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昔年左宗植游历湖北,于汉阳江边晴川阁隔江远眺黄鹤楼,只见浩荡江水东逝,感慨光阴如梭,又念及季弟左宗棠身怀旷世之才却不能施展,赋诗而抒,今改其数句以观之:
万里孤云数行雁,晴川楼上依斜阳。
江湖一剑无人识,影落奔涛望潇湘。
咸丰三年八月廿六日,曾国藩祭毕孔子诞辰,行抵衡州,除了直接调度湘南张荣组、王錱、周凤山等各军之驻防,更主要则一面于衡州、郴州、宝庆、永州等处求贤纳才,一面计议在宝庆、湘乡再募勇六千,与江忠源所管带四千楚勇、湘勇合为一万,统由江忠源管带,以成气候,日后的湘军名将如彭玉麟、杨载福(后由曾国藩改名杨岳斌)、鲍超等渐渐开始崭露头角,再加上罗泽南门下诸弟子,江忠源兄弟,刘长佑叔侄以及曾国藩自己的兄弟等,逐渐形成了湘军的将领体系,为日后的建功立业打下了基础。
且说湖北,就在左宗棠等人踌躇满志之时,却不料朝廷又来添乱,原来因林凤祥、李开芳等率太平军逼近京城,官军作战不利,直隶总督纳尔经额被革职,山东巡抚李僡却骤然病逝于任,朝廷顿觉失去屏障,慌乱之中于八月十一日议定由张亮基调补山东巡抚,而其署理的湖广总督之职由云贵总督吴文镕调补,此一变动非但让左宗棠心志受挫,更因统帅交接之时军心大乱,田镇一役遭受重创,其后有太平军两年两破武昌,湖广总督、湖北巡抚数位殉职之事;而张亮基在山东却因与僧格林沁、胜保等人不和,被参劾去职,发配军台,幸有给事中毛鸿宾,御史宗稷辰等据理力争,才得以释回,其后虽在咸丰八年再启用为云南巡抚等,但因种种事由,终究再难有两湖之作为,可惜一代名臣,沦为寂寂,今人观史,多有上层自毁长城之叹,张惠肃公(张亮基谥号)之遇,为一例也。
单说那时情形,八月下旬这天,督署无事,左公见雨后天气清爽,一时意兴飞扬,破例邀谭钟麟乘马同游黄鹤楼,平时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但除少数亲近之人知左谭二人乃是至交外,旁人多以为钟麟是贴身随从,也是钟麟谦逊内敛,甚至连姓名都不为外人知也。这天二人先是于无人官道上打马疾驰数里,又缓行至黄鹤楼,栓定膘马,也不卸鞍,即携手登上黄鹤楼,新建楼上尚有木漆气味,也无游客,但见江水奔逝如故,左公叹道:
“都说岁月如梭,渐行渐疾,不觉间我二人已在张石卿幕下整整一载,平时每多奔波,屡遭艰险,几乎难有闲暇,而今南昌已被围三月,田镇虽陆续增兵至四千,但愚兄仍是不甚放心,有传言称杨秀清将派石达开亲驻安庆,经略安徽,指挥赣、鄂战事,此人谋略远非胡以晃、赖汉英等人能比,又携有攻势,江岷樵恐将遭遇劲敌,而愚兄也要耗尽心力方有望不落下风,今日这种闲暇恐怕难得再有也。”
“季兄心系天下,既要为眼下谋划,还要为将来打算,既要悉心平定内乱,还要思筹一雪外辱,诸般为难之事,却多不能与外人所道,愚弟有幸近身观瞻,才知季兄之宏愿,不过近日来,却见季兄行事不若从前一般笃定,想是又有重新考量,弟虽愚钝,难助季兄纤毫,惟愿一闻季兄心事,好与同忧也。”
“知我者,文卿也,愚兄刻意不露忧色,也从未言及,还是为文卿看破。一年来你我兄弟忙于诸事,虽朝夕相处,却也再没有当日在白水洞同侠兄、思勉那般指点天下之意兴,当时诸位随我出山,本以为会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速定叛乱,未曾想一年已过,处处被动,太平军中不乏能人,这倒也不难预料,只是官军兵将,不但战力低下,一触即溃,还勾心斗角,极力倾轧,相互拆台,镇筸兵竟在三江口杀伤湘勇十余人,懦于御敌而勇于自相戕害,真令人心寒至极也。”
“原来季兄还是为近来曾侍郎等遭遇而不平?”
“远不止于此,最早官军在永安若能齐心协力,敌军势不能出广西,倘在长沙时我等城内坚守,城外官兵能反围之,不留龙回潭等缺陷,敌军亦不能出湖南,自从岳阳弃逃,武昌沦陷,我方已经不占优势,再到金陵失守,此消彼长,官军虽名为剿,实则只能疲于应付,此次南昌被围数月,湘勇援赣,罗罗山新勇但用于剿匪,从未与太平军正面作战,出师不利,初战就有右营谢邦翰、易良翰、罗信南、罗镇南四位将领战殁,诸人还在悲切,竟有楚勇骚乱逼饷之事,之前但忧官兵之不堪,如今见练勇亦且如此,怎不心寒耳?”
“好在岷兄亦云事态并不严重,经过安抚,已经平息矣。”
“管中窥豹,一叶知秋,饶是江岷樵能征惯战,统御有方,仍有此种事情出现,所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如今各处练勇不过数千而已,倘至数万乃至更多,亦复如此,则如何能成百战雄兵?”
“看来当日王璞山所言练勇须先练气之意,还是早有见地也。”
钟麟忆起上年与王錱的一些交流,便随口而说,左公闻言接道:
“唉,处处皆是难题,你说到王璞山,前番愚兄偶从曾侍郎之书中,觉出其虽对王璞山深为依赖,但又颇不满其目中无人、口多狂言之习性,曾侍郎虽位高权重,但真要部署战阵,则差之甚远,自古能者多倨傲,倘来日王璞山不能为曾侍郎所容,则恐埋没一员大将也。”
左公虽与王錱几无交流,但却深觉与其趣味相投,故而多有留意,钟麟安慰道:
“季兄过虑矣,毕竟有罗罗山从中弥合,想来不致有事。”
“但愿如此,湘人练军,方兴未艾,倘若三湘士子合力一心,或许有成,若一开始即有龃龉,则难有所成也,罢了,且不去想,眼前愚兄所忧虑者甚多,此不过些须小事,愚兄更忧者,乃是太平军之变化,恐使我等胜算更少也。”
“季兄可又察觉一些端倪?”
“然也,洪杨等人攻破金陵之后,派兵经略河南、安徽,原属正常,其所派主将仅是林凤祥、胡以晃这种战将,不过试探而已,太平军交战也多以掳掠为主,冲州撞府,满是流寇之习气,故而不足为惧,然而此次倘真派出石达开坐镇安庆,此人如今地位仅在洪、杨、韦之下,又是其统兵首选,足见彼等已于金陵立稳脚跟,准备与朝廷割据对峙矣。需知流寇虽如李自成之蛮勇,也不足几年平定而已,但洪杨一旦摆脱流寇习气,则必会出现当日愚兄最忧之局面也。”
“天下割据混战,蛮夷趁虚而入,礼法分崩离析,百姓暗无天日,有亡国灭种之虞也。”
钟麟缓缓说来,语调甚是凄凉,左公则双目紧闭,一声长叹,久久不语。眼见日已偏西,钟麟提议回署,左公仿佛还未从沉思中抽身,恍恍惚惚上马,缓缓往回骑去。忽然远处一阵尘土卷起,一人快马往跟前而来,钟麟看出正是郭崑焘,忙与左公勒马,郭崑焘亦远远勒马靠近,只见他一脸焦急道:
“季兄,大事不好,朝廷有谕旨要调走张制军矣。”
“什么!”左公大惊道。郭崑焘怕左公未听清,又接道:
“圣旨调石卿制军为山东巡抚,湖广总督则由云贵总督吴甄甫(吴文镕)制军调补也。”
钟麟正要搭话,互听左公大叫一声“不好!”,也是情急之下,竟然随之一掌拍到马身上,健马受惊,前腿立起,左公本就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没有坐稳,摔下马来,所幸马匹向前冲出,才不至踩伤,但左公已经摔至不省人事,二人急忙下马搀扶,郭崑焘猛掐左公人中,钟麟则捏虎口,才渐渐醒来,郭崑焘忙道:
“季兄可算醒了,都是崑焘不好,让季兄焦急,才有此失,不知道可有伤到?”
左公缓缓活动全身,但觉右掌因适才着地时出力支撑,手掌与小臂已难活动,右肋也隐隐作痛,想是跌落时有所损伤,不过慢慢活动半刻,感觉未伤及骨头,才长舒一气,依住钟麟缓缓坐起,凄然叹道:
“左某已经年近半百,竟然还是改不掉这鲁莽习性,唉,制军调走不过使我心血尽毁而已,尚不至于殉命,何以竟慌乱至此也。”
郭崑焘道:
“制军命我来找季兄,就是商议对策,看能否还有转圜之地也。”
“此事不同岷兄当初,制军乃是封疆大吏,朝廷最为顾忌,那里还能转圜矣?其实年初制军北调之际,左某即有今日之预感,不过真到此时,还是倍觉失落,战守如此关键之际,竟有此令,真是匪夷所思也。”
钟麟疑道:
“莫非向军门记恨岷兄不赴江南,从中挑拨乎?”
郭崑焘道:
“那倒未必,如今安庆、九江诸处战事正急,若有疏失,向军门等压力只会更大,怎可能自掘坟墓!圣旨说发逆、捻匪在河南、直隶、山东一带甚为猖獗,山东巡抚一职非肱骨之臣不能稳妥,才调制军而去也。”
左公叹道:
“唉,朝廷一帮庸臣,那看的出何处才是胜负之要地,但知慌乱而已,只是张制军这一去,左某此生恐再难遇此良主也。”
“季兄不打算再随张制军北上?”
“胜负关键在赣、皖,我等根基在湘、鄂,怎可能北上耶?”
“那季兄何不同到衡州,襄助曾侍郎练治大军?”
“唉,此事左某尚未想妥,也罢,先回署再谈。”
钟麟见左公右腕已有肿起,想是挫伤筋骨,忙招呼郭崑焘将左公扶上自己的马,然后挽缰而行,郭崑焘则牵住两匹马在后随行,左公自上马后,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想是已在忍痛谋划对策,二人也不打扰,只缓缓往回步行,直走至天已近黑,才回到总督府署,张亮基与王柏心早已候在厅外,见左公衣衫带土,行动不便,询问原因,郭崑焘将情景叙述一遍,张亮基忙同众人将左公扶进内室,去掉长袍,又搀其半躺在床上,见左公面色尚可,方才叹道:
“真是祸不单行,老夫正因圣命突至,六神无主之际,季兄却又遭此创痛,眼下军情如火,政务繁巨,没有季兄运筹襄画,如何是好?”
钟麟自外室搬了几张木凳,让张亮基、郭崑焘、王柏心等坐下,自己又嘱咐仆人准备稀粥、骨汤,之后才坐在床边,众人环绕左公,只待他开口。只见左公先是表情凝重,渐渐又转至平静,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
“制军也不必焦急,从好处说,眼下发逆在江西攻势汹汹,但有岷兄竭力御防,不会有失,之前左某尚担心其弃围南昌,转从九江逆扑田家镇,制军即将身处险境,这般也好,自此处调离,正好躲过此祸,或者亦是天数也。”
张亮基急道:
“季兄稳重之人,老夫引为知己,奈何出此谬言?亮基身受重恩,眼见得湖北将有大战,怎忍心遽然离去?亮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也?”
“但圣命岂可忤背?朝廷最忌疆臣坐大,制军纵是因军情而为圣上心忧,亦不能违背圣旨,眼下直隶山东告急,正须制军坐镇方能安定人心,此乃圣上对制军之信任看重,又岂能轻易辜负乎?”
“唉,季兄所言皆是实情,但眼见一年来我等呕心沥血,湖广两省方有起色,就弃之不理,岂不半途而废也?”
“是以才云尽人事而听天命也,天命如此,制军纵有不甘,又能如何耶?如今就看是吴甄甫制军先至还是发逆先至也,宗棠坠马亦是天意,一伤之下方悟我等终是凡人,哪能违抗天命耶?”
“那季兄今后有何打算,随老夫北上守卫京城门户,还是留吴甄甫幕下继续未竟之大业?”
左公犹豫片刻,忽然凄声叹道:
“左某已是身心俱疲,气血耗竭,实在难以再参戎幕,之后自当销声匿迹,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
张亮基也早知左公断然不会随自己赴任山东,不过见其也不愿入吴文镕之幕,好继续筹谋守护湖北,竟欲隐归山林,着实难过,但见左公已是疲惫不堪,也知其心志高绝,与吴文镕并无交情,自是不肯轻居其下,遂叮嘱左公静养身体,让钟麟悉心照料,便示意王柏心、郭崑焘退出,又连夜商量如何复旨等事,钟麟则亲自端来粥饭,目视左公单手举匙,忍不住问道:
“季兄真任由心血无归,一走了之不成?”
左公低声道:
“处世之道,需知进退,姑且不谈吴公其人如何,我等求之入幕,纵能为其收留,又怎能如张公幕下般,诸事但听谋划,与其再生龃龉,不若洁身自好矣。何况愚兄也需时间思考眼下大势,岂可尽为俗物缠身,不过你与意诚等倘若别有打算,愚兄定当尽力推荐也。”
“季兄哪里话?愚弟岂能不随季兄行动?之后如何,但凭季兄吩咐则可。”
二人又说一阵,粥饭已尽,钟麟扶左公躺好,转身出来,见张亮基等人仍在商议,也不打扰,自去内室吃些干粮,躺在床上,一年来的情景历历在目,甚是感慨世事难料,久久难以入眠。
其后数日,左公身体渐渐起色,除了右臂疼痛,难以握笔之外,行动已经无碍,本欲同钟麟等立即辞归湖南,又为张亮基挽留,答应候到吴文镕一到武昌便走,诸人自少不得助张亮基处理临走前的种种事务,好在各人也无任职,无须交接。九月初,朱教玉忽然来访,原来是打算至山东滕县的玄武观,从玄诚子学习武艺,左公等劝其稍留,随张亮基同赴山东,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也是巧合,太平军就在八月底弃围南昌,大军自九江猛扑田家镇,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人率军抵御,八月三十,九月初一、初二这三日均守住江防,太平军多有伤亡,便暂停攻击,休整水军以待战机。再说那吴文镕乃是曾国藩座师,其人也算忠勇,圣命一下即与罗绕典交接符篆,自昆明启程,至湖南长沙稍留几天,也顾不上等待曾国藩来见,便又启程武昌,九月十三日一早便抵达武昌,张亮基携在省文武大员前去迎接客套等亦不表。
单说十三这天下午,左公、王柏心、郭崑焘、钟麟四人收拾好行囊,张亮基在黄鹤楼设宴饯行,众人酒过数巡,自少不得感慨一番,但皆心事重重,也不能尽情表达,酒到酣处,张亮基执住宗棠左臂,道:
“季兄乃天下名士,愚弟一见之下视为臂膀,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度相会,关于前路,还望季兄再指点一二也。”
“制军客气矣,制军待以至诚,左某从未疑虑,只是胆识薄劣,不能为制军解忧,还须担待,说到之后,左某以为,愈近京城,则政事愈难也,制军在此,虽也有崇伦、台湧等掣肘,但毕竟官职最高,一到京郊,则诸多王公大臣,个个自以为是,权势利益交错勾缠,稍有不慎,即会招来种种是非,制军纵是一省之首,却要左迎右却,推行政令,恐远不如此处畅通矣。”
“那该如何应对方为稳妥也?”
“想来唯有隐忍二字,只是制军向来果敢明觉,又岂肯自污焉?不过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即便为此受牵,又有何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