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堂旅行团》尾声三
1
2018年11月30日,我在小聚的葬礼场地上醒来,睫毛上落满雪花,手脚冰凉,一度让我怀疑是不是成为了小聚去往天堂旅行的一员.我打开手机,看见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在一时手足无措下,也多了一份对女友的感激.
简单交代几句,我回到车上,艰难打着火,一路向城南医院驶去.抵达医院是早上五点半,不见红日踪影,但迎面吹来的风已不再刺骨般凛冽.到小聚的病房门前,护士红着眼眶走过来,见是我便没有阻拦,我静声走进去,看见小聚的母亲.她眼中布满血丝,浑身发抖,蜷缩在陪护椅上,双手捧着平板,如此用力,指尖发白,屏幕中不断循环播放着小聚最后一次直播的影像.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痛彻心扉的绝望的母亲,还很年轻.
毕竟小聚,只有七岁.
“小聚是个好孩子.”我听着影像里七岁小女孩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也突然嗫嚅起来.
小聚母亲停止发抖,抬头看向我.
我低头看向她,不住地发抖.
“宋一鲤,你是来安慰人的,你不能哭.”
“宋一鲤,这次要办成这一件事.”
“宋一鲤!”
“…”
我发了疯地跑出去,冲出医院大门,不顾所有人的目光,直到精疲力尽倒在停车场出口边,躺在长椅上失声痛哭.
上一次躺在长椅上哭,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别人死掉,我哭得更加悲恸,像一条差点窒息而死的鱼,被天使送回大海,正准备回头致谢,天使却折了双翼,再也不曾醒来.
平复许久,我再次推开病房门,小聚母亲在收拾最后几件衣物.
也是小聚的遗物.
“小聚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我多希望那个在病榻上忍受巨痛的人是我.”小聚母亲说.
我听着她沙哑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割裂心脏,四处喷血,而我并不愿缝合.
“我也是.”我说.
“谢谢你宋先生,在小聚最后的时间可以陪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愣一下:“宋一鲤.”
我帮忙把东西搬上车,一路送小聚母亲到车站.她连连道谢,而我沉默不语.
在车快要离站的时候,我猛然想起来,用力敲车窗,对小聚母亲喊道:“可不可以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假发.”
小聚的假发.
挥别小聚母亲,手里攥着假发.回到停车场,住院部楼下的小店贩陆续营业,我找到一家有卖烤肠的便利店前,买了两根烤肠.
只吃一根,另一根放在小小聚(小聚的仙人球)旁边,同样用双面胶固定,再把假发套在小小聚上,样子滑稽,或许小小聚是仙人球里最时髦的一个.
“小聚,你不乖.”
“你还没让叔叔再给你吹一次头.”
我驶离城南医院,一路回家.
女友在门前等候多时,带着淡紫色线绒帽,不停地往手心哈气,看见我刚想要说话,我从车上冲下来,一把抱住她.
“这世界不停开花,我想放进你心里一朵.”
“等到你心里不停开花,我便把那里当做新的世界.”
2
母亲在疗养院的情况逐渐可观,虽说恢复清楚的神志几乎不可能,但再观察一段时间,便可以接回家照顾.这三年我和女友卖力打理,饭店生意开始红火.
在遇见女朋友之前,我独自经营饭店,得以陈岩的资助,店面不断装修,也逐渐有了生意.一天夜里,我准备熄灯关门,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小跑过来,喘着粗气问:“宋叔吗?”
我错愕良久,方才认出眼前人.
“你是无能小鬼,你是蹦哒阎罗?”
二人点头如捣蒜.
我起了两瓶好酒,跟两人聊起小聚的事.虽仍然难过,但已可以接受现实.
聊完小聚,也聊完他们现在的工作,两个小伙子来南京闯荡,什么活儿都干过,现在在一家酒吧做驻唱歌手.
“宋叔,你当初为什么想自杀?”
我们三人大醉,我突然想到下个礼拜,到林艺结婚的日子.
“我要结婚了,你想来,就来.”
这是离婚后林艺给我发的唯一一条消息.
一肚子郁闷和不痛快,全吐露给两个年轻人.
最后我们在桌上醉的横七竖八,杯中没喝完的酒洒在地上,昏睡过去,任窗外大雪纷飞.
第二天醒来,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四肢酸痛,一边艰难起身,一边叫醒小鬼和阎罗.
稍稍醒酒后,两个人突然一脸兴奋的看着我.
“宋叔,你还爱不爱她?”
我沉默,眼前浮现在学校食堂,林艺长长的睫毛,额头一抹雪白,天蓝色的围巾遮住下巴,白色羽绒服的领口有一点点墨水渍.那天我们同吃一盘菜,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林艺.
从那之后,我们开始一起上晚自习.
我一连三次深呼吸:“爱她.”
“那我们就去抢婚!”两个人愤愤不平地说.
我瞠目结舌,可一想到林艺说的“这次我们必须离婚了,我怀孕了.”心里就莫名一股怒火.
我想,我不会同意的.
我想,我真窝囊.
我说:“好,抢婚.”
话音刚落,我怀疑刚刚说话的是不是自己.
2019年1月29日,我换上最昂贵的西装,手捧鲜花,一度不敢相信即将做出抢婚这种疯狂事的人,名叫宋一鲤.
开车到酒店门口,无能小鬼和蹦哒阎罗带了一帮子兄弟,浩浩荡荡地走进会场.
婚礼是室外进行,我们找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坐下.想必她并不认为我会来,那个爱流眼泪的宋一鲤会来.当那个男人挽着她入场的一瞬间,我的拳头莫名狠狠攥紧.
下一个瞬间,她摘掉了头纱.
即便妆发庄重浓艳,还是一下就识别她身上的气质,清丽淡雅,如落月花前游动的岗烟.
婚纱的风格保守,长长的裙摆在红毯上以一片洁白点缀着她的笑靥.
我看着她,霎时间如痴如醉.
我的双拳不再紧握.
想起在医院,我扶着撞伤的腿,一万个不甘心,对着病房门前的林艺大喊:“如果我从此消失,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宋一鲤这个人,你舍不舍得?”
她没有回头:“舍得.”
那是离婚前,我最后一次见林艺.
司仪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毫不留情地拽出来,“刘双加,你愿意娶林艺为妻吗?”
誓言在空中飘散,一直含笑的新娘突然恍惚.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我长大嘴巴,不停重复这三个字.但并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在她摘下头纱的那一刻,我希望她幸福.
新娘蓦然回首,四下寻望,双眸一帧一帧环顾会场.
那么,你听到了吗?
你能听到的,对吧.
我带着一帮兄弟,在林艺看向这边之前离开了会场,并随上了一份礼金.
林艺,我们都背着山而来,你先逃跑了,没关系,我不怪你.
林艺,你一定要比我过的好,只是别再让我知道了.
林艺,祝你幸福.
3
2021年2月21日,陈岩先前跟我商议要全面翻修饭店,提高档次,并且以后就以她的名义代言,问我的意见.
能为饭店带来更好的收益,我欣然接受.
当天上午10点30分,陈岩下飞机赶到我这里,青青和女朋友在忙活准备开业的事宜.
我将刚从疗养院接回来的母亲安顿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出席开业典礼.
三年前,屋里的三面墙壁被我写满了“对不起.”有用笔写的,有用刀刻的,也有咬破手指用伤口摩擦上去的.
上个月我重新刷漆,底色用天蓝色,又在上面画上了天空蛋的图案.
天空蛋,是小聚教会我做的.
屋里一张双人床,一个大大的储物柜,还有一张我平时记账和写东西的方桌.桌上放着我昨晚刚写好的信,写给室友方块七.我想告诉他,我现在过的很好.
临窗放着一盆仙人球,戴着长长的假发,旁边的烤肠早已不知去向.
它有名字的,叫小小聚.
小聚给它起的,怎么样,很好听吧.
“小聚,我是叔叔.”
“我带着小小聚去过世界的尽头了,它开过两次花呢,那里的灯塔在岛边缘矗立,身后海洋无边无际.”
“我见过无能小鬼和蹦哒阎罗了,他们新找了一份工作,现在有工资,可以给你刷火箭的.”
“我见过你妈妈了,别担心,她没事,她知道,小聚已经做的很棒了.”
我对着仙人球自说自话,泪水不觉淌过脸颊.
桌上放着的最后一件物品,是一个安眠药瓶.
瓶里住着一位小天使,和她所有的水果软糖.
遇见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见一轮月亮.
饭店开张,名字叫“鲤聚.”
“小聚,叔叔在好好活着.”
“小聚,爸爸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