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田地往事
“这世间,有人要我生,有人求我死,尽皆有其目的,唯有上仙,救我于危难,不求结果。”田地将第二张面饼递到王姬手中,又弯腰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面饼,抖落灰尘,放到自己口中。
王姬木然地接过面饼,怔怔地看着田地。
“上一个这般待田地之人,是田地的母亲,只是,早在少年时期,她便惨死于田地的屠刀之下。”田地徐徐道,语气平缓异常。
王姬瞠目结舌,只觉喉咙干涩异常,连一个字也没有办法说出来。
田地并不看王姬,双眼死死地盯着手中面饼,“母亲非齐国王后,不过是父王妾侍而已。父王听方士说,母亲命中带煞,克夫克子,不能留存于世,父王便有了杀念。父王不欲假手于他人,毕竟一旦败露,父王便是第二个名将吴起,将不被世人所容,背负千古骂名,所以他想到了田地。毕竟,弑母恶于杀妻,田地绝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王姬几乎窒息。她从来都知道宫廷险恶,亦了解伴君如伴虎,她却从未想过王宫可以肮脏龌龊到如此地步,更未想过,仅仅是方士一家之言,便可决定一人生死!
难怪田地这般信她,定然是自幼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难怪孟尝君会如此惧怕她得势,因为但凡她有不良之念,他人性命亦在她一念之间。
“弑杀生身母亲,与禽兽何异?纵然父王以太子之位要挟利诱,田地亦抵死不从,却不想父王将此事告诉了母亲。”
“那一晚,母亲将我叫到她的寝殿,她将殿门大开,将烛火都熄了,整个寝殿只有流泻的月光。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不舍与决绝,她哭得泣不成声却仍是将刀递到我的手中,在父王来的那一刻,向我扑了过来,任我手中的刀穿透她的胸膛。”
“她浑身都是血,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伤口那般深,血一直流,我怎么捂都捂不住。上仙,田地连母亲都可弑杀,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不可杀的吗?”
他回过头来,双眼通红,嘴角噙着莫名的微笑,看起来甚是恐怖骇人。
王姬要很努力才能抑制自己夺门而逃的冲动,她喉咙滚动,正待说话,双手忽被田地紧紧抓住。
“田地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可如母亲那般以性命护我,直到遇见了上仙。上仙可知,当你将绳结抛下,当你不顾危险倾力相救那一刻,田地仿佛又看到了母亲。”
“从此以后,上仙即便不是上仙,田地依然倾力守护,田地乃当今太子,乃未来帝王,田地有能力保护上仙,决不让悲剧再次发生。”
王姬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剧烈的颤抖着,及至后来才发现,抖动的不是自己,而是田地。他的眼神诚恳而炙热,自认识田地以来,王姬还是头一次看到田地的情绪如此浓烈。
王姬心里咯噔了一下。田地说的“上仙不是上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亦或者,他仍在怀疑,所以想通过他的故事诈出她的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王姬越发谨慎起来,她小心地组织着语言,“太子得救,是太子洪福齐天,命不该绝,非小仙之功。至于小仙前途命运,自是倾力辅佐太子登基称帝而后一统六国,若中途发生意外,也是小仙命数已尽,当数天意了。”
“天色不早,太子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话毕,挣脱开田地的双手,闪身到一旁,闭目养息起来。
王姬自是假寐,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她的眼睛悄悄打开一条缝隙,便见田地也整理衣衫,和衣躺在一旁。
白日太累,纵然王姬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也很快陷入昏沉。待醒过来时,天将亮未亮。
耳边是均匀的呼吸声,这让王姬蓦地一惊,凝神打量,才发现田地紧靠着自己,姿势亲昵,他硕大的衣衫覆盖住他和自己,这让屋内即便炉火已熄,王姬却并不觉得寒冷。
身子动了动,这一动,连带着田地也瞬间醒了过来。
他警觉地看向四周,待意识到一切如常,方才安下心来,起身对王姬道,“上仙,天色已亮,你我该上路了。”
王姬仰起头,问道,“距曲阜还有几多行程?”
“若是徒步,你我少说也要五日,上仙放心,等下了山,我们相机行事,说不定一两日便到了。”
原是安慰的话,于王姬而言,却如惊雷。王姬的眉峰皱成“川”字,却别开头,不敢让田地发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管田地昨日说了什么,王姬始终相信他阴晴不定的脾气秉性是不会变的,眼下二人患难,他或许还会留她一命,他日危机解除,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王姬终归是要设法离开这非常之人的。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吧。”王姬违心道。
外面天气晴好,因化雪之故,倒是冷得厉害。纵然王姬身上的冬衣为动物皮毛所制,依然冻得浑身发抖。
身体忽然一暖,确是田地将自己的冬衣脱了下来,披在王姬身上。“长途跋涉,委屈上仙了。”
王姬哪里敢要田地的衣服,手忙脚乱的往下脱,“太子言重了,太子金贵之躯,若有闪失,小仙万死。”
田地固执异常,几乎不给王姬拒绝的余地,他力气又大,王姬根本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将衣衫披在自己身上,耳边是他冷硬的话语,“田地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不会有碍。何况长途奔波,衣衫冗余,反而累赘。”语气虽硬,说出的字眼却带着明显的关怀之意。
恍惚间,王姬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田地。
田地的冬衣乃上乘锦缎所制,几无重量,王姬穿在身上,顿时暖了许多。绕过薛城,田地的警惕不复之前,已经可以带着王姬在官道上驰行,比起山路,分明快了许多。
形色匆忙中,远处隐隐有辚辚车声传来,田地远眺了一阵,一只手拉着王姬闪身到一旁,一手已习惯性地掏出刀来。
“上仙先躲起来,等我抢到马车,我们两日内就可以到曲阜了。”田地转头对王姬道,眸中隐有喜色。
将车夫砍翻在地的画面又一次在王姬脑中浮现,对于田地抢车的手段,王姬毫不怀疑。她紧紧地抓住田地手臂,恳切道,“太子先把刀收起来,小仙有办法。”
身上裹着的两件冬衣被脱了下来,转而覆盖在田地身上,只着单衣的王姬瞬间被刺骨寒风冻得瑟瑟发抖,马车将要临近,王姬顾不得许多,抛下一句“太子佯装体弱多病便可”后,已张开双臂横亘在官道正中间。
须臾,马车临近,终在王姬面前戛然而止。车夫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样貌清俊,他跳下马车,神色诧异,“姑娘为何出现在这荒野之中,可是遇到了麻烦?”
听其语调,与齐语有明显差异,显然不是田文派来的人,这让王姬心下一喜,脸上却是一片焦急之色,语气中甚至带着哭腔,“这位小哥,我是与家主外出遭遇劫匪才落难至此的,家主受了惊吓,生了重病,危在旦夕,恳请小哥带我家主入曲阜城看病医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以单衣拭泪。
一袭单衣,面色苍白,嘴唇也被冻得青紫,王姬完全可以想象眼下的自己有多楚楚可怜。
果然,年轻男子与车中人简短交谈,片刻后,车内走出一年近古稀的白发老者,眉目慈善,“举手之劳而已,乱世之中,难免有落难之时。起儿,去帮这位姑娘把人扶上车吧!”
年轻男子道了一声“是,老师!”,走到田地面前。此时的田地早已显现出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任由年轻男子扶起自己,往马车走去。
安顿好田地,年轻男子将田地的冬衣递给王姬,“这是令家主让我转交给你的。”
冬衣上还有田地的体温,王姬看着马车上的帘布,仿佛透过帘布看到了不一样的田地,眉目纠结,终是久久无言。
田地与老者在车内避寒,王姬与年轻男子在车头驱马前行。那男子极为内敛,多余的话没有半句,仿佛赶车是他唯一会做的事。周遭安静异常,唯余阵阵风声,王姬只觉气氛尴尬,便搭话寒暄,“敢问小哥,是从哪来?”
“秦国,郿县。”男子目视前方,简短回应。
是秦国人!王姬越发来了兴致,对于男子的冷淡毫不在意,“小哥欲去往何处?”
“临淄。”男子问一句回一句,绝然是不肯多说的。
王姬也不在意,继续搭话道,“从秦入齐,迢迢千里,一路很是辛苦吧!”
“老师寻访故友,在下列国踏勘,兴趣所在,不觉辛苦。”
“小哥年纪轻轻、周游列国,想来定然是饱学之士了。临淄稷下学宫闻名列国,小哥是否有意入此?不知持的又是哪家学说?”
“在下痴迷军旅,志在从戎,非学术之士。”
一问一答间,又没了后话。王姬向来能挑起话题,自入乱世以来,不过是因为田地之故她才时时提醒自己少说话,以免惹祸上身。今日难得遇到一介布衣士子,无权无势无危险,可以让她侃侃而谈、无所顾忌,她自然不会放过。
“小哥气度颇有大将之风,不知列国争雄,小哥属意哪国?”
“在下身为老秦人,自当为秦国效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