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联手
慕,思也。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不得相见,才需思慕。母亲改嫁之后的后半生有没有在某个晨昏日暮想起过父亲呢?那个叫她“范桃”的男人,那个在桃花树下笑得清秀而孱弱的男人,那个早早便离世的男人。阿南倚在栏杆上,看着沉沉的黑夜。
人皆道“男貌肖母”,余慕的面孔会像阿南记忆中的母亲吗?虽然这个弟弟非邹家的人,阿南从未见过,谈不上有许多深厚感情,但他既是母亲所生,便绝不能让他涉入淤泥之中,为余苳所用。
现在看来,余苳既行此等险招,前方必是死路一条。咎由自取之人,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让他拉自己和余慕下水。
当日,余苳在凤鸾殿的庭院与阿南认亲,句句不离母亲,句句听上去情真意切,心里必定是想好了,若有不测,拿阿南做挡箭牌。
阿南想起父亲曾告诉她的话,真正的术士,是慈悲、平和、克制的。从祖父,到父亲,莫不如是。
余苳眼里的欲望太深,他的笑太浮,就连他的眼泪,亦太用力。阿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知,他不是真正的懂术之人。
他口中的关于鼠的卦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
想到这里,阿南往外看了看。
恰小嫄送罢长公主回来。
小嫄见阿南立于檐下,忙笑着走过来:“奴婢伺候娘娘安歇吧。”
阿南道:“本宫看今晚宴席之上,忠才人胃口不佳,没吃两口,便停了箸。她如今怀有龙裔,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关照她。你替本宫送碗鸡汤到宛欣院吧。”小嫄听了,脱口而出道:“娘娘担心她做什么。那狐媚子,她爱吃不吃!反正饿不死!”
阿南笑笑:“你怎知道她饿不死?她可是双身子。”小嫄道:“她才舍不得死!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是天底下第一划算的人!”说完,似又觉得言辞不妥,低头道:“娘娘勿怪,奴婢就是替您抱不平,言语过激了。”
小嫄对忠才人透着许多掖都掖不住的嫉妒与不满。不完全是因为忠才人怀有龙裔,似乎还因为一些别的。
阿南鲜少见小嫄有这样的神色。她招招手,内侍早已递上一个食盒。“去吧。你是本宫身边的掌事宫女。由你去送,郑重些。”阿南道。
小嫄磨磨蹭蹭地接了食盒,往宛欣院走去。
今晚的月色真好。初夏时节,每一颗星星都那么硕大明亮,仿佛美人的明眸。
阿南刚欲转身进殿内,听见轻微而娇俏的笑声。阿南抬头,见宛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娘娘。”宛妃俯身行了个礼。
“宛妃妹妹怎生没有回去安歇,是有何事由要与本宫说吗?”
“臣妾一直想谢谢娘娘,但没有合适的时机。”宛妃那张艳丽的脸上,此刻流淌着真诚。
“好端端的,谢本宫做什么。”
“上个月,家父回京奏报边关军情,突接到旨意,说是家有女子在后宫为妃的官员,可携妻妾进宫看望。臣妾……见到了家父家母,亦见到了……家中一应人等,不胜感激。”
宛妃的睫毛低垂,镀上几许月光。她吞吞吐吐的话里,想表达什么,隐藏的是什么,阿南都懂。
阿南看着她,淡淡笑道:“妹妹们进宫久了,难免思念家中亲人。鸦鸠尚有骨肉亲情,何况人乎?中宫当为后宫诸人着想,不必谢。”
“不,娘娘,臣妾应当谢您。臣妾听小妙说了,旨意是中宫下的,特意提到了妻与妾。按寻常道理,官员妾室是根本没有资格进宫的。臣妾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察觉真相的,但臣妾领您的情。臣妾心存感激。”宛妃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原本,臣妾以为,您知道了此事,一定会以此为筹码,向臣妾提出什么,可臣妾等了很久,您什么都没说。是臣妾小人之心了。臣妾惭愧。”
须臾,她咬咬牙,说了句:“胡宛心叩谢娘娘。”她真正的名字,不叫胡宛迟,而叫胡宛心。
胡宛迟是镇南将军府的嫡女,大夫人的女儿,因有意中人,执意不肯进宫。大夫人疼爱亲生女儿,不舍得违背她的意愿,让她难过。同时,又不肯让胡家错过此等攀龙附凤的好机会,便想出“以庶女冒名替嫁”的主意。
胡宛心是镇南将军府的二小姐,生母是三姨娘。她豆蔻年华,被家人以姐姐的名义送进宫,从此背负着胡家满门的荣辱。而她的嫡姐胡宛迟,以胡宛心的名义嫁给如意郎君,夫妻恩爱欢好。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人生。深宫的叵测与孤寂,留给了她。花好月圆,画眉郎,留给了大姐。
她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嫡庶有别,这一点,她从小就知道。她曾在父亲的练武场骑马,骑得飞快,耳畔风声呼啸,胯下尘土飞扬,她想,不管将来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她都要记得,无论多么绝望,永不认命。
马蹄不可能陷在淤泥里一辈子,只要挣扎出来,前方仍有锦绣千里。她从医官口中得知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生育机会的那一霎,她便想好了,得给自己找棵大树。
当她知道是中宫下的旨意,让她有机会与生母重逢时,她知道了,邹阿南已经知道了关于她身份的秘密。但邹阿南无论是明里、暗里,都没有跟她提过。她更加笃定了与邹阿南联手的念头。不光因为邹阿南中宫的身份,还因为邹阿南沉得住气,非寻常女子可比。
想起相见那日,生母三姨娘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宛心,你要保重。”她笑着跟生母说:“阿娘,女儿一定能过得好,您放心。”
“没有子嗣,没有圣宠,我儿如何才能过得好啊?”生母泪如雨落。她用手擦去生母眼角的泪,坚定道:“女儿向您保证,有朝一日,一定会让您做诰命夫人。待您百年千年后,还有大金龟驮着您去西天。”
若干年后,她真的做到了。胡府的三姨娘石氏,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葬以“金龟渡水”之宝地,明堂湖水融聚,朝山远拱,气势宏大。石氏一生卑微,却因得一女,死后极尽哀荣。
此为后话了。
当下,阿南听到她的那句“胡宛心叩谢娘娘”,便明白了她的所有想法。人与人之间想要快速的亲近,最好的办法,便是分享秘密。胡宛心以坦白的方式,向阿南表明了诚意。
阿南走上前,扶起她:“妹妹请起。”胡宛心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娘娘虽未明说,但臣妾看到忠才人那蹄子搬到宛欣院,便明白了娘娘的用意。臣妾必会做得妥妥当当。娘娘放心。”
阿南道:“要沉住气。待阴谋全然暴露,才能连根拔起。这个女人不重要,那方士也不重要,他们背后的人,才至关重要。”
“是。”
“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快要得手了。”
“是。”
“本宫猜测,他们那群人,将会对诜皇子不利。你密切注意,必要的时候,一定要保护诜皇子。”
“是。”
胡宛迟答应着,欲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娘娘想必已经知道了,您身边的小嫄……”
阿南点头:“本宫知道。”阿南在最初起了疑心的时候,已然秘密查过小嫄的身世。
她与她的母亲,皆是从百越逃荒到上京的。虽语言等已与上京之人无异,但骨子里,终究是百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