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湘上农人筹奇谋
罗泽南早先虽无功名,也常自谓当赴武陵以觅桃花源,然毕竟深受儒家入世文化熏染,虽家庭数遭变故,十年连丧九亲,仍不忘忧国忧民,自多有痛哀民生多艰之诗作,今集数句以观也:
桃林夹岸渡芳津,莫向渔郎话避秦。
欲寻归路无人问,苍生终岁望甘霖。
秃笔单记咸丰二年十月初一这日,谭钟麟在朱教玉的陪同下在湘乡罗泽南湘勇大营议论团练诸事,王錱本来自视绝高,在罗山门下一众弟子中自不必说,即便于罗泽南都向来赞佩的左宗棠、江忠源、刘蓉等湘中名士都大有不屑一顾之态,今见左公身侧一位并不显名之幕友,比自己也长不了几岁,却有如此见识,才意识到老师常劝勉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非虚言。
罗泽南挽留钟麟教玉二人留居军营畅谈,钟麟正欲请教学问,自不推辞,是夜群贤毕集,座上除了罗泽南早入不惑之年外,其余或者方至而立,或者才及弱冠,当真是个个生龙活虎,不过钟麟很快就察觉,罗山门下已成两派,一边包括杨昌浚、蒋益沣等几位,以王錱为首,其余则在另一边,以李续宾为首,两方虽未有言语不和,但行语间已见亲疏,罗泽南仿佛也并不在意,先为钟麟等讲自己的授课宗旨,他认为王阳明之心学受佛教影响太大,而不论是六朝还是五代,凡大乱之际均与佛教兴盛并行,故而不符圣人之学,又从《孟子》解读中说起,认为王阳明乃曲解孟子,误入歧途,真正的圣人之道还需程朱理学等等。钟麟见罗泽南排斥佛道而独尊儒学,又不满汉学与八股取士,也能自圆其说,只顾频频点头,至于见解不同之处,料想说出也无济于事,倒是为罗泽南的积极向上、振作求取之心态所感染,佩服不已。但听罗泽南道:
“是故气、理、心、性,各有体统,又相互影响,人之于气,为时理御之,即成德义之勇,足以胜天下之大任。志大则不安于小成,知广则不惑于歧途,理存则不杂于物欲,当今汉学,惟求记诵词章,不复求乎身心性命之学,则失其根本,既不能自知其失,以成平和之人,也不能自知其非,以成刚健之人,谬矣!”
语毕长舒一气,见钟麟及弟子等皆肃坐倾听足有半个时辰,也颇是自得,遂总结道:
“自古而来,得气之极清而为圣人者少,得气之极浊而为下愚者亦少,其余奋其力皆可得以贤名,纵其欲则尽成愚昏,天壤间,以气坏事者,多匪气之为害,由无义理制之故也,近来老夫常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当为我等自勉也。”
说罢已是大为疲惫,又长吁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数口,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可以不再拘谨,众人遂以方才先生所讲,讨论起来,有说佛、道之非的,有说心学之误的,片刻后只剩下王錱尚在高谈阔论,原来他下午经钟麟提示,方才又听老师讲解,一下子顿彻了练兵亦须练心练气之想法,故而说到团练上来,滔滔不绝,声音也是愈来愈高,众人皆停下来听之,只听王錱高声道:
“团者,团拢一气,尔我相救,生死相顾,此之谓‘团’。练则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尤要练胆,而练胆必练心。胆有大有小,心则人同此心。人人欲保全身家性命,非杀贼不能自保,而非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不能杀贼,所以要‘练’。然一人之力,能有几何?而盗贼则先啸聚多人,非大众随心,同心共死,互相保,不能自保,所以要团。非编民甲、清宵小,内奸不清,则外寇乘,所以非保伍,则团练亦无用……”
也有李续宾等人想是有不同观点,数度欲插话,却始终莫能置喙,罗泽南见王錱讨论渐渐偏离了方才所讲,又不给别人出口机会,遂打断笑道:
“璞山稍微休息则个,欲让座上客人见笑乎?”
王錱闻言方觉自己着实锋芒太露,不由讪笑,众人一齐笑起来,遂又讨论起方今敌我形势,钟麟道:
“当年林文忠公西戍伊犁之际,慨言‘苟利国家生死已,*******’,想来与先生方才所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乃为相印之语,晚生最慕文忠事迹,可惜英雄已是驾鹤,如今有先生为我等楷模,实乃吾辈之幸也。”
罗泽南忙谦辞几句,钟麟又将昨日亲历魁星楼城墙攻战之状述来,众人皆大为向往,最后说到左公遇险,幸亏教玉相救时,众人又皆对教玉刮目相看,教玉自入营半日多来,除了必要客套,几乎未曾搭话,此时自少不得谦虚几句,最后又畅想了来日练勇之事,才各自休息了去。
次日一早,罗泽南请钟麟独自到后帐中坐谈,寒暄过后,先生道:
“自文卿昨日说起如今大兴团练之难题,老夫一直不敢放松,经昨夜沉思,觉的要想化解,唯有请朝廷派信得过的大员前来帮办监督方可,至时将以该大员为核心,我等尽力辅佐,一样可练成大军,以解危困也。”
“唉,先生也知,围城不到两月,朝廷就委任了两任钦差,数位帮办,然而这些大员要么逶迤不前,要么好高骛远,如今看来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才苦觅对策也。”
“文卿所说固然也是事实,但左公既有借张中丞之名行事之利,何不上奏朝廷,直接要求派大员来,只顾团练之事,形成新军再谈战事乎?如此则没有战守之责,成败亦非朝夕之功,是否可以避免急功近利之心耶?”
钟麟思考片刻,暗想确实也无良方,不如姑且一试,也算有个主意,遂深揖一礼道:
“先生之计令钟麟恍然大悟,真似拨云见日,在下还有一惑,为今湖湘大地倍遭蹂躏,烽烟不息,生民甚是艰难,而他日团练一兴,既要抽调壮丁,还要筹集钱财,难免滋扰百姓,甚至加重负担,至时朝廷大员万一不熟谙本地民情,但求功效,难免行竭泽而渔之事,岂非反倒引火烧身,贻害桑梓?”
“文卿所虑甚是,如今我等与江岷樵所练团勇,虽有成效,但不过千数人马,财力供应由乡绅捐办,尚可暂时无虞,但将来一旦规模兴起,必将难以支度,看来团练新军绝非朝夕之功,非要我民休养生息几载,难以支撑,吾辈任重道远也。文卿既能体恤百姓,又能深谋远略,实在让老夫钦佩。不过说回朝廷派员,既要熟悉本地,安抚一方,又要得朝廷信任,不致疑虑,还要有干济之才,从容调度,确实难有此面面俱到之人,左公雄才伟略定是无虞,只是朝中并无名号,实在可惜,老夫倒是想起一位同乡,已在京城为官多年,门生也广,只是此人一来刚刚母丧丁忧,二来我朝历来不许官员节度本籍,以防勾结坐大,故而恐也难以成事。”
“先生说的莫非是贵县之曾侍郎?”
“正是,文卿既知此人,也就无需赘述,不过老夫与曾涤生侍郎的确算得上熟悉,其两位幼弟亦列老夫门下,故而深知其声望胸襟均出类拔萃,其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式以来,直到前些日子,一直在京,此前官居礼部侍郎,可谓大员,应该能得朝廷信任,只是此公历来恪守道统,如今丁忧之身,未知可能夺情否。”
“只要能有朝廷的旨意,其余各事均可缓图,据晚生所知,曾侍郎素重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与先生论调略有差异,但殊途同归,必能不负众望。”
二人又探讨了许多练兵之事,钟麟亦是畅所欲言,令罗泽南甚是感叹,也是钟麟少时多方游历,几番磨练,又有数度奇遇,观诸事往往别开生面,每有新意,很多时候连这位饱学大儒都自愧不如,一时竟聊了个余时辰,诸弟子先后请安,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钟麟与教玉又在湘勇大营中待了一日,与王錱、李续宜等皆交谈甚欢,深夜却传来太平军于午后再度扑城,和春负伤之消息,钟麟惦念长沙战守,遂于初三日告别罗泽南众人,与王錱约好他日一同杀敌,便同教玉匆匆赶回,一路倒也顺畅,回到巡抚署,见左宗棠正与江忠源坐谈,各人寒暄过,钟麟先问前一日战守之况。原来上日未刻南月城金鸡桥处遭太平军以地道中的地雷轰蹋,对方以为是轰蹋了城墙,数千人前来攻城,枪炮齐向城头轰击,和春带兵与之厮杀,恰巧一炮飞来,轰倒两名亲兵,炸开的垛砖碎沙击中和春头面及右手,所幸伤势不重,眼看官军已是不支,江忠源帐下六品军功徐以祥带楚勇数十名从缺口抢下,连毙数敌,气势稍涨,僵持到各路官军来援,鏖战一个多时辰,太平军见难以攻破城池,才退兵回去,长沙算是又躲过一劫。
左宗棠与江忠源正在议论钦差大臣徐广缙于十月初一已抵达衡州之事,据张亮基说,赛尚阿已于九月廿九日派人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衡州等候,希望早日交接完毕,以使军中各镇俱有禀承,事权划一,号令维新,或可大有起色,只是这徐广缙虽抵衡州已两日,竟然迁延不动,数万兵马僵驻衡州,也不来援,也不发令,未知是何打算。左宗棠道:
“按说前数载徐爵帅在广东同夷人交涉,人称沉毅有谋,也不算无为之辈,只是圣旨已下一月有余,湘粤邻省,就算路途艰难,何以至今才娓娓来湘,使我长沙群龙无首,之前延迟已久,本该速来省城,却又驻足不前,难道也是一名庸员不成?”
江忠源叹道:
“还是因为我朝承平过久,各地大员平日皆对武事不甚用心,真到短兵交接,早就失却主意,拖拖延延,虽说无功,也不致有大祸,至于战守成败,反正非其一人之责也。”
“唉,看来此乱断非此公能了,不说也罢,文卿与思勉二位此行收获如何?”
谭钟麟道:
“罗山门下果然人才荟萃,如今练得湘勇两营,由王璞山统领,据说一月之内,即可上阵,吾等观之,其军容整齐,训练有素,堪与岷兄之楚勇媲美也。”
“总算闻得些佳音,我方再添一支劲旅,或增一分成算,只是仅有两营兵,还嫌太少,倘若我长沙城内外几万官军皆能如岷兄、罗山先生之练勇,何愁不能迅速荡平群丑哉?倘使有朝一日,得此一支大军,左某还要图谋与夷人一战,以雪我华夏大辱也。”
“季兄雄才伟略,此日定有可期,对了,关于提升团练规模,罗山先生也有一谋。”
钟麟遂将与罗泽南的讨论经过详细叙说一遍。宗棠与忠源听了罗泽南推荐曾国藩出山,均眼前一亮,原来左宗棠早知曾国藩学问自成一体,又久居高位,声望甚隆,忠源当年会试京城时,更是一度拜在曾国藩的门下,执弟子礼,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如果能由其总领团练,训练新军,定能有所作为。
接下来几日,朱教玉随同王褒生练兵守城,江忠源、黄冕、郭崑焘等助张亮基等巡视各处,谭钟麟则伴随左宗棠留居抚邸,忙于为张亮基起草初六日的奏折,边写边议如何巧妙的提示朝廷,在不致引起朝廷疑虑的前提下能起用曾国藩,这日,钟麟想起之前罗绕典接朝廷委命江西巡抚,因长沙吃紧,未能成行时所说,江西在籍前刑部尚书陈孚恩已获圣旨帮办一切团练事务,遂说与宗棠听,并道:
“由此看来,朝廷危难之际,并未过于避讳本籍大员掌权之事,何况这陈尚书本因去年与怡亲王在当今圣上面前龃龉,大吵大闹,惹怒帝心,连降数级,最终落了个乞归原籍,为今都能获用,曾侍郎乃丁忧在身,又无过失,定能得膺钦命。”
“话虽如此,但仍需从长计议,愚兄正有一事欲要商量。”
钟麟见左宗棠欲言又止,遂道:
“季兄莫非有所顾忌?”
左宗棠道:
“不怕文卿耻笑,你我自岳阳楼相识相交不觉已十四载,以贤弟之见,可信愚兄甘于久居他人幕下乎?”
“自然不会,季兄此行一念桑梓,二来也是助我朝速平叛乱,以御外辱,凡此种种,早已心照不宣也。”
“此等确是事实,不过也有私心,此行一来欲观摩诸政,以免尽成纸上谈兵,譬如上月遇险就让愚兄更知战场变数之难料,二来更为图谋他日能得一劲旅,好驰骋沙场,即便马革裹尸,也要与夷兵一战,方能舒我数十年来一口怒气也。”
“既如此,眼前岂不正当其时哉?只要曾侍郎得以起用,以季兄之才,练就精兵虽非一日之功,但数年之后,定能得偿所愿也。”
“非也,他日一旦如愿练成精兵,天下则成四股势力,朝廷与粤匪自然是明敌,但夷人和我等新军,却也各成一势,至时果真凭新军剿灭粤匪,军内领袖如曾侍郎等必定功高震主,朝廷岂能任由一支汉人执掌精兵酣睡于卧榻之侧矣,彼时要么再起祸乱,要么兔死狗烹,就算往最好处想,也断然没有愚兄得偿心愿之可能也。是以今日不为预谋,他日必成隐患,以文卿之慧,自不难想及也?”
钟麟马上想起历代功高盖主之人,确实要么如文种、韩信,乃至前朝的胡、蓝,一旦功成即被诛杀;要么如司马炎、刘裕、赵匡胤等更朝换代,到时难免又起战乱;最好的也就是范蠡、张良、石守信等隐退山林,可如此又怎么实现左公之志哉?好在左公确实堪比诸葛,早早就能谋划的到,只是此种难题,又岂能轻易破解?不由叹道:
“季兄所思实非愚弟所及,方才说要交代一事,莫非早有计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仅仅想到方向而已,至于各事,一切还需凭借机缘,当前惟有打定主意,成全曾公,不过为今后计,其一,愚兄决不能与曾公处一帐下,甚至不能表现与之亲密,必要时还要制造一些不和,只要无损大局即可,将来好给朝廷留有对我等分而治之之余地,如此又怎能主动举荐此公?其二,则在文卿,兄之行文已有功力,虽上次会试不中,但中式不过迟早之事,今年恩科既未成行,明春按例乃是癸丑科,该再走一趟京城方可,愚兄早已无望于科举,但文卿若能中式,他日京中也好照应,长留深幕之中,岂非埋没耶?”
钟麟也曾想过此事,但亦知若中进士,定要羁留京城,大战当前不能出力,却有逃避之嫌,遂决然道:
“多承季兄美意,钟麟在此危难之际,岂能舍桑梓父老慈母妻小而远避京城哉?纵使去了,也不安心,绝是徒劳无功,此事还请季兄万勿强求也。”
宗棠深知钟麟虽看似平和,实则性格刚毅,绝难勉强,只好叹道:
“既如此说,愚兄自然不好强求,不过来日战局一旦稍稳,则万勿耽搁,这亦算愚兄谋划之一。再者,今后要委屈文卿深居幕后,不再轻易出面,如今知你我情谊者,不过三五人,他日我将逐一叮嘱,不对外人讲起,否则他日关键之处,真需你我联手之时,还要为朝廷考虑避嫌,岂非徒留掣肘,错失时机,文卿可能体察愚兄苦心?”
“那日在白水洞,已表明心志,只要季兄所计,定当追随,反正愚弟也无实职,不如今后,就在幕中做个无名文书之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