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左季高离湘北幕 江岷樵援鄂分兵
传言当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归乡(湖北恩施)隐居,严督二子读书,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终第光绪三年进士,此子善为诗文,因诗作艳俗,被时人戏称为“樊美人”,但当他面对河山破碎、家国屈辱之境,亦不乏忧国忧时之佳作,譬如《中秋夜无月》一首,即为其代表,今录于下,以感乱世之悲凉也:
亘古清光彻九洲,只今烟雾锁浮楼。
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咸丰三年之事,谭钟麟奉母度岁,自少不得拜会岳父及族中乡间诸位贤长,变乱年代,诸事不易,寒暄间各有劝勉嘱托,虎踞镇因居要道,不似高陇乡安宁,钟麟三位兄弟与诸多亲朋皆在镇上,钟麟趁机一一拜访,员外周昌俊等格外热情,打探省城情况,大约想去省城避难,钟麟感叹如今省城未必如乡下安全等语,不觉已到了初八日,辞别老母等,按约去凤栖观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却说教玉同玄阳道长朝夕相处,颇受点化,深感自己过往处事太是浅薄,已决心随道长修行,钟麟相劝数语,仍是难以挽回,也就作罢,又在观中留了一日,同道长弈了两局,谈论些时事,道长反劝钟麟不必为教玉担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与其门各有因缘,其后自知,钟麟心中也即释然,告别叮嘱不必多表,钟麟复乘舟往长沙而来,天将黑方赶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赶回长沙,时已天晚,巡抚府邸诸人识得钟麟,也无需通报,径往后厅而来,却听见张亮基正急声道:
“老夫何尝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应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该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难之际,发逆新离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数尽随,倘有不轨之人潜伏,图谋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难以着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筹谋,亮基自问每事必依,从无延阻,但此事必请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钟麟稍稍驻足,又听见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为吾师,但不过名分而已,制军于某却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忠源虽鲁钝,亦决然不肯贪图安逸,只顾功名也,季兄筹谋,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弃制军,则绝非所愿也。”
厅内一时沉默,钟麟推门而入,众人见钟麟回来,连忙起身迎接,众人寒暄过,钟麟道:
“方才听见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难决之事耶?”
郭崑焘介绍了十几日来的情形,原来因徐广缙久驻岳州,迁延不进,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广缙一切职务,即行拿问,命张亮基派人解交刑部问罪,同时授予两江总督陆建瀛、河南署理巡抚琦善、补授湖北提督向荣同为钦差大臣,分别处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务,又命骆秉章署理湖北巡抚,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升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之职(故而众人已改称制军),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调度围剿湖北太平军事宜,圣旨于咸丰三年正月初四送达,其后才知太平军在武昌休整完毕,已于正月初二、初三两日水路并进,弃武昌而下。长沙绅民听说抚台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张亮基与曾国藩等及时安抚,才渐平静,众人皆知此时湖南办理团练初有头绪,正须张亮基坐镇,左宗棠谋划,但圣命难违,不敢过多迁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国藩门下,又不忍归隐,遂在张亮基极力劝说下答应随张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焘、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国藩刚召集全省各处团练于长沙,准备挑选三千壮健,统一营制,正是用人之际,闻讯大急,连日来多在劝留,今日才离去不久,众人方有机会商议此事。钟麟听完也将教玉之事转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叹,钟麟接道:
“季兄谋划,而今确是攸关之际,断不可轻废,不过季兄本欲避讳曾侍郎,则此时远离长沙,不需再多顾忌,亦算契机也。”见众人皆点头,遂接道:“季兄不愿团练大计受损,发逆已然远遁,是以不许岷兄带勇北上,不过制军与岷兄所说亦是紧要,之前制军孤身来湘之时,长沙尚是完城,只因难以指挥众军,尚且处处受制,季兄一时竟难措手,我等皆是亲见,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军力弹压,才能迅速抚绥,是以不可与当日长沙相比也。”
张亮基与江忠源皆点头称是,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将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带去将有各种便利?只是为今所练诸团,惟岷兄所带战力可观,其余即便罗罗山等湘勇有所进展,但所有接战不过剿匪抚民而已,未经真正大战历练,若楚勇尽去,则其余各勇更无经验,何时方能练成,何时方能出军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忧湖北,却更忧天下也。”
众人见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难以说服,均沉默不语,钟麟也知左公断然不许楚勇全部离省,遂劝道:
“季兄大义,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劝,不过愚弟还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众人闻言均目视钟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虑每异旁人,如有妙计,快请说来。”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两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带,浑如一体,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为中丞与季兄效力,莫说割肉,即便割头,江某绝不眨眼也。”
众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闻言皆齐声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与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见左公难消顾虑,遂爽然道:
“其实楚勇成军至今,已近两年,诸将中颇有独当一面之才,刘荫渠(长佑)、李相堂(辅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将难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众人见江忠源说的诚恳,纷纷盛赞其风范,遂又讨论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营,江忠源欲带二营赴楚,左公只许一营,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带需全军中挑拣,定下事宜,又分配将领,刘长佑与李辅朝还是各带一营,归曾国藩调度,张亮基还欲将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济、忠淑等一并带上,左公不许,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战,颇有危险,故议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辅佐曾国藩,商毕张亮基着人去请曾国藩,众人移至前厅,钟麟仍不相随。
曾国藩见江忠源愿将大部楚勇及管带将领留下,虽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难勉强,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强行将郭崑焘暂留,说是需交接诸事,郭崑焘答应一月后再北上,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张亮基等人交接省内事务,左公等人拟好《剿办征义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调兵将前赴大营片》、《请调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选一营精兵,同留湘诸将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嘱拜别,钟麟又去黄冕与王褒生等处辞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张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辞行,钟麟仍是文书打扮,怀抱纸册,混于其中,张亮基虽仅在湖南执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辅佐下抵抗太平军数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诉讼,举劾各级官员,使湖南政令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响,其后几十年尚为时人称道,亦奠定了日后湘军出省作战之基础。是日除曾国藩、潘铎等大员外,附近乡贤士绅亦来相送,场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摆了饯宴,吃毕方才起行,张亮基、左公、钟麟与十数名护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统一营精兵在后,并押运湖南所赠大米五千石,制钱五千缗,以赴北省救济不表,众人渡过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经过龙回潭,一齐想起当日徐广缙、向荣等不听劝告,未在此设重兵堵截,以致酿成大祸之事,正感慨间,忽见一匹快马追至,并远远听见左先生留步之声,众人停住,来人翻身下马,定睛看时,钟麟认出此人,名叫塔齐布,乃是镶黄旗满人,性格耿直,之前因无后台,三十余岁仍混迹于绿营,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级之营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觉其才具,先提拔为游击,又升至参将,遂对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为师而不得,近日在军营听闻左公欲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也顾不得禀明上司,单骑追来相见,至此处才及,只听塔齐布气喘吁吁道:
“左先生随大帅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帐下用命,末将愿效死相报。”
众人见状忙皆下马,左公挽起塔齐布的手道:
“塔将军莫要着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还是算了,那副将清德碌碌无为,打不得仗,还不许别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绝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贪图升迁,只是受不了这般鸟气,听说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时候,塔齐布才来相求也。”
这塔齐布读书不多,说话不似诸位饱读诗书之人,左公也不介怀,安慰道:
“为今湖南军令虽仍归鲍军门所辖,但很快将转归曾侍郎也,湖南诸将,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嘱托要助曾侍郎,塔将军距离太远,还未来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写信相嘱,你不看湖南这许多将领,如今制军只许了江太守随行吗?”
“可是咱并不识得曾侍郎,而且听说这曾侍郎只喜欢文人,整日争来论去的,塔齐布是莽夫,恐怕难入法眼呐!”
“塔将军无须担心,你且记住,来日曾侍郎与绿营必有一争,将军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则可,左某担保,不需两年,你必不在清副将之下也。”
塔齐布闻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戏言吧,咱是粗鲁人,不会读什么诗书,也不与书生交往,惟对先生五体投地,来日也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指挥一军而不受牵制,征战沙场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将军之爽快,毫不掩饰,大丈夫者,理当如此,只要你记住方才左某的话,自有曾侍郎为你周旋,不过,左某对塔将军也有一求,来日定要全力辅佐曾侍郎,对左某则无须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说,但咱心中,怎可能对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钟麟见塔齐布没理解左公的话,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将军来日投入曾侍郎门下,就不要再提之前与左先生的情谊了,塔将军的情谊,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这是为何?”
“这是左先生的计谋,你听左先生则无错也。”
塔齐布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众人见了觉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释不清,遂板起脸喝道:
“塔齐布,你身为绿营参将,不曾奉令,擅离职守,今张制军在此,你该当何罪?”
塔齐布闻言也不细想,连忙就要向张亮基跪去,原来这清代军制,地方以总督为最高官长,其下依次才是提督、总兵、副将等级,塔齐布这参将还在副将之下,差了好多级,塔齐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见左公严肃,就不由自主的要请罪,张亮基不待他跪,忙搀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将军玩笑,将军别看老夫是总督,但有左先生在,诸事还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尽心为国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齐布看向左公,见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来,左公道:
“塔将军可记得左某的叮嘱?”
“记得,一是惟曾侍郎从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绿营,不要同清德之流过多纠缠,只要关键之时,帮上曾侍郎,保你前途无量也。”
塔齐布应命,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而去,张亮基招呼护勇近前,众人耽搁数刻,又行上路,张亮基叹道:
“这塔齐布除了直爽与忠勇,也不见有甚过人之处,季兄何以断言其后必能腾达也?”
“他日大军练成,曾侍郎必遭毁谤,自本朝肇始,朝廷最忧汉人掌兵,为今团勇,多属私募,其与将领关系远胜绿营,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势,定要从中提拔满人,以分军权,这塔齐布看似鲁莽,但是胜在忠勇,左某再着人点化,必将脱颖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权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则曾侍郎并不受其牵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为今天下大乱,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济,国家将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张某感佩,更难得还要掩饰,将来恐怕湮没于史册矣,曾侍郎甚至一无所知,他日或许还多龃龉,却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预则立,左某不如此做,来日与曾侍郎恐都难以善终,惟有如此,方能万全也。”
张亮基见后面步行的护勇已相距一段距离,忽低声道:
“张某偶听传言,发逆也曾派人请过季兄,可是真事?”
“这怎可能?左某虽久在山林,但还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张亮基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张某一有想及,总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敌方阵营运筹帷幄,此时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军尽作笑言,其实发逆军中,绝不乏谋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会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经弃城东下矣。”
钟麟道:
“记得季兄当初说发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见其所用,不过中策也。”
“中策岂非最常选择?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险与机遇并存,观为今之势,河南琦善在民间名声虽差,但能力尚可,之前连政敌林文忠皆曾称赞,文卿可是亲耳所闻。发逆就算突破河南,山东、直隶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骑兵,速进谈何容易,而沿江东下,非但裹挟众多,朝廷更无水军应对防守,兼有江南无尽财富可夺,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处,落稳脚跟,再做图谋亦未尝不可取也,只是如此争夺必要漫长,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几曾少有,君不闻曲中所道,兴,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辈读书之人,总有修齐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为,必要尽心尽力矣。”
张亮基与钟麟齐声称是,宾主三人打马,往岳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