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江宁
咸丰年间,太平军先后三次攻陷湖北省城武昌,大城每次易手,最苦难者总是那些无助的百姓,其中尤其以第一次武昌城破伤亡巨大,王柏心观其惨状,愤而赋诗多首,今采几句,以观时情:
鄂王城下骨如邱,黄鹄矶边战血流。
乱后江山空洒泪,春来花鸟不关愁。
话说咸丰三年正月廿二日,张亮基等人抵达武昌城时,距离太平军弃城顺江东下已近二十日,太平军一路摧枯拉朽,兵锋直抵江苏,沿途的江西重镇九江,安徽省城安庆分别于是月十一日、十七日破城,同样只掠不守,直扑江宁而去,只是情报传递尚需时日,此时众人尚且不知,骆秉章与严正基会同署武昌知府金云门正在调查武昌城破坏情形,得知太平军未至前有百姓七十余万,现今只剩十数万人,可见损失之巨。武昌各处官署府邸尽遭焚毁,所幸贡院虽亦洗劫一空,但房舍尚存,众人各就一间,用砖木瓦砾支了木板充当桌床,也算安顿下来,开始着办诸事。急务如修补城垣,收敛骸骨,抚恤难民,安集流亡,招徕商贾,查治土匪等,皆需一一措置,然而各处官员皆不在省,一时竟无人可派,只好先命丁勇召集附近各署同补诸员,次日人渐多起来,但又各守职务,诸事不好展开,左宗棠建议张亮基会同骆秉章、严正基、江忠源商议,命督粮道徐丰玉署理汉黄德道,主抓黄州府抚绥诸事,广西随员张汝瀛署理汉阳知府,松滋知县刘鸿庚署理汉阳知县,加上之前调署的武昌知府金云门等,总算搭齐诸级官长,众人各自领命,着手事宜。
谭钟麟依然不任职务,只奉左公之命查看武昌各处城垣,这日他身着文士长袍,带了两名便衣亲随,便往文昌门城墙而来,此处滨临长江,江水泛涨之时,每日侵蚀城基,最为脆弱,正是当日太平军以地道轰塌破城之处,据说有三处坍塌严重,钟麟等查看,果然有三处似是新砌,各二十丈有余,应是太平军入城之后所修,两名亲随正在测量长宽,忽听到一处哭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正在焚纸,并朝城墙跪拜,钟麟见老人衣衫虽破,但质地上乘,料定之前也非贫苦人家,但如今孑然一身,无人陪伴,必是家门遭了大难,念及便向老妇走近,并躬身拜了三拜,老妇见有人来,已收住哭声,抬头端详,钟麟忙道:
“老人家怎么对着城墙祭拜呢?莫非有亲人当日守城时在此遭难了?”
那妇人也不起身,还跪在那里焚纸,沉默了一会儿,见钟麟也不走开,才叹道:
“唉,我老婆子也不是不懂礼数,看模样你也是才来这武昌城吧?长毛不是人,我家老爷和三个儿子都是本分人,也就做点绸布生意,与长毛并没有过瓜葛,无怨无仇,那日长毛冲进我家,搬东西抢钱财也就罢了,还要强行掳走我的儿子与媳妇,我家老爷就拼上命了,打了为首的一个什么官,结果老爷与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全被杀了,可怜小儿子才十五岁,孙子才刚会走啊,二媳妇还是被掳走了,至今也没有音讯,只剩下老婆子与挺着肚子的大媳妇,要不是盼着大媳妇给老郑家留根苗,老婆子早就投了河了……”
说着早已泪流满面,遂又放声号哭起来,钟麟虽未亲见当日情景,却已在脑海中浮现出个大概,自也深感凄惨,战乱至今,还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他一会儿暗恨太平军劫掠裹挟,一会儿又怨朝廷不知与民生息,致使生民无望,才酿如此祸乱,更伤感无论怎样,最苦难的还是这些平民百姓,不觉也已落泪,良久,见老妇哭声渐小,钟麟蹲下去,搀扶起来,劝道:
“老人家也不要太过悲伤,万一哭伤了身子,儿媳就更难了,如今官府已经着手赈济抚绥了,你可以到贡院去寻县太爷,说明情况,先记录在案,以后有了款粮,也能救济一些。”
“老婆子家中还有一些田地储粮,生活暂时也还好说,听你说话也是官府的人,既如此老婆子倒有一事定要请大老爷做主。”
说着就要跪倒,钟麟忙搀住,请老人但说无妨,只听老妇道:
“方才你就问为何在这儿对着城墙祭拜,就直说了吧,家里六口男丁的骨骸还全在这城墙底下压着呢!”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城墙底下有什么隐秘之事?”
“唉,一听这话你也是才刚进城,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日长毛入城时,死人都快盖满了这武昌城,也不知长毛怎会那么歹毒,人杀了也就杀了,竟连尸首都不放过,将他们全都填了这几处城墙下的地洞了,这几段才修的城墙下面,全是尸首垫起来的,我家老爷和儿孙的骨骸,当时就被扔到了这些洞里,如今想要安葬也不能,还望大老爷能做主,安排人将城墙拆了,让百姓们来认领尸首,也好安埋呀。”
说着还是要跪拜,钟麟搀住道:
“竟有此等荒唐无耻之事,真是让人发指,老人家还请放心,我马上就去禀报,一定尽快拆开城墙,起出被埋尸首,老人家要备些棺木,好能成殓。”
那老妇见钟麟说的真切,又要跪拜,钟麟不许,安慰了一阵,老人才提了篮子,沿着城墙慢慢远去,钟麟收摄心神,却难抑悲凉,他也常读到史书记载的种种惨事,比如不算很远的张献忠屠四川,以及禁书中有关本朝初期的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等,但仅仅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描述而已,如今却要亲见如此情形,将是何等凄惨也?钟麟再也不忍注视这城墙,忙招呼亲随往贡院而回。左公正在同张亮基、骆秉章二人讨论如何招徕商贾,以转运接济,左公道:
“既然朝廷旨意,无银可拨,尤严禁截留军饷应急,抚恤资费令制军与中丞自行解决,那除了檄拨襄阳、荆州、宜昌等未遭兵祸诸州钱粮外,唯有迅速招徕商贾来此,才能有所起色,襄荆宜本非富饶之处,又有荆州将军台湧、暂驻襄阳的云贵总督罗绕典等阻耽,恐也不会有多少接济,故而制军与中丞应立即上书朝廷,请向陕西、河南、四川、湖南等处晓谕,至少免去两月之关税,好招致商民前来经商,武、汉两城,本是商贾云集之处,如不先行振作起来,怎能自救也?”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公见钟麟回来,只立在门外,面色凄怆,料定有事,遂起身托词先出来,张、骆二人继续商议抚恤诸事,左公示意钟麟一起进了自己的居室,钟麟将一早所闻尽向左公说出,左公闻言亦是大感悲戚,忙又同钟麟回到堂上,向两位大员禀报,张骆二人听钟麟说完,皆大怒,厉骂发逆不仁,骂毕,骆秉章始道:
“左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无论如何,城墙定要拆开,倘连遇难百姓骸骨都难收埋,任由其填塞一处,非但幸存百姓心寒,恐连上天都难饶恕,何况许多殉城官员骨骸也无着落,说不定就在这城墙之下也。”
“只是如今藩库并无任何经费,发放兵饷及设抚恤难民粥厂等经费都已左支右绌,如何雇人起出骨骸,还能再重建城墙也?”
张亮基捻须道:
“没有经费也要想办法,单从城墙来说,如不将尸骸起尽,并用净土填实,天暖之后,尸身一旦腐烂,城墙恐将自行倾塌,至时反误大事,最新军报说发逆已尽入安徽境内,武昌暂时不会大变,是以尽快拆修城墙,解除隐患,亦是当务之急,至于如何解决,不知季兄与文卿可有头绪?”
钟麟道:
“既然经费难出,恐怕只能求助于民也,毕竟城墙之下所填埋者,尽是城内城外百姓之亲朋,彼等也想认领尸首,不如就发贴告示,先召集义民,只管饮食,也不发酬劳,或许有踊跃之百姓,有数百上千人则可完成也。”
左公道:
“此事可为,不过也不必强调不给酬劳,可以注明酬劳暂且记账,待藩库收支好转之后再补,如此也能多招募一些义民,制军与中丞意下如何?”
“看来也只好如此矣,还是有劳季兄斟酌些个才好。”
众人又商量一番,定下召集义民拆修城墙之事由知府金云门负责,钟麟仍从中暗为监督,各处告示贴出,义民颇为踊跃,这些百姓主要来自城外,听闻太平军弃城东下后前来查看亲朋,果有许多不知去向者,见了告示,都前来贡院报名,理事一一记录,三天来已录有两千多青壮,众人颇觉欣慰,拟就下月初一着僧侣超度亡魂,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正式兴工办理。其余调拨购买湖南所制铁炮,恢复各州县驿站,修造各级官邸,殉难大小官员建祠供拜,招徕商贾,查拿水路盗贼,清查户口并抚恤贫民老弱孤寡残废等诸事各有着落,除了钱粮短绌之外,其余各有负责,众人虽忙碌不堪,但眼见城内景象渐渐好转,也自略觉慰藉。正月廿七日,军报安徽省城安庆已于十七日失守,安徽巡抚蒋文庆殉城,次日又报太平军已弃安庆而下,扬言欲下江宁。
这夜众人忙罢,稍有闲暇,张亮基又邀左公与钟麟闲谈,张亮基道:
“江宁乃六朝古都,江流险阔,气象雄伟,有险可依,两江总督陆仲白(陆建瀛)亲自坐镇,据传向军门也已直奔江宁助守,当不会蹈武昌、安庆之覆辙矣?”
“左某觉得并不乐观,前番发逆攻桂林、长沙省城不下,攻武汉还遇到不少抵抗,攻安庆据传只用不到半日,一则可见官军准备之不足,二者也可见发逆战力尚在不断提升,发逆对江宁之富庶早已垂涎,此番不在九江、安庆逗留,则对江陵定是志在必得,或许是图谋久留于彼处也。”
“季兄断定发逆会立足江宁,不会再沿运河或顺海而北上乎?”
“那倒并未断定,只是发逆既未自武昌北上河南而取京城,如今绕道江宁,固然可能因为水军坚利,但沿江东下是顺流,沿运河北上乃是逆流,沿海行船恐更不通,是以左某判断发逆甚有可能于江宁长期盘踞,制军也说江宁依山带江,九州天险之地,南宋李庄简(李光)有言曰:建康之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上下约略有六处险隘,实乃建都之良所,前朝明太祖即依冯郢国(冯国用)之谋拔金陵而定鼎,而后扫除群雄,天下始定,如今发逆恐打算效仿前朝,我等虽食君禄,为国谋事,然不得不说发逆此行算是明智也。”
“如此说来,季兄似对朝廷更为悲观矣?”
“也不尽然,之前左某早有了解,那伪天王洪秀全者,绝无明太祖之才略,在江宁这个富庶之地久居,未必算是好事,一旦丧失锐气,再有权力分配不公,内生猜忌,未必不是由盛转衰之处也,倘若以如今盛气直指京师,或许如李闯般改朝换代也未可知,而一旦与朝廷形成均势,则两方比较者即已不仅是战力也,至时取才之道,安民之方,御臣之术,治国之略等等,均有交锋,倘使左某不看好朝廷,何以还在制军之幕下乎?”
“季兄之谋深矣,老夫半年以来,受教良多,观乎封疆之臣,前有常南陔,后有蒋蔚亭,皆殉职省城,张某每有得季兄全命之感,何其幸哉。”
“良禽择木而栖,左某虽略有薄学,然非有制军之信任,又何能发挥一二,何况制军也非寻常官宦,能佐制军,实乃左某等之幸也。”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数句,最终张亮基慨然道:
“老夫既承林文忠公垂青而提拔,自然不吝于任用贤才,以倡林公之政举,倘能广募人才,救我国运民生,老夫虽死而无憾也。”
“制军果然心胸磊落,我等皆慕林公之望,自有林公在天庇佑,前番左某已经查访到前刑部主事王子寿,候选知县江陵林天直,本府的张裕钊等皆有才具,岷兄也推荐毛英勃等人,如今已用制军之名延请之,意诚兄也有信说下月即将来鄂,等总督府署初成之时,制军幕下定将人才济济,到时还望制军莫要吝惜官位才好。”
“哈哈,老夫最佩服季兄之处,乃是不吝举荐,从不揽功,日前老夫已经深思,待到府署初成,即将总督大印留在堂上,季兄可随时使用,只需前后同老夫告知一声则可也。”
“制军万不可如此,倘此情形传出,非但民间以为左某揽权,更恐朝廷法度不容也。”
“哈哈,朝廷法度乃是死物也,便宜行事,于事有补则可,此亦当日文忠公之风采,况且此事仅有季兄与文卿知之,最多再有意诚兄总揽文书时可知,无须担心其他也。”
“左某深知制军之气度,不过还是之后再议可好?”
张亮基爽快答应,三人又议了一番公事方各自歇息而去。单说二月初二这日,钟麟仍带两名亲随着便装来到文昌门处,知府金云门早已带人前来坐镇,义民在匠师指挥下分班拆搬城砖,进度颇快,中午时分已经拆了新砌部分的三分之二,众人饮食休息毕,下午时分,将砖石拆净,渐能闻到剧烈的腐臭味,金知府着人将提前准备的艾草香罩分发,才又继续铲掉浮土,果见城墙下有三个大坑,均填满了尸体,虽是冬季,也已开始腐烂,钟麟看的一阵阵晕眩不已,但仍强忍着不走,义民将尸体一具具抬出,面目完整者摆在一处,早有百姓前来等着认领,之前钟麟所见的老妇果然找到了家人骨骸,请人抬了,一路号哭而去;有些骨骸面目已经难辨,但衣着尚完整的摆在另一处,也有百姓前去查看,还有一些骨骸残缺难以辨认者放于一处,计议倘无认领者,则埋于义冢,一下午竟清出了数千具骨骸,终于见到了实土,天色渐黑,骨骸已有半数被认走,金知府着人在附近燃起几处火堆,又命胆大之人看着,防止野狗来损尸体。
钟麟回到住处,已是面色蜡黄,左公在大堂看见,忙过来安慰,钟麟难抑腹中翻滚,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肚中只剩苦水,才缓缓止住,左公早已料到钟麟定是看尽了死难百姓之惨状,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将钟麟慢慢扶起,钟麟已经吐得难以直腰,并且双目发昏,左公将他搀至屋中躺下,命人炖上银耳粥,便坐在了钟麟身旁,默默的看着他,钟麟擦掉眼角的冷泪,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朝左公凄然一笑,道:
“季兄见笑,之前也并非没见过骨骸,但如此之多,如此之惨,实在让愚弟触目惊心,难以忍受矣,数千人命,多是青壮男丁,想来一年前还各安居乐业,不知金戈之声,两月前尚生龙活虎,各抱希望,谁知道一日之间竟遭屠戮,无异于牛羊,难怪俗语称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也。”
“为兄早知文卿悲天悯人,素有慈悲心肠,这些百姓遇难,已是无可挽回,他日我等倘若得志,定要呵护黎民,拯救苍生,以不失书生之奋,不负圣人之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