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真相
仅仅为了生存而被自己根本不愿做的事情牢牢黏住一生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人只要努力做好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不脱离实际,终将有机会满足一下或间接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意”。
人活着就得做事情。
古今中外,无一人活着而居然可以不做什么事情。连婴儿也不例外。吮奶便是婴儿所做的事情,不许他做他便哭闹不休,许他做了他便乖而安静。广论之,连蚊子也要做事:吸血;连蚯蚓也要做事:钻地。
一个人一生所做之事,可以从许多方面来归纳——比如善事恶事,好事坏事,雅事俗事,大事小事,等等。
世上一切人之一生所做的事情,也可用更简单的方式加以区分,那就无外乎——愿意做的、必须做的、不愿意做的。
古今中外,上下数千年,任何一个曾活过的人,正活着的人们的一生,皆交叉记录着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必须做的事情、不愿意做的事情。即将出生的人们的一生,注定了也还是如此这般。
细细想来,古今中外,一生仅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但凡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一概不做的人,极少极少。大约,根本没有过吧?
从前的国王皇帝们还要上朝议政呢,那不见得是他们天天都愿意做的事。有些人却一生都在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他或她的职业绝不是自己愿意的,但若改变却千难万难,“难于上青天”。不说古代,不论外国,仅在中国,仅在二十几年前,这样一些终生无奈的人比比皆是。
而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其实只不过都在整日做着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日复一日,渐渐地,我们对我们那么愿意做,曾特别向往去做的事情漠然了。甚至,连想也不去想了。仿佛我们的头脑之中对那些曾特别向往去做的事情,从来也没产生过试图一做的欲念似的。即使那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需要什么望洋兴叹的资格和资本。渐渐地,我们变成了一些生命流程仅仅被必须做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注入得满满的人。我们只祈祷我们千万别被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黏住了。果尔如祈,我们则已谢天谢地,大觉幸运了,甚至会觉得顺顺当当地过了挺好的一生。
我想,这是所谓人生的真相之一吧?一生仅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凡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一概不做的人,我们就不必太羡慕了吧!衰老、生病、死亡,这些事任谁都是躲不过的。生病就得住院,住院就得接受治疗。治疗不仅是医生的事情,也是需要病人配合着做的事情。某些治疗的漫长阶段比某些病本身更痛苦。于是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一下子成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到后来为了生命,最不愿做的事情不但变成了必须做的事情,而且变成了最愿做好的事情。倒是唯恐别人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进而不愿意在自己的努力配合之下尽职尽责了。
我们且不说那些一生被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牢牢黏住,百般无奈的人了吧!他们也未必注定了全没他们的幸运。比如他们中有人一听做胃镜检查这件事就脸色大变,竟幸运地有一个从未疼过的胃,一生连粒胃药也没吃过。比如他们中有人一听动手术就心惊胆战,竟幸运地一生也没躺上过手术台。比如他们中有人最怕死得艰难,竟幸运地死得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经受,忽然就死了,或死在熟睡之中。有的死前还哼着歌洗了人生的最后一次热水澡,且换上了一套新的睡衣……
我们还是了解一下我们自己,亦即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人生真相吧!
我们必须做的事情,首先是那些意味着我们人生支点的事情。我们一旦连这些事情也不做,或做得不努力,我们的人生就失去了稳定性,甚而不能延续下去。比如我们每人总得有一份工作,总得有一份收入。于是有单位的人总得天天上班;自由职业者不能太随性,该勤奋之时就得自己要求自己孜孜不倦。这世界上极少数的人之所以是幸运的,幸运就幸运在——必须做的事情恰也同时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大多数人无此幸运。大多数人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收入就已然不错。在就业机会竞争激烈的时代,纵然非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也得当成一种低质量的幸运来看待。即使打算摆脱,也无不掂量再三,思前虑后,犹犹豫豫。
因为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我们整日必须做的事情,往往不仅关乎着我们自己的人生,也关乎着种种的责任和义务。比如父母对子女的;夫妻双方的;长子长女对弟弟妹妹的,等等。这些责任和义务,使那些我们寻常之人整日必须做的事情具有了超乎于愿意不愿意之上的性质,并随之具有了特殊的意义。这一种特殊的意义,纵然不比那些我们愿意做的事情对于我们自己更快乐,也比那些事情显得更重要、更值得。
我们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有时恰恰是为了因而有朝一日可以无忧无虑地做我们愿意做的事情。普遍的规律也大抵如此。一些人勤勤恳恳地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数年如一日,甚至十几年、二十几年如一日,人生终于柳暗花明,终于得以有条件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了。其条件当然首先是自己为自己创造的。这当然得有这样的前提——自己所愿意做的事情,自己一直惦记在心,一直向往着去做,一直未泯灭了念头……
我们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有时恰恰不是为了因而有朝一日可以无忧无虑地做我们愿意做的事情。我们往往已看得分明,我们愿意做的事情,并不由于我们将我们必须做的事做得多么努力、做得多么无可指责而离我们近了;相反,却日复一日地,渐渐地离我们远了,成了注定与我们的人生错过的事情。不管我们一直怎样惦记在心,一直怎样向往着去做。但我们却仍那么努力、那么无可指责地做着我们必须做的事情。
为了什么呢?为了下一代,为了下一代得以最大限度地做他们和她们愿意做的事;为了他们和她们愿意做的事不再完全被动地与自己的人生眼睁睁错过;为了他们和她们具有最大的人生能动性,不被那些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黏住,进而具有最大的人生能动性,使自己必须做的事与自己愿意做的事协调地相一致起来。起码部分地相一致起来。起码不重蹈我们自己人生的覆辙,因了整日陷于必须做的事而彻底断送了试图一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的条件和机会。社会是赖于上一代如此这般的牺牲精神而进步的。下一代人也是赖于上一代人如此这般的牺牲精神而大受其益的。
有些父母为什么宁肯自己坚持着去干体力难支的繁重劳动,或退休以后也还要无怨无悔地去做一份收入极低微的工作呢?为了子女们能够接受高等教育,能够从而使子女们的人生顺利地靠近他们愿意做的事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句话,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应该改成“可敬天下父母心”的。而子女们倘竟不能理解此点,则实在是可悲可叹啊。
最令人同情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终于像放下沉重的十字架一样,摆脱了自己必须做甚而不愿意做却做了几乎整整一生的事情,终于有一天长舒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现在,我可要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那事情也许只不过是回老家看看,或到某地去旅游,甚或只不过是坐一次飞机、乘一次海船……而死神却突然来牵他或她的手了……
所以,我对出身贫寒的青年们进一言,倘有了能力,先不必只一件件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要想一想,自己怎么就有了这样的能力?完全靠的自己?含辛茹苦的父母做了哪些牺牲?并且要及时地问:“爸爸妈妈,你们一生最愿意做的事情是些什么事情?咱们现在就做那样的事情!为了你们心里的那一份长久的期望!……”
我的一位当了经理的青年朋友就这样问过自己的父母,在今年的春节前——而他的父母吞吞吐吐说出来的却是,他们想离开城市重温几天小时候的农村生活。
当儿子的大为诧异:那我带着公司员工去农村玩过几次了,你们怎么不提出来呢?
父母道:我们两个老人,慢慢腾腾的,跟了去还不拖累你玩不快活呀!
当儿子的不禁默想,进而戚然。
春节期间,他坚决地回绝了一切应酬,是陪父母在京郊农村度过的……
我们憧憬的理想社会是这样的:仅仅为了生存而被自己根本不愿做的事情牢牢黏住一生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人只要努力做好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不脱离实际,终将有机会满足一下或间接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意”。
据我分析,大多数人愿意做的事情,其实还都是一些不失自知之明的事情。
时代毕竟进步了。
标志之一也是——活得不失自知之明的人越来越多而非越来越少了。
尽管我们大多数人依然还都在做着我们整日必须做的事情,但这些事情随着时代的进步,与我们的人生的关系已变得越来越灵活、越来越宽松,使我们开始有相对自主的时间和精力顾及我们愿意做的事情,不使之成为泡影。重要的倒是,我们自己是否还像从前那么全凭必须这一种惯性活着……
我们都知道的,金钱除了不能解决生死问题,除了不能成功地收买法律,几乎可以解决至少可以淡化人面临的许许多多困扰。
我们大多数世人,或更具体地说——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世人,与金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的意思是在说,或者是在问,或者仅仅是在想——那种关系果真像我们人类的文化和对自身的认识经验所记录的那样,竟是贪而无足的吗?
我感觉到这样的一种情况——即在我们人类的文化和对自身认识的经验中,教诲我们人类应对金钱持怎样的态度和理念,是由来久矣并且多而又多的;但分析和研究我们与金钱之关系的真相的思想成果,却很少很少。似乎我们人类与金钱的关系,仅仅是由我们应对金钱持怎样的态度来决定的。似乎只要我们接受了某种对金钱的正确的理念,金钱对我们就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了,对我们就会完全丧失吸引力了。
在我们人类与金钱的关系中,某种假设正确的理念,真的能起特别重要的作用吗?果真那样,思想岂不简直万能了吗?在全世界,在人类的古代,金即是钱;即是通用币;即是永恒的财富。百锭之金往往意味着佳食锦衣、唤奴使婢的生活。所有富人的日子一旦受到威胁,首先将金物及价值接近着金的珠宝埋藏起来。所以直到现在,虽然普遍之人的日常生活早已不受金的影响,在谈论钱的时候,却仍习惯于二字合并。
在今天,“文化”已是一个泡沫化了的词。已是一个被泛淡得失去了“本身义”,并被无限“引申义”了的词。不是一切有历史的事物都能顺理成章地构成一种文化,事物仅仅有历史只不过是历史悠久的事物。纵然在那悠久的历史中事物一再地演变过,其演变的过程也不足以自然而然地构成一种文化。只有我们人类对某一事物积累了一定量的思想认识,并且传承以文字的记载,并且在大文化系统之中占据特殊的意义,某一事物才算是一种文化“化”了的事物。
这是我的个人观点。而即使此观点特别容易引起争议,我们若以此观点来谈论金钱,并且首先从“金钱文化”说起,大约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
外国和中国的一切古典思想家们,有一位算一位,哪一位不曾谈论过人与金钱的关系呢?可以这么认为,自从金钱开始介入我们人类的生存形态那一天起,人类的头脑便开始产生对于金钱的思想或曰意识形态了。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现在童话、神话、民间文学、士人文学、戏剧以及后来的影视作品和大众传媒里。
它们全部的教诲,一言以蔽之,用教义最浅白的“济公活佛圣训”中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死后一文带不去,一旦无常万事休。”
数千年以来,“金钱文化”对人类的这种教诲的初衷几乎丝毫不曾改变过,可谓谆谆复谆谆,用心良苦。只有在现当代的经济学理论成果中,才偶尔涉及我们人类与金钱之关系的真相,却也每几笔带过,点到为止。
那真相我以为便是——其实我们人类之大多数对金钱所持的态度,非但不像“金钱文化”从来渲染的那么一味贪婪,细分析,简直还相当理性、相当朴素、相当有度。
奴隶追求的是自由。
诗人追求的是传世。
科学家追求的是成果。
文艺家追求的是经典。
史学家追求的是真实。
思想家追求的是影响。
政治家追求的是稳定……
而小百姓追求的只不过是丰衣足食、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小康生活罢了。倘是工人,无非希望企业兴旺,从而确保自己的收入养家度日不成问题;倘是农民,无非希望风调雨顺,亩产高一点儿,售出容易点儿;倘是小商小贩,无非希望有个长久的摊位,税种合理,不积货,薄利多销……
如此看来,大多数世人虽然每天都生活在这个由金钱所推转着的世界上,每一个日子都离不开金钱这种东西,甚而我们的双手每天都至少点数过一次金钱,我们的心里每天都至少盘算过一次金钱,但并不因而都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富豪或资本家,银行账户上存着千万亿万,于是大过奢侈的生活,于是认为奢侈高贵便是幸福……
真的,细分析,我确确实实地觉得,人类之大多数对金钱所持的态度,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包括将来,其实一向是很健康的。一直不健康的或温和一点儿说不怎么健康的,恰恰是“金钱文化”本身。这一种文化几乎每天干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正常视听要求和愿望,似乎企图使我们彻底地变成仅此一种文化的受众,从而使其本身变成摇钱树。这种文化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当其在表现人的时候几乎永远只有一个角度,无非人和金钱的关系,再加点性和权谋。它的模式是——“那公司那经理那女人,和那一大笔钱。”
我们大多数世人每天受着这种文化的污染,而我们对金钱的态度却仍相当理性、相当朴素、相当有度。我简直不能不这样赞叹——大多数世人活得真是难能可贵!
再细加分析,具体的一个人,无论男女,无论有一个穷爸爸还是富爸爸,其一生皆大致可分为如下阶段:
童年——以亲情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少年——以自尊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青年——以爱情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中年前期——以事业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中年后期——以金钱满足为最大,也许还是最后满足的阶段。
老年前期——以自尊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老年后期——以亲情满足为最大满足的阶段……
大多数人大抵如此,少数人不在其例。
人,尤其男人,在中年后期,往往会与金钱发生撕扯不开的纠缠关系。这乃因为——他在爱情和事业两方面,可能有一方面忽然感到是失败的,甚或两方面都感到是失败的、沮丧的。也许那是一个事实,也许仅仅是他自己误入了什么迷津;还因为中年后期的男人,是家庭责任压力最大的人生阶段,缓解那压力仅靠个人作为已觉力不从心,于是意识里生出对金钱的幻想。我们都知道的,金钱除了不能解决生死问题,除了不能成功地收买法律,几乎可以解决至少可以淡化人面临的许许多多困扰。但普遍而言,中年后期的男人已具有与其年龄相一致的理性了。他们对金钱的幻想仅仅是幻想罢了。并且,这幻想折叠在内心里,往往是不说道的。某些男人在中年后期又有事业的新篇章和爱情的新情节,则他们便也不会把金钱看得过重。
在经济发达的国家,人们的追求,包括对人生享受的追求,往往呈现着与金钱没有直接关系的现象。“金钱文化”在那些国家里也许照旧地花样翻新,但对人们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构成深刻的重要的影响。我们留心一下便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国家的文化的、文艺的和传媒的主流内容往往是关于爱、生、死、家庭伦理和人类道德趋向以及人类大命运的。或者,纯粹是娱乐的。因为在那些国家里,中产阶级生活已经是不难实现的。而中产阶级,则是一个与金钱的关系最自然、最得体、最有分寸的阶级。
在经济落后的国家,普遍地,人们也反而不太产生对金钱的强烈又痛苦的幻想。因为那接近着梦想。他们对金钱的愿望是由自己限制得很低很低的,于是金钱反而最容易成为带给他们满足的东西。
在发展中国家,特别在由经济落后国家向经济振兴国家迅速过渡的国家,其文化随之嬗变的一个显著事实就是——“金钱文化”同步地迅速繁衍和对大文化系统的蚕食,以及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几乎无孔不入的侵略式影响。人面对之,要么采取个人式的抵御姿态,要么接受它的冲击、它的洗脑,最终变得有点儿像金钱崇拜者了。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时代,充斥于文化、文艺和媒体的经常的主要的内容,往往是关于金钱这种东西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时代,文化和文艺往往已经丧失了向人们讲述一个纯粹的、与金钱不发生瓜葛的爱情故事的能力。因为这样的爱情故事已不合人们的胃口,或曰已不合时宜,被认为浅薄了。于是通俗歌曲异军突起,将文化和文艺丧失了的元素吸收去变成为自身存在的养分。通俗歌曲的受众是青少年,是以对爱情的向往为向往,以对爱情的满足为满足的群体。他们沉湎于通俗歌曲为之编织的爱情帷幔中,就其潜意识而言,往往意味着不愿长大、逃避长大——因为长大后,将不得不面对金钱的左右和困扰。
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时代,贫富迅速分化,差距迅速悬殊,人对金钱的基本需求和底线一番番被刷新。相对于有些人,那底线不断地、不明智地一次次攀升;相对于另一些人,那底线不断地、不得已地一次次跌降。前者往往可能由于不能居住于富人区而混乱了人与金钱的关系;后者则往往可能由于连生存都无以为继而产生了人对金钱的偏狂理解。
归根结底,不是人的错,更不是时代的错,也当然不是金钱的错,而只不过是——在特殊的历史阶段,人和金钱贴紧于同一段社会通道之中了。当同时钻出以后,人和金钱两种本质上不同的东西(姑且也将人叫作东西吧),又会分开来,保持必要的距离,仅在最日常的情况之下发生最日常的“亲密接触”。
那时,大多数人就可以这样诚实又平淡地说了:金钱嘛,它不是唯一使我万分激动的东西,也不是唯一使我惴惴不安的东西,更不是我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有足够花用的金钱,而我的情况正是这样。
归根结底,爱国主义——正是由这一种人对金钱相当理性、相当朴素、相当有度,因而相当良好的感觉来决定的。
哪一个国家使它的人民与金钱的关系如此这般了,它的人民便几乎无须被教导,自然而然地爱着他们的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