声音,早已一跃而起,瞬间来到面前,执住钟麟之手,激动道:
“文卿竟真在窗外,愚兄好是一番惦记也,昨夜还有入梦,快来说说别后情况如何?岷樵可有消息?”
钟麟方才听见左公声音,太过亲切,听得忘神,竟忘记了此行最大目的,此时才又想起,脸色顿时变了,早有泪水夺眶而出,四人一见如此情形,也就明白了大概。左公身手自如,可见早已伤愈,此时见钟麟悲伤,自己虽亦不免悲切,但还算冷静,深知钟麟性情至真,往往悲痛伤身,忙搀住,几人拥进室内,扶了坐下。难过了足有半柱香,方饮了一杯热茶,将数月来种种情形约略说出,说到江忠源慷慨赴险,众人为之击节,说到殉难之状,众人皆为落泪,说完良久,众人仍是默然无语,直到天色渐暗,周夫人过来问询晚宴,才渐渐开口。众人之中,还是郭崑焘最为冷静:
“庐州之行,我等早知凶多吉少,岷兄自也能知,但仍义无反顾,乃我辈所不及者,如今求仁得仁,也算英雄一世,我三湘士林当为楷模也,只是方今官匪对阵之势,本就此消彼长,却骤然失却栋梁之才,恐大为不利,而今发逆盘踞长江,北省深受袭扰,亦不知能坚持多久,咸丰二年长沙被围之事,恐复再来也。”
郭嵩焘频频点头,随即接道:
“北省自张石卿卸任,吴甄甫实任湖广总督,与崇伦颇有龃龉,督抚不和,虽是常事,然而当此危急之时,不能同心协力,非吉兆也,前番曾侍郎信中言及崇伦胁迫青麟(时任湖北学政)共同弹劾吴甄甫,谓其株守武昌,不思进取,谕旨切责之,吴甄甫亦难忍满人欺压,独自带兵驻守黄州去矣,季兄早有论断,武昌以下,九江以上,惟有田镇算是有险可依,如今发逆在田镇经营半年,黄州地势不利,恐亦缺兵少将,怎挡得住发逆急攻,至时一旦武昌不保,湖南再无屏障,就是这白水洞、梓木洞,恐也难以平静矣。”
说罢一声长叹,左宗植已经五十多岁,早已安知天命,此时却也忍不住同其他三人一起将目光集于左公身上,只见左公双目紧闭,嘴角牵动胡须,频频微动,显是正在沉思,气氛一时安静至极,屋外风声嘶嘶,斜阳近山,冬鸦凄叫,就如当时之天下,一片喑萧。忽然张氏喂马之声打破沉寂,左公长叹一声道:
“江岷樵溘然就义,宗棠虽早有预料,然而此刻却仍觉六神无主,辅佐曾侍郎之事,筠仙兄暂不要再提也,不过书信之间,还望多能劝勉。”
“还请季兄明示……”
“曾侍郎如今水陆练勇,名为水军五千,陆军五千,但不在其内的长夫、随丁、雇船、水手以及各路员弁、丁役之和绝不下于五千,还有王璞山练勇三千,大军出境之后留守衡州之勇等,如此众多之人,其兵饷仅靠劝捐勒捐,何以为继也?”
“此事众人亦觉不妥,安福(今临澧县)蒋家乃世家大族,天下闻名,湘北鄂南产业无数,自然该出力;不过长沙常家,常文节公(常大淳)尸骨未冷,英灵不远,且是为国殒身,此着的确令人心寒;至于安化陶家,陶文毅公生前领袖湖湘,三湘士子谁人不受恩惠?何况还有季兄与润之兄姻亲之关系,如今一面苦求胡润之率军相助,一面迫其翁家,着实有违常情矣,可是曾侍郎也不避讳,在信中竟直称定要勒捐三家,如不达目的,势要拟折参奏也。”
钟麟知道郭嵩焘故意将曾国藩说的不堪,好使左公无法再横加指责,果然一张名嘴,心中不由暗笑,果然听得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曾侍郎之困难,当时张石卿督湖广,我等惦念二省,还能于艰难处,省点银子接济,而今朝廷不拨一两经费,还要练成强军,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不过,此乃杀鸡取卵之道,劝捐倒还罢了,勒捐行径一开,上行下效,再有人从中牟利阻耽,甚至挟私报复,无非激化矛盾,而且纵是三家捐出十几二十万,也不过支撑大军三两月而已,之后又能如何?左某最担心之处,他日曾侍郎恐怕迫于饷银困窘,急于求战,而正中发逆下怀,师出不利,则再无转圜余地矣。”
“所以曾侍郎才苦求季兄出山,此时情形,非季兄之才何以化解也?”
“左某也无陶朱之才,不过此时发逆气势正值盛极,纵然攻守有所变数,但对峙之局已成定势,大军需饷,一日不可缺断,而方今朝廷焦头烂额,圣上虽对曾侍郎有所期待,但户部绝不肯拨一两纹银,所以筹饷必取有源之水,方能循序渐进,等待逆转之势,倘只顾竭泽而渔,必成孤注一掷之状,此乃曾侍郎之急务也。”
“季兄竟能运筹至此,非亲历断然不能相信,曾侍郎之前信中亦说眼下已是竭力经营,若饷项不继,饥疲溃散,则从此更无望矣。季兄未览此书,却鞭辟入里,如能寻到这活水,实乃我三湘之幸,天下之幸也。”
“左某也无独特之处,虽自诩攻读杂博,亦不过河工、盐政、荒政、田赋以及山川地舆等,如今能有利可图者,惟有盐政一途,其本质不过与商人争利而已。”
钟麟忽然想起在江苏时听魏源随口所提一事,此时或有助益,遂接口道:
“魏默深前辈曾云,去年夏天刑部左侍郎雷以諴帮办琦善江北大营军务,用湖州名士钱江之策,在淮扬一带设立厘捐,于水陆要道劝捐助饷,对行商、坐贾视其买卖之数,每百文捐纳一文或二、三文不等,或规定米每担捐钱五十文,豆类每担三十文,鸡鸭每担八十文,魏公担心民众疾苦,自是深恶痛绝,尤其对钱江颇有怨言,二人原本在林文忠公府上相识,钱江还曾随林公戍守伊犁,本属志趣相投,却因此不屑,是以其后钱江因罪伏诛,魏公叹其咎由自取,当时无意间说与愚弟,为魏公计,本不该说出,不过眼下军情紧急,季兄或可参考也。”
众人听得一时怔住,左公转而长笑数声,道:
“文卿兄真乃雪中送炭也,左某已是苦思多日而无头绪,此法既是刑部侍郎所用,必然为朝廷所允,也算有例可循,他日时机成熟,以厘捐之策,辅以盐课、劝捐,乃至日后军出有成,再向户部索要,约略能够长期维持也,只要我湖南一省励精图治,绅民安业,此等抽提也不过分,却能支撑大军作战,这厘捐之策,还妙在即便出省作战,亦可就地筹饷也。”
钟麟见左公一时眉飞色舞,竟浑然忘了江忠源之噩耗,但见郭嵩焘也是跃跃欲试之状,料想众人苦恼已久,此刻都在振奋之中,心下反倒略觉欣慰,恰好便宴已经备好,左公邀众人堂上坐了,先举杯道:
“这一杯同敬江岷樵,岷兄急公好义,不畏艰困,忠肝侠气,常照吾心,身虽驾鹤,遗志长存,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众人一同举杯,倒在地上,默思片刻,方行进餐,酒过数巡,话才渐多,众人好奇钟麟见闻,遂多询问,钟麟则多为详述,左公尤其对石达开的相关讯息倍感兴趣,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只可惜钟麟也只是略知一二,左公却表示,此人恐成发逆兴衰之标志,钟麟暗道二人或成瑜亮,以后即便不直接交手,也必会在暗中较量,各自潜藏孕育的一种力量,已经若隐若现。待说到江忠源临终遗言之事,众人虽觉伤心但亦慷慨,说起江忠源给遗腹子留名效棠,左公则直呼惭愧,众人饮了足有两个时辰,已近子时,酒意皆深,左公又道:
“江岷樵之行状,当由左某人执笔,广济之前,量无人能比左某亲近也,至于广济以后之兵事,还请筠仙兄多为留意,就算左某不日要出白水洞,也要先有个草稿再说。”
“如此说来,季兄愿意出山相助曾侍郎也?”
“非也非也,左某已有计较,筠仙兄替我拒绝了罢,此刻曾侍郎缺的是粮饷,老兄绝非仅有口舌之利,理财经济亦是大才,眼下正有用武之地也;老兄还可再荐黄南坡,南坡公亦绝非仅善造火炮,曾侍郎筹饷大计有二位当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