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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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数健将勇防长沙

江忠源年少时欲求拜曾国藩,因无赖名声而一度为曾国藩厌弃,然一见之后,却惊叹曰,此人当名满天下,可惜忠源数度会试不第,一度郁郁不能得志,曾有诗曰:

人生富贵亦有何,志士不忘在沟壑。

已无疆场志雄心,此生休问凌烟阁。

先说左宗棠等人协助张亮基守城,日夕勾画,常论至深夜,不觉已有一月,攻守双方各有交战,但都不大,每次伤亡皆在百人之内,这太平军诸将也不着急攻城,一心在屯集之处搭建湘江浮桥,此处湘江七里多宽,竟成坦途,官军数次会攻浮桥,均无成效,张亮基等陈报奏折也已批回,人员大有变化,先是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钦差大臣赛尚阿因湖南战守“调度乖方,劳师糜饷,日夕无功”而遭革职拿问,于九月九日已回长沙城,听候交接;又因湖广总督程矞采督办湖南防剿事务“株守衡州,未能遏贼”而去职留办湖南粮台;命已革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总领各路援兵围剿太平军;长沙省城内,则令潘铎实任湖南布政使,升南阳知府岳兴阿为湖南按察使,到任前由长(沙)宝(庆)道周颚署理;直隶州同知江忠源擢升陕西即补知府,起在籍知县黄冕协办军需总局,善化知县陈丕业调长沙知县,擢在湘举人王褒生为善化知县,留长沙调用等。

江忠源自那日以篮舆缒入长沙城后,左宗棠等人经常来其养病之所看望,张亮基几度亲自为其调药,其受的本是皮肉创伤,骨骼并无大碍,数日之后,已可下地,近来更可以上马骑行,张亮基也不放其出城,所带楚勇仍由其部下刘长佑等率领,留忠源在府中共商方略,数日来与左宗棠等惺惺相惜,情谊更深一步不表。诸人深知官军战力不济,连日来已将《战守要略》刊布守城各营,宣示纪律,诸如守城吃紧之际,擅离职守者斩,无令而擅自爬城者斩等,并且加强巡视,有沅州营两兵深夜自城墙爬入,被亲自巡城的张亮基抓了个正着,当即斩首示众,城内兵将果然不敢再有懈怠,只是城外各路援军,大多仍是不受调度。

却说九月廿九这日,张亮基携黄冕、王褒生、郭崑焘同潘铎等一众官员去城防慰赏官兵,幕中众人留署,又为长沙城官军调度无方而焦急,左宗棠道:

“现如今赛相拿问,自然已经不便居中调度,前番某以中丞之名给向军门去信,于地势、兵形言之甚详,苦劝向军门能督斥数军力扼河西,否则一旦为贼乘虚下窜,祸及东南各省等,结果竟回信说什么‘身是已革提督,贼他窜不任咎也’云云,我长沙城外,已云集各路援军三万余人,半月来却坐视河西龙回潭一带缺陷不补,彼此之间,互不统摄,向军门满心欲立奇攻,以雪前耻,却被伪翼王石逆在水陆洲密林处诈败诱伏,游击萧逢春、都司姬圣脉以下近两千人阵殁,向军门倒是逃了回来,只是此后恐更不会迎战矣。”

江忠源虽亦是书生,但团练兵勇,阵前攻守已有数年,一月来兀自养伤,也是烦闷,此时脱口道:

“也是廷阙昏聩,战场争锋,机会稍纵即逝,怎可一日无主?现如今赛中堂拿问、程制军降级,偏偏徐帅还远在广东,姑且不论彼等能力如何,有一人在,至少也可统一调度也,照如今形式,徐帅前来尚需时日,缓不济急,我等只能任由粤匪谋划也。”

谭钟麟叹道:

“朝廷但凡略通军事,必不至陷数万大军于此尴尬境地,那日听圣旨云拿问赛相,心想权宜之计也应以中丞署理钦差篆务,若如此以季兄与岷兄之才,令出有名,也可迅速调度,未曾想竟无下文,真是大出所料也,此令不啻自去头颅以济敌也。”

朱教玉连日来与诸人相处,似乎已忘了自己乃大明遗脉,左、王、谭等也从未另眼相看,此时也替朝廷忧心起来,但见诸人焦急,遂安慰道:

“或许朝廷承平过久,此次变乱一起,廷上诸人开始并未重视,以为发发调令即可平息,现今发现贼匪势大,却又自乱方寸,估计还需再吃上几回败仗,才能幡然醒悟也,其时季兄与岷兄等方能大展雄才矣。”

钟麟附和道:

“两位兄长才能自是无虞,只是没有得力之兵营可供调度,目前看来,岷兄所练楚勇竟是战力最强,只可惜仍嫌太少,局部攻占虽佳,左右战局大势必然不足,倘若朝廷能下放权限,由我等加大团练规模,有南坡公等调度财力,定可成以大事也。”

江忠源一听此语,抚掌赞曰:

“文卿果然聪敏,每每点到关键之处,忠源兄弟四人,虽才不济,但各自团练数千兵勇,尚无难事,军内同乡拔贡刘长佑才能较吾更胜,另外湘乡夫子罗山先生(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时人尊称罗山先生)也在助知县朱石樵(朱孙诒)团练湘勇,罗山先生授徒素重六艺,门下俊才如云,倘使能得朝廷方便,他日个个均堪带兵领将,何愁剿匪不利欤?”

左宗棠凝神思索片刻,皱眉道:

“罗山先生门下确实不乏才俊,我湖湘大地亦不乏兵勇,只是团练规模一起,一则经费繁巨,须做详致筹算;二来与旗绿兵营争势,定受排斥,恐自相攻讦;三则一旦势大,必为朝廷猜忌,又自多方掣肘,恐失功效也,以某看来,以上三者,均非易事也。”

朱教玉毕竟较少从朝廷出发来思考,见三人皆一筹不展,遂漫道:

“倘若粤匪再行北进,逼近国都,只怕朝廷也顾不得此等细枝末节矣,至时还能有心掣肘?”

钟麟道:

“勉兄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到时候恐怕会弄成个三方对峙,合纵连横,断难收拾,须知方今最急之事,乃是对抗外夷入侵,我华夏四分五裂,岂不正中夷人下怀?”

众人听钟麟一说,均自暗赞,谭钟麟虽在四人中年龄最小,却每每看到最要紧之处,眼前困守长沙固然迫在眉睫,但毕竟是内乱,纵使百姓受苦遭难,然终究分出胜负,还可繁衍生息,然而一旦被外夷瓜分,非但国灭,更有亡族灭种之虞,故而一切谋划,不仅要考虑眼前,还需考虑更长远之未来也。

又是沉默良久,朱教玉忍不住道:

“那文卿兄可有良策?”

“愚弟对征战方略,几近一无所知,哪能有何良策?此事惟有季兄、岷兄方能思筹周全,愚弟以为,要平定祸乱,非兴练新军不可,季兄所虑,财资尚可从长计议,惟与旗绿及朝廷关系,必须先为筹谋,以防隐患为要。”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宗棠长出一气道:

“既如此,我等也算有了方向,前日罗山先生与门下王璞山(王錱)已在湘乡练成两营湘勇,听闻军容仪表甚整,但苦无时间亲见,方今左某身在此处,须臾不可脱离,就由文卿以中丞之使去军中商讨,了解境况,有岷樵兄与罗山先生之练勇经验,将来可有参仗,吾等且候中丞回署,再商讨此事,自入长沙以来,中丞能开诚布公,集思广益,实为近代所罕有,其人又明爽果断,与吾等情同骨肉,定能相与有成也。”

“钟麟谨遵季兄所嘱,闻罗山先生一代理学大师,早有拜晤之意也。”

朱教玉早先得钟麟所救,年龄又相仿,最为投缘,今见钟麟以文弱书生之身,欲赴军营,大不放心,遂同宗棠道:

“不如由教玉陪同文卿兄一起前去,也可互为照应。”

“如此甚好,思勉兄武艺高强,若能为文卿周护,断然无忧也,如此一来,二位小兄可在湘营中多待些时刻,也好多方留意也。”

江忠源也道:

“季兄所言极是,二位小兄,尤其要留意将才,俗语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罗山门下,才俊如云,绝非虚名,哈哈,说的江某都心动矣,若非军务缠身,也想一同去个来回方可。”

“岷兄果然虑深,上年愚弟同刘霞仙(刘蓉)在定王台巧遇罗山先生,就见其门下李续宜、李杏春、王錱等人气度不凡,其年龄皆与文卿、思勉相仿,定有一番际遇也。”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巨响自南面传来,料是太平军又在攻城,但此次巨响声势前所未有,几人忙起身,往声响处赶去,才走半里地,已见城中百姓慌乱奔跑状况,拦住一个穿长衫的文士问询,说是魁星楼侧被长毛挖通地洞,城墙已被所埋炸药轰蹋,长沙城就要破了等等,几至慌不择言,四人也无心详问,往魁星楼奔去。

这魁星楼在南城墙西端,本有地洞通城外,供守兵进出,不曾想太平军在郴州、桂阳一带发展时,吸收了大量的煤矿工人,这些人非常擅长钻穿地道,竟然挖至魁星楼处,引爆了大量的炸药,城墙即被炸塌。

却说几人在路上遇到王褒生正亲自领了数百兵勇,自东至西奔来,路上百姓纷纷躲避,宗棠等见到,一同奔来,只见魁星楼一侧城墙果然塌了有四五丈之长,张亮基同鲍起豹等大员均在城墙内数十丈处观望,黄冕及长沙知府仓景恬正督斥兵勇抢修,王褒生所带兵勇也是为抢修而来,至时也不搭话,只顾指挥将沙袋土包往城墙断裂处垒填,该处兵防属邓绍良统帅,此时正带领镇兵八九百人严阵以待,只听得城外妙高峰方向螺号声起,城外枪炮声、呐喊声亦鼓噪而起,愈来愈近,料是太平军组织冲锋而来,左宗棠忙示意诸人将张亮基等人拉至安全之处,自己却往黄冕等人处而来,江忠源自也不甘落后,示意钟麟、教玉照顾好各位大员,钟麟却对教玉道:

“勉兄速去照料季兄,危难之际,万不可有所疏忽。”

朱教玉应声冲出,直奔到左宗棠旁边,恰好太平军已冲至缺口,往城内胡乱放枪,也是教玉眼疾手快,迅速将左宗棠拉倒在地,却是一管炮子迎面而来,只可怜宗棠身后千总赵继宗头部为其所伤,登时没了气息,宗棠见缺口上方已有太平军头目手持大黄旗直摇,情急之下又欲起身,被教玉牢牢按下,兀自大声嘶喊不已。

城上乱作一团,却见邓绍良大呼数声,已经持刀跃出缺口,起手处已手刃数名敌兵,城内官兵本来惶恐不已,此时见主将奋不顾身,思忖邓将军平日恩德,遂奋勇杀出,太平军某将见官军为首一人勇猛,料想定是主将,一枪轰来,正中邓绍良右胳膊,这邓绍良也是勇猛,将刀交了左手,继续冲杀不已。说时迟,那时快,城外守将和春已经率兵援到,见邓绍良已经受伤,深恐不支,迅速带数名亲兵冲了上来,替下邓副将,即在缺口指挥防守,太平军见官军如此勇猛,气势为之一馁,早有官军数人将持旗之人砍倒,夺下“太平先锋”大黄旗,其余太平军将士见势纷纷撤退,和春驱兵趁势追击,直至太平军营垒方回不表。

单说城内,左宗棠与江忠源见太平军退兵而去,城上百余残留敌兵已无反抗之能,忙返回张亮基等跟前,嘱咐迅速组织兵力,轮番攻击敌营,使其顾不得再攻缺口,罗绕典、鲍起豹纷纷称是,各下命令,飞饬城外各营,按五成出队,轮番攻击敌营至次日方可停止。但见各项命令已达,方舒一口气,众人也顾不得多停,又商量善后诸事,讨论停当,张亮基一面命潘铎带部分官员兵丁持牌安抚城内百姓,一面命仓景恬、黄冕、王褒生诸人抢修城墙,务必于明晨之前补砌完备,又查问了邓绍良的伤势,着所部交由其弟邓绍英暂署,左宗棠、江忠源等四人陪同张亮基再巡城防,先前钟麟等已亲见左宗棠身莅险境,侥幸得免,此时方得空相询,说起方才情形,犹自心悸不已,皆叹侥幸,宗棠也暗自后悔,心道自己虽饱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当时竟忘了自己虽是幕宾,却相当于一军主帅,身系全城安危,哪能如此搏命?可见纸上谈兵终是不足,要想长进,还须亲历才行。

天光渐暗,和春前来汇报战况,此役因守城兵将英勇,人员损失千总赵继宗以下二百余人,至少斩获敌方七名头目,兵卒四百余人,左公详问情况,得知四百余名兵卒中长发者仅数十名,其余皆短发,又议论其兵力已有大额补充,不过战力也会下降等,张亮基则慨叹一月余来,敌方不动声色,不成想竟酝酿如此阴谋,倘非众人得力,恐怕已为所乘等,且说一行人见各处稳定下来,才觉腹中饥饿,遂回府署而来。

诸人用毕便饭,已是夜深,但经历此次惊险,兀自难以平静,隐约又能听到城外枪炮声,张亮基遂又约齐幕僚商谈诸事,只听左公道:

“粤匪既有经营地道之能,就不得不防,而地道之防,通常有两策,一则于城外加挖深壕,则地穴难以通过,二则于各处遍埋巨瓮,募盲人居内伏听,则可判断来向,今应及时实行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踌躇片刻又道:

“此事也不难办,听说钦差大臣将于明日行抵衡州,上午赛中堂已派专员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估计不久即可抵达长沙,如此长沙城内外各镇将也就有个禀承之处,事权方能划一,或许可以扫平粤寇,以解朝廷危难也。另外,下月初六日须例行上奏一月来军事情形,恐要同帮办罗大臣,鲍军门、骆中丞会衔具奏,不过想必还需劳烦季兄亲稿,只是当此危急时刻,当以团结为要,向军门等劣事,能敷衍就敷衍了之,不知季兄意下如何?”

左宗棠见张亮基之前军令遭遇不畅,又经下午一役,意兴很是颓唐,大有听候钦差大臣前来即交差之意,又不愿得罪同僚,秉笔直书,很是着急,但自己毕竟仅是幕宾,不好多说,只好应下,但又不忍,好在座上只有江忠源与钟麟、教玉,便直言道:

“以左某看来,纵使徐帅能用兵如神,以官军之战力与斗志,恐也难以全歼逆匪,中丞还需做好最坏打算才行,我等均承林文忠公赏识,自当效仿文忠之志,力挽危艰,此时更显中丞之气度与才具,倘若中丞不能振作,那左某等还是归隐为好。”

张亮基听左宗棠如此一说,肃然惊醒,自忖果然有些消极,遂抖擞精神道:

“本台只是下午亲见大军血战,又经历季兄生死须臾之间,甚是不忍,想我等与粤匪本是同族,不去共御外辱,却在自相残杀,致使百姓受尽苦难也,突觉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心境一时动摇,诸位见笑矣。”

左、朱、谭三人听张亮基如此一说,各自会心一笑,却原来张亮基体恤百姓,恰与众人相同,冥冥之中,或已注定也,钟麟出言劝慰道:

“中丞与季兄均言重矣,此役毕竟乃我等初次经历较大阵仗,感慨自有不同,不过城守既然无虞,季兄也已平安,算得上逢凶化吉,料想之后更大阵仗即将再来,彼时中丞与季兄等更能从容调度矣。”

江忠源多次亲临疆场,此时自然明白众人心境,遂附和道:

“不过中丞与季兄今后如非万不得已,也该远离前线,于安全之处运筹帷幄,毕竟枪炮无眼,今日也是思勉兄武艺高强,否则季兄可要同江某一样挂彩矣。”

说毕直指自己刚刚伤愈的小腿,自顾大笑不止,众人也皆笑起来,一时气氛轻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