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年来水旱与兵戈,南北东西事渐多。”魏源一生忧国忧民,先为外辱所激,后又历经太平天国之乱,与很多清政府官员不同,他对农民起义抱有一定同情,在其诗作中频频可见,譬如有“吁君之难民之恫,维贼犹存三代公”等句,是以晚年堕入佛门也算合理,今采其诗作四句,以观当时民生也:
国家大政食与戎,漕穷肇兵相激舂。
豪民豪胥维蠹同,鹬蚌相持乃相攻。
却说谭钟麟一路寻访,找到范文正公祠,但是祠内仅有一位老人看护,并没有之前老者所说的热闹景象,问起来才知,原来魏源严词拒绝了为其建立生祠的提议,众人无奈,便各散去,钟麟同老人攀谈,方知魏源何以民望甚高。原来道光廿九年六月,丁母忧守制三年后的魏源受任署理兴化知县,其时恰逢夏雨连绵,洪泽、高邮湖水暴涨,漕督河官急欲开坝放水以保运河,但其时坝下七县数十万亩早稻已经泛黄,一旦放水,必然颗粒无收,魏源来不及去县衙报道,即直奔大堤,凭借自己的学识,得出可以通过开邵北到清口二十四闸泄洪而保坝的意见,得到时任两江总督陆建瀛的肯定,魏源带兵民守护大堤,危机时分,河官必要开坝,魏源伏在坝前,誓与大坝共存亡,下游七县十余万百姓深受鼓舞,竭力同风雨搏斗,终于保住大堤,陆建瀛闻讯亲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匾相送,是年七县稻米大丰,百姓皆称水稻为“魏公稻”,是以魏源虽一年后即升高邮知州,但在淮扬一带,尤其在兴化,名望甚隆,被誉为“淮扬保障,千载寡俦”,几能与名臣范仲淹互为辉映也。然而当时魏源已经五十六岁,经此一役,落下疸疾,身体每况愈下,百姓闻者无不落泪,是以才有建生祠以祈福之念也。
谭钟麟打听到魏源的住处,心底渐安。再仔细看这范公祠,祠堂本不大,钟麟却觉巍峨,其门上方有一匾,上书“文正流风”四个大字,内有塑像,只见范仲淹端坐大堂,眼望远方,表情刚毅,虽是泥塑,仍能体会其先忧后乐之风范,仿佛数百年来,无论朝代更迭,治乱交替,都一直在默默看着世上每一位有良知的读书人,头上则有大匾书做“明镜高悬”,钟麟看的入神,怔怔然忽想到近世名臣陶澍、林则徐、魏源等皆在此处从政多年,莫非其浩然之气正是范文正公所遗乎?之前钦慕先贤,不过得自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等,如今亲见范公遗迹,自然别有一番感受也。
闲话少叙,且说钟麟经守祠老人指点,寻到了魏源的住处,却是大门紧掩,看情形,此处虽不繁华,但也绝非偏僻之处,院落不大,但雕梁画栋,颇觉精致,不过砖墙苔痕浓郁,柱檐红漆剥落,显见年代已久远,估计是自他人处所买,钟麟展了展衣襟,敲门求见,不多时,出来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文士,谭钟麟通报名号,被领进前堂相候,文士自称乃是魏源之子,名耆,字英甫,称父亲近来多在清修,不愿见客,钟麟解释自湖南而来之艰难,魏耆方答应通报一声,其父是否愿意见客,全凭老人做主,随后奉上茶来,魏耆轻步自向后院走去,不多时,只听后院似有人声,渐有脚步靠近,钟麟忙站起身来,后堂门开,一位灰白长袍的老人由魏耆搀住出来,看见钟麟,不待行礼,先问道:
“贵客可是林少穆常提起的茶陵谭文卿也?”
钟麟深揖行礼道:
“正是晚生,斗胆鲁莽,冒昧叨扰,打扰老先生清修,万望赎罪。”
魏源示意魏耆答礼,钟麟直起身来,魏源又打量钟麟一番,方请就做,魏耆再倒了一杯茶,自行到后院去了,只听魏源道:
“一闻乡音倍觉亲,只是老夫近来身体不便,连作礼都难,文卿莫要相怪。”
见钟麟又欲起身作礼,忙示意其坐下,再道:
“林少穆生前有书,同老夫论及我湖南英杰,施政一方而有大成者自然要数陶文毅公,次则贺耦耕,国之股肱可挽颓势者首推湘阴左季高,其次益阳胡润之,而少年才俊者,当数茶陵谭文卿,今日一见,果然相貌不凡,老夫身患重病,行将殆矣,今能有缘,也是了却一憾也。”
“愧杀晚生矣,老先生身居湖南六名士之首,著作等身,晚生望尘莫及,怎敢受老先生如此隆赞也。”
“哈哈,既如此,你我也就无需再多客套,文卿既以林少穆为长辈,看年龄也当与耆儿相仿,便依叔侄相称如何?”
“钟麟谨遵世叔之命。”
“哈哈,哈哈,文卿有所不知,自安徽返回后,老夫即潜心学佛念经,近来已有多日不苟言笑也,今番见到贤侄,总觉心情大好,这身体也仿佛轻了不少,对了,如今战乱不休,道路阻滞,文卿怎么来到敝处,是顺道起意乎?”
谭钟麟便将自己随江忠源赴皖及为江忠源所逐之事简要述说一遍,魏源不时插言询问,钟麟则把湖南、湖北形势及曾、左等人情况约略告诉,魏源听得津津有味,亦对江忠源之境况忧心,直聊到日已偏西,魏耆亲自问询晚饭,魏源命其准备客房,要留钟麟住些时日,闲话自有诸多,钟麟便在魏府住下,约略翻看魏公著作,因为《海国图志》、《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等名作早已刊行,钟麟也常浸读,此刻多阅未刊著作数十种,着实博大精深,几令废寝忘食。这天早上,天晴气暖,魏源感觉身体大好,竟邀请钟麟去游沧浪亭,这沧浪亭就在兴化城内,距离不甚远,一路上边走边聊,不觉就已到达,只见两亭位于沧浪溪畔,互为犄角,另一亭名书曰濯缨,钟麟好奇道:
“此二亭一名沧浪,一名濯缨,莫非还与三闾大夫有关?”
“文卿果然聪慧,此亭乃是当年范文正公所建,再之前,方志有载唐朝之时此处曾有三闾大夫庙,内祭屈子与女须,后来毁于战火,范文正公敬慕屈子风范,任兴化知县时便修了这两亭,取《渔夫》之文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而名之,流传后世也。”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世叔,愚侄突有一奇想,屈子赴水,乃立我华夏士子之风骨,范文正公乃得屈子之传,是以成就名臣,而林文忠公又得范文正公之传,方成今朝之英雄,天下文人皆敬仰之,是以人生虽是苦短,但一种精神,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凝成我华夏命魄之所在矣!”
“文卿之言,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当今世人,皆以至圣先师为尊,其下朱子、王阳明各有千秋,但如此看重屈子者,真不多见也。”
钟麟不好意思的笑道:
“或是因为生在湖湘,日夜得沐屈子风气而致,愚侄绝无诋毁至圣先师之意也。”
“嗯,不过文卿一语,倒使老夫更思一事,儒家一门独兴,虽使我华夏延祚两千年而不衰,却也因为排斥异己,使其他流派不能兴盛,而致当下西夷技艺远胜于我,老夫虽早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策,然而如今反思,却疑惑纵是习得其技,亦不过是皮毛也,西夷穷其心力研习技艺之风骨何在也?恐非至圣先师所能解也。”
一席话说的谭钟麟目瞪口呆,自己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方面,虽然之前也读过《四洲志》、《海国图志》等介绍西夷的书籍,但其中只描述其技艺如何先进发达,却从未介绍这些技艺是从何而来,倘若不知道西夷技艺革新动力之所在,纵然仿制了如今先进的技艺,但仍不能发展创新,一段时日后,必然又将落后于西夷,此状早在林公在世时,玄阳道长便已提及,只是经历一番战火纷乱,早已抛诸脑后。念及遂道:
“那依世叔所见,儒家经典已是桎梏也?”
“这个老夫尚无法断言,毕竟典籍释义,浩瀚无边,老夫才读过几何?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西夷如英吉利、弗兰西等处恐无儒家经典可读也。”
钟麟把当年玄阳道长所论种种回忆一遍,心中不禁更加惶惑,一时竟呆立不语,魏源见状,反劝慰道:
“文卿倒也无须过忧,夷夏虽不相同,但也未必水火不容,只是眼下我等对西夷知之甚少,可惜老夫已是将死之身,否则倒真想再去看看西夷之种种也。”
“据钟麟所知,世叔除了未到西域,其余全国各省均有所及,连香港、澳门这种夷人聚集之地都去探访,在我朝万民中,恐无一人可与世叔比肩,何以世叔还道知之甚少耶?”
“老夫曾听夷人说过一句,大意是凡一人知之愈多,则未知更多也,古人常用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等形容视野之局促,如今看来,我泱泱华夏,岂非尽是井底之蛙乎?”
“难怪林文忠公曾对钟麟说世叔乃是我族睁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也,听世叔一言,才知我族已甚危矣,世叔可有救世良方乎?”
“唉,不瞒文卿,自从发觉仅靠师夷长技无法改变根本以来,老夫心中甚是懊丧,至今尚未想通,抑或永难想通矣,是以近来心向佛门,绝非有意叛孔也,老夫取法名曰承贯,实想寻一孔径而得贯承也,只可惜天性驽钝,且又老病缠身,此生恐已无望矣。”
“世叔过谦矣,想来此事定非易事,先父好友玄阳道长曾说能另辟蹊径,再使儒家经典适应当世者,恐与朱子并肩,倘能创一新说,更胜儒家者,则非至圣先师般高才不可也。”
“这位玄阳道长确是高人也,林少穆生前也常提起,只可惜老夫此生恐难得一见矣,要说圣人出世,非千百年孕育而不可得,但只要我族命魄不断,终将能有机会,可眼下战乱愈演愈烈,身侧还有夷寇窥视,不解除此般隐忧,百姓朝不保夕,又何谈孕育大才耶?”
“说到眼下局势,不知世叔如何看待?”
“这个真是难以预料,你可知老夫为何在高邮知州任上获罪罢职乎?”
“听闻因被参劾传递文报不力,不知是否属实?”
“此因固然也有,但非实质也,老夫在任内即发现,官僚贪腐,积重难返,溃兵逃勇,祸害百姓尤深,百姓听闻长毛来了,反倒没有官军来了恐惧,老夫在任上严惩了多次溃勇闹事案件,但却未着意参与剿匪,实因先取急所也,不过溃勇之中,各有官长,受惩者难保不会诬陷,是以老夫才被参劾了事,不过倒也正合心意,后来还被周敬修制军携至安徽剿捻,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耆儿打听到京中有为老夫鸣冤者,或者能使老夫开复,但依老夫心志,又是残命之年,绝不再入官场也。”
“如此说来,世叔是对朝廷不抱希望也?”
“或者将来有人能扭转乾坤亦未可知,不过老夫既然心向空门,已无须关注,倒是文卿不知可有打算?”
“眼下仍是打算追随左季高先生,左先生此时大概亦是隐居山林,但其雄心壮志不减,定有一番计较,钟麟但赴骥尾则可也。”
“左季高声名嚇嚇,这种打算倒也合适,不过依靠他人,终非长久之计,以文卿之才智,将来独当一面应该无忧也。”
“只是为今尚不知前路何方也。”
“屈子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等虽方向不明,但亦知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也。有屈子、范文正公气节于胸,且埋头走将下去,或者能有豁然开朗之日矣。”
之后几日,钟麟继续埋首魏源著作,将《诗古微》、《书古微》、《古微堂四书》、《诗比兴笺》、《老子本义》、《元史新编》以及《古微堂诗集》等当时未刊行的著作大致读过,虽是囫囵吞枣,但也感触颇深,想来魏公平时为外人知者多是平静淡泊,不追名逐利,然而内藏赤子之心,犹如烈火,难怪能做出以命护堤之事,而著作中更能见其品性,将来或者能够刊行天下,影响后世,则其功业,未必逊色于林公也。
只是山中无日月,魏源所居虽非山林,却悠然自得,不觉已是腊月中旬,钟麟心忧江忠源安危,却苦于并无半点消息,又见年关将至,遂向魏源告别,魏源有意挽留,但见钟麟所言亦是急务,也就答应下来,十七日这夜,设宴饯行,魏耆作陪,魏源因入佛门,便以茶代酒,与两位晚辈互敬,酒过数巡,钟麟为叨扰之过作歉,魏源自是宽言,魏耆更道:
“也是愚弟不孝,文兄来居这些时日,家父心情大好,身体也有起色,想是贤兄定与家父志略想通,性情契合,愚弟甚为驽钝,不能开悟,今番文兄一别,更不知何以宽展家父之心也。”
说罢竟抬袖拭泪,甚是感伤,钟麟敬佩魏耆之孝,先安慰几句,方道:
“英兄甚是抬爱,愚弟才疏学浅,能得世叔才气之万一,则幸至矣,那堪与世叔相提并论,若非身有要事,真想同英兄一起奉侍也,更可笑愚弟一来,就埋首世叔著作,未尽半点心力,实在有愧也。”
魏源见两位晚辈还要客气,呵呵笑道:
“你二人也无需客套矣,耆儿有几分功夫,老夫心中早已有数,先前心情抑郁,非是不满耆儿,只是心忧时局,苦于束手无策也,近来着力整理佛家经典《净土四经》,受文卿贤侄启发,忽而顿悟也,世间万事,皆有定数;人之一生,倏忽之间,何必执着也,经世也罢,济民也好,尽力而为之,然而诸多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与佛家追求之自度者相似,至于舍己为人,名垂青史者,亦须因缘也。”
钟麟闻听此言,暗道魏公可能已经全身心投入空门之中,今后恐无心于世俗,静默片刻,举杯道:
“恭喜世叔得窥法旨,钟麟邀世叔一杯。”
魏源举杯道:
“贤侄莫以为老夫所为乃是逃离凡尘,其实儒道佛法各有所长,老夫年轻时即有心借佛家而经世,只是尘世繁华诱人,难了功名之心,近来才能约略斩断此缚,于佛家恐已难有长进,惟期望他日能有贤者略受启发,则当含笑九泉也。贤侄际遇非凡,又怀才气,品性尤佳,来日大有可为,只是情感真挚,唯恐将来律己过严,有伤体质,倘略习佛经,或可解脱也。”
钟麟饮毕,自斟了一杯,又道:
“钟麟愚昧,此刻方知世叔身虽向佛,然仍怀家国也,此处当浮一白。”饮毕又道:“愚侄自幸有缘得林文忠公与世叔垂青,虽难获才名之万一,但有生之年,定当竭力效仿,不负世叔之殷望也。至于此躯,倘若能死得其所,亦所愿也。”
魏源见钟麟心志倔强,也就转移了话题,三人又煮酒添菜,直饮至三更,魏源挥笔写了几句诗:
人神孰波涛,天地谁钟鼓。誓回屠龙技,甘作亡羊补。
海风吹梦凉,白月涤尘语。息心浮妙香,回光照今古。
并道:
“此数语乃是当年别龚定庵时所作,定庵作古已十二年也,写与贤侄,聊寄情思罢,明日由耆儿相送,今番且就别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