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喜脉
成灏咂摸着“东南”两字,以食指和中指轻轻叩着桌案。
东南有女,命中带煞。明君之母,可挡大劫。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他思索片刻后,向跪在地上的余苳说道:“宫中安平观,乃皇祖时所建。皇祖有慕道之心,怜恤苍生。你既治好了诜儿的夜啼症,算是与皇家有缘。便留在安平观,为皇家祈福吧。”
余苳叩头道:“多谢圣上隆恩。”
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故而,成灏虽觉得余苳似有几分本事,想留他在宫中,但又不愿让臣下认为他如今生出了依赖方士之心。于是,便以“为皇家祈福”之名,留下他。
安平观。
天下安平多草草,何当化局为明镜。余苳这回,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安平观。
送他去安平观的路上,小舟意味深长道:“余法师您才从天牢里出来,便被圣上留在安平观了。为皇家祈福是天大的体面。余法师好大的能耐。”
余苳颔首。
小舟又道:“奴才听说,从前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住在安平观的是国师方常。风光得了不得,就连朝中好些手持玉笏的大臣都上赶着巴结他呢。后来不知怎的,便逃之夭夭了。啧啧啧。世事无常啊。”
余苳淡淡笑笑,并不言语。
小舟敛了口。他在圣上身边十余年,直觉不喜这方士,总觉得他的眉眼之间有谄媚之气。
这厢,成灏坐在乾坤殿内,唤来内廷监掌事。
“后宫诸人,有谁是东南籍贯?”
内廷监掌事娴熟答道:“皇后娘娘,祖籍禹杭,偏属吴越东南。还有——”
“还有谁?”
“还有圣上您新封的忠才人,祖籍闽越,亦属东南。”
宫中后妃的年庚、生辰、籍贯,皆在内廷监备案之中。
“忠才人……”成灏兀地想起什么,问道:“忠才人年庚几何?”
“回圣上,忠才人虚岁十五,肖虎。”
虎在民间亦被称作大猫,鼠畏猫。成灏脸上的笑意微微停住了一霎,他朝内廷监掌事挥挥手:“下去吧。”
“是。”
他起身,推开窗,晚间薄雾清凉。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方士的话,不可尽信,但成灏还是想试试。
仿佛冥冥之中,给未知的去路镀上一层玄学的光,多了一重稳妥。
当晚,成灏便去了烟云馆。在宫中医官的精心护理下,小婵的伤已然好了许多。她穿着才人规制的宫装出来接驾,满脸的欣喜与忐忑。
成灏走入殿内,见桌上有一个正在缝制的肚兜。肚兜上绣着花开富贵,针脚细腻,绣工甚好。小婵见圣上看肚兜,便道:“这是臣妾给诜皇子缝的肚兜,从诜皇子落地,便是臣妾给他缝制贴身衣物,交予旁人,臣妾不放心。”
成灏淡淡地笑了笑:“你倒时时不忘旧主,果然是个忠义女子。”
小婵俯身道:“圣上谬赞,臣妾能为诜皇子做些事情,是臣妾的福气。”
成灏坐下,小婵伺候他梳洗。她知好歹,懂分寸,处处熨帖。伺候圣驾这一晚,她极尽周到之能事。
但成灏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几声耗子的吱吱叫,断断续续的。待他定神想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或是幻觉吧。成灏倦极,便睡去了。
翌日,小婵早早地起身,去小厨房做了花羹。
成灏睁开眼不一会儿,热毛巾、漱口的清水便都已准备好了。成灏梳洗妥当,花羹已晾温。
小婵殷勤地端上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昨日临幸的这个女子。
今日的小婵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裳。成灏不觉皱了皱眉,他莫名不喜欢女子穿桃红,总觉得有轻浮之气。
“该上早朝了。”他放下花羹,去往金銮殿。
自这天以后,他再也没来过烟云馆。原本后宫诸人见圣上乍封小婵,都有些戒备,但见圣上临幸一夜后,很快就把她丢到脑后,便都松了口气。
心血来潮是一码事,喜爱又是另一码事。看样子,圣上对这丫头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烟云馆成不了什么气候。
小婵在人前人后,谦和温柔,低眉顺目,比在雁鸣馆做掌事宫女的时候更加谨小慎微。
然而,一个多月后,宫中五月槐花将角角落落镀上一层流云之际,医官署的医官给忠才人请平安脉时,诊出了喜脉。
不过是一夜而已,便有了身孕。
宫人们议论纷纷,忠才人当真是福泽深厚啊。
凤鸾殿中,阿南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棋子微微落下。
她没有猜错。这个忠才人和余苳联手,背后藏着惊天的阴谋。所谓的方士作法,所谓的明君之母,所谓的当幸东南。
身孕,子嗣。从余苳进宫那一刻起,已经布好了这个大局。
阿南想,这一对男女焉敢狗胆包天至此,是否身后还有隐藏的盾牌?
没过几天,她去尚书房给成灏送汤,无意中看到百越王的上表,便明白了七八分。
百越靠海,半夷之地。麾垣年间,太祖率军所征。从前百越的大半土地,归了两广管辖,只余少部分百越异族人,自成一个小国,仍由百越王辖制。百越王虽为番王,但跟一州长官无异,向圣朝称臣,年年纳贡,上缴赋税。
百越王姓为姒。现任的百越王名姒康,上位刚满五年。
百越弹丸之地,又因靠海,盐碱地颇多,粮食收成不佳,国力微弱。且被圣朝征服已久,故而素来恭敬,从不起风浪。
百越与中原,通婚、融合、同化。也正因为如此,在朝堂或是百姓心中,渐渐遗忘百越是番邦,仿佛是圣朝寻常的一个地州。
阿南琢磨着,百越王有自知之明,深知无论各方面都难以与圣朝抗衡,有安南、西境、漠北的先例在前,他万万不敢生出武战之意,便生出此等龌龊的念头。从皇室内部混淆血脉,以野种夺嫡,搅乱浑水,来日,使朝纲紊乱,使社稷无序。
泱泱大国,从外而杀,难以杀死。内斗腐烂,虫便有可乘之机。
阿南思及此处,不禁一阵战栗,扶住桌角。
成灏见此,问道:“皇后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阿南定了定神:“谢圣上关怀,臣妾甚好,只产后一直有些畏寒。”
成灏起身,从一旁的红木椅上取了他的披风,披在阿南的身上:“上京在北,纵是四月,夜间仍然有些寒凉。这件披风,是小舟备在这里的,就是担心孤忙政务到深夜,吹了风。你生铣儿遭了罪,难免比旁人畏寒。夜里就该多穿些。”
他说完,脸上漾起笑意:“铣儿真是可爱至极,昨儿孤陪她在御花园玩了会子,她抱着孤不肯撒手。”
阿南看着他。他脸上的神色那么自然,自然地给她裹披风,自然地与她闲话日常。
阿南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有些湿润。她与他大婚近两年了,铣儿快一岁了。她哪怕头戴凤冠、身披凤袍,与他站在高处接受群臣跪拜,都没有今晚他这么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让她觉得,她是他的妻。
阿南低下头:“谢圣上。”成灏倒没有觉察出她的伤感,喝了口汤,自然而然地问道:“忠才人有了身孕,胎象不太稳,她在烟云馆居住,甚觉孤单,向孤请旨说,想搬回雁鸣馆与祥妃同住。皇后觉得如何?”
阿南道:“烟云馆的位置是偏了些,忠才人妹妹有了身孕,臣妾早些天便想着,要不要给她挪一挪寝宫。但又恐她移宫劳顿,便作罢。今日,既圣上说起,便挪吧。只是,臣妾想着,祥妃那里有诜皇子需要照料,恐精力有限,难以分身。不如,让忠才人搬去宛欣院。宛妃妹妹一个人住着,甚是寂寞,正好儿可以陪伴忠才人,照料忠才人。”
成灏点点头:“便按皇后所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