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国的传承(98—180年)
一、秉持怀柔政策的对外征战
帝国初期唯一增加的行省是不列颠,继承帝位者只有这件事是追随恺撒的作为而没有遵从奥古斯都的训示。不列颠与高卢海岸贴近,似乎时时在召唤军队入侵,盛产珍珠的诱人传闻,更引发他们的贪婪野心。庞大的岛屿虽被视为孤悬海外、隔绝封闭的世界,但用兵的方略倒是与大陆作战没有多大差别。这场长达40年的讨伐,经由最愚蠢无知的皇帝开启战端,最荒淫无道的皇帝继续支持,在最怯懦胆小的皇帝手中宣告终止,不列颠大部分地区最终降服于罗马的统治。
不列颠各部族英勇善战却乏人领导,再加上生性自由不羁,欠缺团结合作的精神;他们拿起武器作战虽然勇猛绝伦,但却反复多变,时而弃械向敌投降,时而各族间兵戎相见,最后的下场只能是各自为战,难逃被逐一征服的命运。卡拉克塔库斯坚忍不屈的屡败屡战、波迪西亚不惜牺牲的报仇雪恨、德鲁伊教徒宗教狂热下的前仆后继,都无法阻止罗马大军长驱直入,也不能改变整个国家被奴役的命运。
当时的罗马皇帝有的懦弱退缩,有的堕落残暴,但将领率军在外却能维护国家的尊严。图密善皇帝在位期间,军团在阿格里科拉指挥之下,击败喀里多尼亚人在格兰扁山丘集结的队伍,他的舰队以前所未有的探险精神克服各种危难,环岛展示罗马的军威;当时皇帝安居宫廷,听闻军中传来获胜消息大感惊悸,领兵的主将畏惧朝廷的构陷,不列颠的征讨只有草草结束。原来根据阿格里科拉的计划可以轻易将爱尔兰纳入版图,就他的意见看来,只要一个军团以及少数协防军就可以达成任务。占领西部的岛屿极具价值,等到不列颠人举目四顾,感到自由已经毫无指望时就会束手就缚。
阿格里科拉建立了优异的功勋,也因此遭到解除治理不列颠的职务,平定蛮族的计划即使再周全也只有放弃。处世审慎的将领离职之前,为了保障领土安全,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他得知不列颠有两个相对的海湾,把整个岛屿分成大小不相等的区块,就是现在所称苏格兰河口湾,越过狭窄的颈部大约有40英里的距离,他派遣驻军部署了一道防线。安东尼啯庇护即位以后,用石块砌成基础,上面覆盖草皮成为壁垒,增强全线防御能力,此即“安东尼边墙”,距离现在的爱丁堡和格拉斯哥不远,长久以来都是罗马行省的边界。
图拉真实乃品德高尚、积极有为的国家元首,接受过严格的军事教育,具备统御大军的才能,他把奥古斯都规划的和平构想暂时搁置,开始连年的战争和征讨。军团在望眼欲穿之后,终于又等到皇帝御驾亲征。首先讨伐的对象就是好战成性的达契亚人,他们的居地越过多瑙河,图密善当政时期曾经毫无顾忌地侮辱罗马帝国的尊严。这是一支孔武有力、凶狠残暴的蛮族,深信灵魂不灭和轮回往生,所以作战奋不顾身视死如归。达契亚的国王德塞巴鲁斯与图拉真旗鼓相当,后来战至精疲力竭,虽然不至于和罗马同归于尽,却也不轻言俯首认输。这是一场值得立碑勒石的战争,除了短暂休兵停止敌对行动,战争延续达5年之久,直到皇帝不顾一切投入全国之人力物力,才使得蛮族完全降服。
帝国初期几位皇帝中,图拉真有继往开来的气概。长久以来人类对破坏者的赞誉远过于创建者,追求战阵的荣耀成为帝王将相瑕不掩瑜的过失。历代的诗人和史学家对亚历山大赞不绝口,激起图拉真与之一比高下的万丈雄心,权势惊人的罗马皇帝着手征服东方各国。但最终他为自己的年华老去低首叹息,像腓力之子般建立举世无双的功勋已成奢望。
虽然图拉真的成就只维持很短的时间,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快捷迅速、光辉耀目。帕提亚人因内争国势衰败,等到罗马大军压境,遂不战而逃。图拉真也就趾高气扬沿着底格里斯河顺流而下,从亚美尼亚的山地直达波斯湾,成为第一个在遥远大海上航行的罗马皇帝,不禁感到沾沾自喜,可惜他也是最后一位有此殊荣的罗马人。他的舰队蹂躏阿拉伯的海岸,甚至妄想进逼印度国境。元老院每天获取信息,说有新的国家和不知名的部落臣服于图拉真的统治,大家都惊叹不已。他们同时也会接到正式文书,提到博斯普鲁斯、科尔基斯、伊比利亚、阿尔巴尼亚和奥斯若恩的国王,甚至帕提亚皇室的成员,都从罗马皇帝手里荣获即位的冠冕;米底和卡杜克亚山地的部落恳求罗马军队的保护;亚美尼亚、美索不达米亚和亚述这些富饶的地区都已纳入版图,成为帝国的行省。等到图拉真去世,这些明亮的远景立即黯然失色。最值得担忧的情况,莫过于遥远地区的国度,一旦失去强有力的控制,就会挣脱强加其身的枷锁。
二、后续几位皇帝的守势作为
根据古老传说,有一位罗马国王兴建卡皮托神庙,虽然护界神特米努斯位阶较低,但还是拒绝让位给朱庇特。占卜官提出了大家感到高兴的解释:神祇的强硬态度预兆罗马主权所及的界线绝不会退缩。经历相当长的时日,流传的预言大致都很灵验,虽然护界神曾经抗拒过主神的神威,现在却屈服于哈德良的权势。他继位以来首先采取的措施,就是放弃图拉真在东方征战获得的利益,帮助帕提亚人恢复推选制度,建立独立的主权;把驻扎在亚美尼亚、美索不达米亚和亚述的罗马守备军队撤走;遵守奥古斯都的遗言,再度将幼发拉底河作为帝国的疆界。难免有人要指责他公开的作为和私下的动机,认为完全是嫉妒心作祟。但哈德良坚持的做法,也是深思熟虑和稳健审慎的结果。他具有完全矛盾的性格,时而节约俭省,时而慷慨大方,难免让人产生不必要的疑惧。不过就他的地位而言,没有光大图拉真卓越的成就,等于有负先帝开疆辟土的厚望。
图拉真雄才大略的尚武精神,与继位者步步为营的稳健作风,形成非常奇特的对比;哈德良孜孜不倦的工作态度,在安东尼啯庇护无为而治的儒雅风范衬托之下,更是令人印象深刻。哈德良的一生是永不停息的旅途。他汇集军人、政要和学者的才能于一身,从帝王职责的践行中满足个人的求知欲;他根本不在意季节和天候的状况,光着头徒步在冰天雪地的喀里多尼亚行军,或是跋涉在上埃及的盐渍平原。他的足迹踏遍整个帝国,所有行省都亲临巡视。相比之下,安东尼啯庇护只愿留在意大利腹地过清静无为的生活,虽然亲自执政的时间长达23年,但这位和蔼可亲的君主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从首都的宫廷迁移到退休后居住的兰努维庄园(位于罗马南边不到30英里)。
纵使个人行事风格有所不同,奥古斯都规划的制度,倒是为哈德良和两位安东尼所遵奉。他们坚持奥古斯都订立的方针维持帝国的威严,却没有增加疆域的企图;他们采取各种不失大国风度的措施赢得蛮族的友谊,尽力说服其他民族,让世人知道罗马势力的崛起,不是陷溺于征服的诱惑,而是热爱秩序和公义。经过43年的漫长岁月,这几位皇帝的德行感召和辛劳工作,令他们的成就赢得万世的推崇。如果把军团在边界上微不足道的应战行动略而不提,哈德良和安东尼在位期间确为世界和平带来美好远景。罗马帝国的威名受到最遥远国家的尊敬,强横无比的蛮族发生纠纷,也会听从皇帝公正的仲裁。一位当代历史学家提到,外国使者恳请入籍成为罗马公民,但当局认为天赋的尊荣不能授予异族因而婉言拒绝。
罗马的武力使人畏惧,皇帝即使推行怀柔政策,一样能够保持尊严,不容轻视。他们不断以备战状态保持和平,用正义的要求规范作战,同时向邻近国家严正宣称:“若要罗马雌伏忍辱,情愿决一死战。”哈德良和老安东尼展示军威的武力,被马可啯奥勒留皇帝拿来抗拒帕提亚人和日耳曼人。蛮族的寇边和入侵行动,让这位哲人君王大动肝火。在一场配合良好的守势作战中,皇帝和所属部将率领的军队,分别在多瑙河和幼发拉底河两处战场赢得重大胜利。罗马帝国的军事成就不仅在于维护安稳现状,也在于确保胜利成果。这些光辉的史实受到时人的重视,成为深入的研究主题。
三、共和体制末期的政治局面
所谓君主政体,就是一个国家把执行法律、征收税捐和指挥军队的权力交付一人,且不论此人使用何种名义和头衔。除非有勇敢警觉的监护人发挥守卫公众自由的功能,否则大权在握的行政首长就会步上专制政治的后尘。宗教迷信的时代,僧侣可以发挥影响力维护人民的权利,但等到王室和教会建立非常密切的关系,教会便很少会为民众受到剥夺的自由伸张正义。只有尚武善战的贵族和坚持信念的市民,他们拥有武装的军队和庞大的财产,可以组成合法议会,形成制衡力量,保持宪政主张,防止别有用心人士的图谋不轨。
出任独裁官的官员要是野心勃勃,就会破坏罗马的民主制度,以及各种为了防范专制擅权而设立的限制。后三头同盟产生的后果,毫不留情地摧毁共和国最后的防线。屋大维在亚克兴海战中大获全胜,从而掌握了罗马的命运,他被舅公收为养子并继承了恺撒的名号,后来在元老院的阿谀奉承之下,获得奥古斯都的尊称。这位伟大的罗马征服者统率着44个久经战阵的军团,他重兵在握并深知政府的衰弱无能,经历20年残酷的内战,他早已习惯于血腥暴力,明白只有忠心效命恺撒家族,才能获得丰盛的赏赐。行省长久以来受到共和国官员的百般欺压,盼望有一强人荡平乱世收拾残局,管束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解整个社会于倒悬之苦。罗马平民见到贵族阶级的权势受到贬抑,暗自窃喜。他们的欲望不高,仅仅要求果腹的面包和公办的娱乐节目,奥古斯都出手大方,能够充分满足所需。生活富裕的意大利人一向温文儒雅,奉行伊壁鸠鲁哲学,只图享受当前的安乐平静,抱着逃避的心理,毫不考虑接踵而来的动乱痛苦。元老院丧失了至高无上的尊严,拥有的权力如同过眼云烟,何况很多名门世家已被清除殆尽,共和国拥护者的精神和才华,经过战场的杀戮和惨败,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1000多位各式各样的人物,按照计划指定为元老院议员,若干投机分子到达此一阶层,既无权力又未能像前者一样获得应有的荣誉,无奈之余深感羞耻。
四、奥古斯都建立的罗马帝国
奥古斯都为避免被人称为僭主,上台后首要的措施便是重组元老院,同时以国父自居。他当选监察官,与忠心耿耿的阿格里帕一起筛选元老院议员名单;少数人犯有恶行和过于顽劣即当众除名,结果使200多位候选人自动退让,避免驱逐带来的羞辱;特别是他把议员的财产资格提高到250磅黄金后,产生了一批新的权贵家族。他接受元老院授予的“第一公民”的头衔,这通常由监察官颁给对国家着有勋绩的知名人物。他表面上虽然恢复元老院的尊严,但实质上却损害了其独立执行权力的功能。一旦行政权凌驾于立法权而无从制约,宪政体制也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奥古斯都经过妥善的安排后,在元老院的会议发表一篇精心撰写的演说,以爱国的姿态掩饰其独裁的野心:“奥古斯都悔恨过去的行为,要求大家多方体谅。他之所以采取报复行动,完全基于要对惨遭谋杀的养父克尽孝道;即使仁慈的天性能够稍加约束,有时也会违背严峻的法律,迫使他与两位不足取的同僚举兵起事,终于亲手得报杀父之仇;要是安东尼还活在世上,他一定会大义灭亲,绝不会让共和国落入自甘堕落的罗马叛徒和蛮族女王(指克娄巴特拉)手中。现在他已经善尽天职和本分,在此提出庄严的宣告:恢复元老院和人民自古以来拥有的权利。奥古斯都唯一的愿望是与同胞长相左右,分享国家的光荣和幸福。”
只有塔西佗的如椽大笔才能描绘元老院在座议员的心情,主张共和的人士极为震惊,只有追随他的僚属深受感动;如果相信奥古斯都的演讲完全是肺腑之言,就会自欺欺人,将给国家带来危险;但如果怀疑奥古斯都的说辞,又会让自己陷于难以脱逃的绝境。君主政体与共和政体的利弊得失,即使深入研究还是众说纷纭。罗马城邦的发展目前已经过分庞大,风俗败坏和军纪废弛,使得拥护君主政体的既得利益者,振振有词地提出新的论点。但所有对政府的看法,都因个人的希望和恐惧而被扭曲了。
正当大家陷入混乱和莫衷一是之际,元老院的答复却是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坚定的态度。他们拒绝接受奥古斯都退隐的打算,请求他不要抛弃亲手拯救的共和国。这位政治技巧高明的行政首长经过一番谦让,终于“服从”元老院的命令,同意以众所周知的代行执政官头衔和大将军名义,管理各行省的地方政府和统率罗马军队。他将期限定为10年,甚至希望在任期届满之前,内战冲突的创伤已经完全愈合,共和国能够恢复原有的体制和活力,不再需要位高权重的行政官员进行危险的干预。类似喜剧的情景在奥古斯都一生当中不断上演,使大家记忆犹新。特别是身为罗马权势永垂不朽的君主,每当他统治届满10年就要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这成为传统,一直延续到帝国的末期。
罗马军队的将领有统军之权,对于士兵、敌人以及共和国的臣民行使着几近专制的权力,这从来并未违犯宪政的原则。从早期的罗马城邦开始,为了达成征战的目标,或者仅是重视军纪的要求,军营的士兵已经毫无自由可言。独裁官和执政官有权征集罗马青年从军服役,对于拒绝听命或怯懦不前的人员,处置特别严厉,丝毫不留情面,可以将之从公民中除名,或者将他的财产充公,最甚者其本人被出售为奴。罗马公民从《波提利阿法案》和《塞姆普罗尼阿斯法案》获得的自由权利,虽然神圣不可侵犯,但一旦发生军事行动则全部失效。主将在军营掌握绝对的生杀大权,不受任何形式的审判和诉讼程序限制,其独断的判决要立即执行且不得上诉。抉择敌对国家的权力操之于立法机构,是战是和要在元老院经过严肃的讨论再做出决定,最后送请人民大会批准。
军团组成的出征军队离开意大利,不论到达多么遥远的国土,主将基于个人的判断,只要认为有利于国家,就可以利用获授之全权指挥军队以任何方式,对任何种族和对手进行作战行动。主将期望获得凯旋式的荣誉,毫不在意军队的作为是否合乎正义的原则,仅仅重视能否取得最后的成功。特别是元老院无法用任免之权加以控制,战争胜利的最大好处是使主将能够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庞培在东部统领大军的征战,有权奖赏部下和盟友、废除别国的君主、划分国土疆界、设立殖民地,并且分配米特拉达悌国王的财富;等到他班师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大会通过法案,所有出征的作为全部得到追认。像庞培这样大力拔擢部下和严厉处置敌人的权力,共和时期的主将从来未曾有此先例。统兵在外的将领同时是被征服行省的总督,一时成为君王的化身,可以上马领军下马治民,不仅拥有司法权和财政权,还将当地行政和立法大权集于一身。
国家的事务全部交给奥古斯都,至于遥远边区为数众多的军团,不可能全由他亲自指挥,就像庞培得到元老院的许可,进军作战的权责授予属下的将领。高阶军官的地位和职务,看起来好像不低于原先的代行执政官头衔,只是他们的任免完全仰仗私人关系,得到的位置并不稳固。他们得以擢升完全出于上级的意愿,为了感恩,他们要把自己的功绩全部归于长官的提拔。因此他们只是皇帝派出的代表而已,只有君主才是共和国的统帅,不论是军事处置权还是军队的统辖权,延伸到罗马征服的所有地区。皇帝有时也会将权力授给元老院的成员,这方面的恩典可以满足这个最高立法机构的虚荣。皇家的将领常常取得代行执政官或代行法务官的头衔,军团通常由元老院下令组成,罗马骑士阶级可以委派的最高职务是埃及的行政长官。
奥古斯都装出一副被迫接受如此重任的模样,但不到6天工夫,他便略施小惠,让元老院得意忘形。他咨询元老院的旨意,在于虽然已经扩大他的权力,但一旦面临紧急状况,有时会不得不越出应有的权力范围。何况指挥军队和边区作战,都是极为吃力的工作,元老院却又不让他放下千金重担,而他必须坚持所做的承诺,要让安定和平的行省恢复文官的治理。在行省管辖权的划分方面,奥古斯都兼顾自己的权力和共和国的尊严,决定由元老院派遣代行执政官头衔的总督,治理亚细亚、希腊和阿非利加,这比起皇帝以将领代行统治高卢和叙利亚,享有更高的殊荣——前者用扈从校尉担任随从和护卫人员,而将领只能用麾下的士兵。元老院还通过一项法案,皇帝不论到达哪一行省,他所下达的特别命令,凌驾该行省总督的法定权责。新征服的地区归属皇帝直接管辖,成为共同遵守的惯例。不久就可发现,即使管辖的疆域极其广大,奥古斯都常用的尊称都是“第一公民”,他所拥有的权势在帝国任何地方几乎毫无差别。
元老院为了回报奥古斯都虚情假意的让步,赋予奥古斯都更大的特权,使其成为罗马和意大利事实上的主人。他在承平时期可以保留军事指挥权,在首都有一大批私人卫队可供差遣,凡此全都严重违反共和国曾经的规定。他的指挥权确实只限于服役的公民,征召服役要经过从军宣誓。但罗马传统的奴性未改,政府官吏、元老院议员和骑士阶层成员,竞相参加盛大的仪式,使得谄媚效忠的个人行为不知不觉中变成每年举办的庄严典礼。
五、政府保持古老的基本架构
尽管奥古斯都体会到武力是政权最稳固的基础,但它毕竟是让人讨厌的工具,所以他做出明智的决定要避免使用。他打起古代圣哲的名号进行统治,不仅适应他的个性也符合政策的需要,能够巧妙地显现文治的光辉。他从善如流接受了元老院授予的终身保民官,继任者也都如法炮制。保民官继承古代罗马最高统治者的地位,代表国家的尊严,主要职权在于监管宗教仪式、征兵和指挥军团作战、接见外国使臣以及主持元老院会议和人民大会,还要负责控制国家的财政。保民官虽然没有时间亲自处理审判工作,却被视为法律、正义和公众安宁的最高护卫者。保民官还是国家最高官员,元老院就有关共和国的安全,应与他咨商军国大计。为了保卫人民的自由,他可以超乎法律之上,行使暂时的独裁。
护民官的性质在各方面与执政官背道而驰,其外表应该温和谦恭,个人的职责却神圣不可侵犯,其所具备的权力不是为了主动执行而是为了反对和否决。设置此一官职的目的,在于维护受害者、赦免罪犯、起诉人民的公敌,以及基于迫切的需要,提出异议以使政府机构停止运作。只要共和国还存在,执政官和护民官个别职权的巨大影响力所造成的危险,会因各种限制而日趋降低。首先是当选一年后任期届满权力消失,其次是执政官的职权由两人分担,护民官更是多达10人。双方的利益无论在公、私两方面都形成对立,相互抗拒产生的效果,多半会增强制度的稳定与平衡。要是执政官和护民官的权力联合起来,终身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既是军队的统帅,又是元老院和罗马公民大会的政务负责人,那就无法拒止他行使帝王的特权,更不容易限制他滥用行政权力。
除了愈来愈多的权责和荣誉,奥古斯都又运用策略增加了祭司长和监察官这两个最尊贵而重要的头衔。他经由前者操控宗教,而担任监察官则可以合法检查罗马公民的言行和家产。若是这些性质各异、独立行使的权力,彼此之间出现无法协调配合的状况,已经驯服的元老院随时准备做出最大限度的让步,务求能够弥补所发生的状况。皇帝一旦身为共和国最高负责人,许多对他造成不便的法令和制裁将完全予以取消和豁免。皇帝有权召集元老院会议,可以在一天之内提出数个动议,为了国家的荣誉推举各种候选人,根据需要扩大城市的边界和范围,在他的指导下处理国家的财政、对外宣战和媾和、批准与外国缔结的条约。此外还要附加一项极为广泛的条文,即有权执行认为对帝国有利的事务,处理公与私、人与神之间的所有问题。
等到国家的行政权力集中在具有帝王身份的资深执政官身上,共和国一般民选官吏便退居幕后,失去了主动的活力,几乎无事可做。奥古斯都以极其认真和细心的态度,将古老官职的名称和形式全都保存下来,执政官、法务官和护民官如数在每年授职,继续担任无关紧要的工作。传统的荣誉对爱好面子而又野心勃勃的罗马人而言,仍旧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历任皇帝终身享有出任执政官的权利,却也带着富有尊严的头衔,不惜纡尊降贵亲身参与就职典礼,与最有名望的公民一同分享殊荣。奥古斯都在位时期,人民参与出任公职官员的选举行为,完全暴露了恶性民主造成的种种不便。手段高明的元首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他摆出谦恭的态度为他自己和朋友拉票,全程参与所有的竞选活动以尽一位公民的责任。在他统治后期有一项重要措施,是由他自己成立一个最高会议,决定要把选举移到元老院处理,人民大会没有功能,可以撤除,皇帝因此能够从危险的群众团体脱身而出。罗马的暴民若是没有交出自由权,就可能四处干扰捣乱,从而危及已经建立的政府。
马略和恺撒宣称自己是人民的保护者,从而颠覆了国家的体制。元老院要是一旦低声下气,就是软弱的表现,这个由五六百人组成的议会,就成为是统治者最听话的工具。奥古斯都和后来几位皇帝,拿元老院当门面建立新的帝国,不管在任何场合,都会装模作样地采用贵族的语言和行为准则,处理政务时会咨询国务会议的意见,在至关重要的战和大计上看起来更像是完全听从元老院的定夺。罗马、意大利和内地各行省直辖于元老院,有关民事问题由最高法院做出最后的裁决;至于刑事案件,如果被告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士,或者犯罪行为损及罗马公民的和平与尊严,则将由一个专门组成的法庭负责审理。行使司法权成为元老院经常性的重要工作,包括处理重大的违法贪渎案件,可以让他们表现古代雄辩之士的风范。元老院是国家的议会,也是一个法院,所以拥有相当的特权和威望,其拥有的立法权虽然在实质上代理人民,同时也承认君王的统治权存在其中。元老院具备的性质可以将各种权力下授,批准每项法律。会议通常在每月3个固定日期来举行,就是朔日、初盈和望日,在相当自由的气氛中进行辩论,皇帝也以首席元老的身份光荣列席,参与投票和表决。
总而言之,帝国政府的体制,全部由奥古斯都一手建立。其后来的皇帝为了兼顾自己和人民的利益,尽力加以维持,现行的政体可以定义为假共和形式之名而行专制政治之实。罗马世界的主人,将宝座置于一片黑暗之中,让别人无法看清他们无可匹敌的力量,谦虚地自称是对元老院负责的首长。事实上是他们对元老院下达命令,要求遵命行事,不得有违。
宫廷和政府的形式从外表看来完全相似,除了本身极为愚昧从而违反天理和正道的暴君,历任皇帝都会鄙夷繁文缛节的排场仪式,以免激怒国民而实际却对权力毫无好处。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装出一副亲民的样子,以平等的姿态保持相互拜访和宴请的关系。但他们的衣着、住处和饮食,与富有的议员大致相当,家庭人数多,设施豪华,整个班底都由家养的奴隶和释放的自由奴组成。奥古斯都和图拉真曾为雇用下等阶层的罗马人担任仆从工作感到难为情。近代不列颠一位权势有限的君王,他的家务和寝室的工作,连最体面的贵族也要抢着去做。
六、帝王的神格化与名衔继承
罗马皇帝的神格化是他们抛弃谨慎谦虚态度的唯一例证。这种下流无耻、亵渎神明的谄媚手法,始作俑者是东方的希腊人。第一批被神化的人物是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人,从此这种虚荣的风气就从国王转移到亚细亚的总督身上。罗马的高级官员也会被人当作地方神明来供奉,不仅盖庙建坛,还能享用节庆祭品。代行执政官头衔的总督既然受之无愧,皇帝当然更不会拒绝。大家都从行省获得神性的荣誉,这倒不是罗马人的奴性使然,而全都靠着政府的专制力量。罗马征服者在不久以后也效法被奴役民族的奉承方式,第一位就是恺撒;他身上流露出征服四海的雄风,顺理成章地在罗马的守护神中占有一席。其性格温和的继承人拒绝接受神圣的封号,因为明示野心会带来危险;除了疯狂的卡利古拉和图密善,没有人再敢被封神。
奥古斯都确实允许某些省城给他建庙,条件是对君主的尊敬和对罗马的崇拜要结合在一起。他能容忍个人的宗教信仰,自己可能就是迷信的对象,认为仅让元老院和人民崇拜他的人格,把应否神格化的问题,以明智的态度留给他的继承人去考量。任何一位生前死后没有被视为暴君的皇帝,驾崩之后都会由元老院正式公告跻身神明的行列,长久以来已经成为惯例。尊神的仪式通常和葬礼同时进行,这虽具备合法性但仍属亵渎神明的不智行为,与较为严肃的生活原则难以兼容。天性驯良的多神论者虽然口出怨言,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可以看成是基于策略的需要,而并非正统的宗教活动。
我们不能拿安东尼的德行来与赫拉克勒斯或朱庇特的过错相互比较,这等于羞辱前者的哲学家身分。甚至就是恺撒或奥古斯都的品格,也要远远超过一般神明。只是这两位的运气较差,生长在舆论开放的时代,一举一动都要被忠实记录下来,无法像热情的平民诚心祈求的那样,能够随意掺杂一些传说和神秘的成分。虽然权威的神格化经由法律强制认定,后来还是会慢慢被人遗忘,既无补显赫的声名,也不能增添帝王的光彩。
现在只要谈起罗马帝国政府,常常会用耳熟能详的头衔“奥古斯都”称呼这个政治手腕高明的创建者。其实这个名号是在奥古斯都基业完成以后才加在他身上的。屋大维出身寒微,其籍籍无名的祖先来自阿非利加小镇,他的身体中流淌着放逐者的血液。显赫的名讳“恺撒”,是他成为独裁官的养子以后继承获得的,他有自知之明,无法与那位英雄人物相提并论或一较高下。元老院提案要为他们的行政首长加上称号,经过一番严肃的讨论,从几个名字当中选定奥古斯都,认为这最能代表和平神圣的品格,当然这是他矫情做作造成的印象。
从此奥古斯都成为他个人的尊称,众所周知的“恺撒”被当作家族的荣名。前者必然及身而绝不再使用;后者倒是用领养或联姻的关系因袭下去:尼禄就是尤利乌斯世系最后一位皇帝。等到奥古斯都去世以后,经过一个世纪的运用,这个高贵的称号和帝国的尊严之间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自从共和国覆灭直到现在,罗马、希腊、法兰克和德意志的帝王一直沿用不绝。奥古斯都的神圣头衔由帝王使用,恺撒的称号可以自由转用到亲属身上,这是两者之间最明显的区别。从哈德良即位开始,“恺撒”被用来称呼次于皇帝的第二号人物,也被视为帝国的预定继承人。
七、奥古斯都的性格与执政策略
奥古斯都何以要摧毁他一直推崇的共和政体?这只能从其圆滑而又思维缜密的个性加以解释。他头脑冷静、不动感情,加上天性怯懦,他19岁开始戴上了假的面具,从此习以为常,终身如是。他运用现实主义的手腕,并出于同样的心情,一面将西塞罗列入公敌宣告名单之内,另一方面赦免秦纳的罪行。他无论是为善还是作恶都是有目的的矫揉作态,完全基于利害关系的驱使,开始是罗马世界的仇敌,后来反而成为君主政体的国父。等到他将帝国的权力结构制定完成,他所表现的温和态度也是出于恐惧,他既要用政治自由的幻影安抚人民,又想以文官政府的假象欺瞒军队。
首先,当年恺撒被弑的情景始终历历在目,奥古斯都对追随自己的部下不吝丰厚赏赐,给予高官显爵,因为他深深体会前车之鉴,舅公正是被最亲密的友人所杀。他以忠诚的军团来对抗公然的叛乱,维护掌握手中的权力,但即使有高度的警觉心,也无法让他幸免于顽强的共和主义者的利刃,稍有不慎就会流血五步。罗马人至今还在怀念布鲁图斯的大义灭亲,对于其效法古人的烈士精神一直歌颂不已。恺撒过于夸耀其所拥有的强大权力,才落得死不瞑目的可悲下场。现在运用执政官和护民官的名义进行统治可以平稳过渡,但如果用皇帝的头衔就会激怒罗马人,惹上杀身之祸。
奥古斯都深知掌握政治权力要靠实力和名望,在这方面绝对不能一厢情愿。要是保证元老院和人民能够享有古老的自由,他们就会甘愿让人奴役。只有软弱的元老院和萎靡不振的人民,才会满足于虚伪的假象,兴高采烈接受表里不一的主子,这要靠奥古斯都及其继承人,出于善心和谨慎尽力维持。后来反对卡利古拉、尼禄和图密善几位皇帝的阴谋团体,都是身居高位的当权人士,他们完全基于自保的动机而不是为了争取自由;他们攻击暴君本人,但并非推翻君权政治。
元老院忍耐了70年以后,为了恢复长久以来被遗忘的权力,做了一次毫无成效的尝试,整件事的过程使人记忆犹新。卡利古拉被刺、王位空悬的时刻,执政官在朱庇特神庙召开会议,谴责已去世的恺撒是如今混乱局面的始作俑者,并对尚未完全归顺的几个步兵支队提出自由的口号,摆出独立首长的身份要求他们在两天以内采取行动,成立民主自由的共和国。他们正在着手进行策划的时候,禁卫军已经做出决定,笨拙的克劳狄是日耳曼尼库斯的亲兄弟,凭着昔日的情分在军营紫袍加身,他们准备用武力支持新帝登基。自由的美梦终于落空,元老们只有在恐怖的气氛当中过着奴颜婢膝的日子。早已无能为力的议会并未得到人民的支持,面临武力的威胁只有批准禁卫军提名的人选。克劳狄上任伊始颇为审慎,慷慨地对他们发布大赦。
其次,军队的蛮横无状使得奥古斯都深怀戒心,提高警觉。公民一旦落到绝望的处境,也会希望和军人一样为所欲为运用其权利。奥古斯都过去引导民众破坏社会的秩序和责任,是他对自己的权力感到何其不稳所致。他曾经听过暴民造反发出的呼啸和呐喊,现在看到人们表面无事,暗中浪潮汹涌,心中更为惊惧,难以平息。第一次革命已付出庞大的酬庸,第二次还要加倍赐予,军队明确表示要忠诚地追随恺撒家族,但群众一直反复无常。奥古斯都利用罗马人凶狠的偏颇心态以达成自己的企图,加强法律的制裁整饬军纪;还运用元老院的威望调停皇帝和军队之间的矛盾,以身为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的职权,毫无顾忌地要求军队的忠诚和服从。
八、帝位传承的致命弱点
从奥古斯都建立运作高明的制度开始,直到康茂德死亡,在长达220年的时间里,军事政府与生俱来的危险总算能够被加以扼制。军队虽然明了自己拥有的实力和文官政府的软弱,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少有图谋不轨的侥幸心理,但也正是这种心理才产生了极其可怕的灾难。卡利古拉和图密善都是被自己豢养的家臣刺杀在宫廷,他们的死在罗马引起的骚动,范围只限于城墙之内,而尼禄的丧生却将整个帝国卷了进去。18个月内有四位皇帝死于剑下,狂暴的军队相互激战,使罗马世界为之震撼。除了这段短暂的时期,受到突发的暴力影响,使得军纪荡然无存以外,罗马从奥古斯都到康茂德约两个世纪的岁月,并未沾上内战的血迹,也没有受到革命的侵扰。皇帝的推选是元老院的权责,都会得到军队的拥护,军人遵守效忠誓言。如果用心阅读塔西佗的《编年史》,会知道其间发生三件微不足道的反叛事件,全部在几个月内解决,没有引起刀兵之灾。
王位空悬、推举新君期间,通常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罗马皇帝为了使军团在空位期置身事外,不会产生异心图谋拥立,生前便对指定的储君赋予大权,以便自己一旦崩殂,继承人能够顺利接掌政权,不让帝国有易主之感。奥古斯都见到所有基于血脉的较佳人选都已英年早逝,便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提比略身上,他让这个养子出任护民官和监察官,发布敕令,使得储君和自己一样,有统治行省和指挥军队的权力。就像韦柏芗深知人性的弱点,他要他的长子克制自己过分慷慨的天性以免遭忌;那时提图斯受到东部各军团的爱戴,他统率的军队很快完成对犹地亚的征服,他所表现的少年的血气方刚,使其品性被掩蔽,意图受到怀疑,让人恐惧其拥有的权势。谨慎的韦柏芗不愿听到飞短流长,召他回国共同处理朝政,这位孝子没有辜负老父一番苦心,从而成为忠诚又负责的行政首长。
聪明睿智的韦柏芗尽可能采取一切措施,保证这次凶吉未卜的继位可以平安无事。军队的誓词和士兵的效忠,永远冠以恺撒的家族和姓氏,已经是100多年的传统,即使这个血脉已断的家族靠着收养的手续,用虚假的形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罗马人仍旧把尼禄看成日耳曼尼库斯的孙子,也是奥古斯都的直系传人,对其表示极度的尊敬。要说服禁卫军心甘情愿放弃为暴君服务的机会,这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而且得罪人的事。伽尔巴、奥托和维特里乌斯的迅速垮台,让军队知道皇帝是他们创造的傀儡,也是可以让他们无法无天的工具。
韦柏芗出身寒门,祖父是一个普通士兵,父亲担任职位很低的税吏,他完全靠着自己的功勋,等年事已高才获得帝王之尊。虽然他的功绩颇高,但还没有到达显赫的地步,他个人的德行也因过分的吝啬而失色不少。这位君王真正的利益是放在儿子的身上,凭着储君光辉以及和善的性格,可以转移公众的视听,不再注意其寒微的门第,只想到弗拉维家族未来的光荣。提图斯的温和统治,使罗马世界度过一段美好的岁月,人们出于对他的怀念,因而包容他的弟弟图密善的恶行达15年之久。
九、图拉真与哈德良的传承
图密善被弑身亡以后,涅尔瓦还未登基就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状况:前任长期暴政激起的反叛浪潮正在急速扩展之中。他已年届花甲,没有精力加以遏止,善良之辈固然敬重其温文儒雅的性格,但对付腐败堕落的罗马人,需要治乱世用重典的强硬手段。尽管他有好些亲戚,但他却属意于外人,最终选择了年约40岁,在下日耳曼统率一支劲旅的图拉真,将其收为养子并立即由元老院颁发敕令,宣布图拉真为他的同僚和帝国的继承人。最令人感到无奈之事,莫过于一面评述尼禄的罪恶而不胜其烦,另一方面又要从吉光片羽的文字中体察图拉真的作为。然而有一事实绝非奉承之辞,那就是图拉真死后250多年,元老院在新帝登基的例行祝贺文告中,希望他在给予人民幸福方面超过奥古斯都的恩赐,在个人的德行操守方面媲美图拉真的言行。
图拉真爱民如子,我们相信他要将大权赋予给多疑善变的亲戚哈德良,事先一定会考虑再三。就在他临终之际,普洛蒂娜皇后运用手腕,究竟是她要图拉真下定决心,还是他自己主动收养?其中真相很难得到定论。最后哈德良在毫无波折的状况下,受到认可成为合法的继承人,他治理下的帝国在繁荣中日益强大。他提倡艺术,修订法律,加强军事训练,亲身视察行省,不仅精力充沛,而且才智过人;处理政务非常老练,既能照顾全局又能洞察细节。但在他心灵的深处,出于好奇和虚荣的驱使,期望在不同的领域都有所作为。哈德良是伟大的帝王、幽默的辩士和多疑的暴君,其为政的作风公正谦和,然而在即位最初几天,处决了四位曾任执政官的元老,这几位是他个人死对头,同时也是帝国的功臣。到后来他因疾病缠身而痛苦不堪,变得脾气乖张,粗暴残忍。元老院为了要把他尊为神明还是贬为暴君而感到困扰不已,只有忠心耿耿的两位安东尼,为他争得应有的尊荣。
哈德良反复无常的性格影响了他对继承人的选择,有几个才智出众的人物,虽然他又爱又恨,倒也认真有过考虑,但最后他收养了伊利斯啯维鲁斯,一位轻浮而浪荡的贵族,容貌英俊的他受到哈德良的男宠安提努斯大力推荐。哈德良花费大笔犒赏,换得军队对继承人的欢呼拥戴。就在他满心得意之际,新封的恺撒却一命呜呼。伊利斯只留下一个儿子,哈德良将他托付给安东尼啯庇护照顾,后来又加以收养。等到马可啯奥勒留登基以后也授予他相等的君权。年轻的维鲁斯虽然有很多缺点,倒是不失自知之明,对于马可这位杰出的同僚非常尊重,他爱好玩乐、不能吃苦,自愿放弃治理帝国的责任。身为哲学家的皇帝马可怜悯他的早死,掩饰他在世的愚行,尽量让他在身后留下美名。
等到哈德良的情绪平息下来,为了名留千古、泽惠子孙,决定选择最优秀的人物登上罗马皇帝的宝座。他的慧眼很快就发现一位50岁的议员,其从事公职,一生毫无瑕疵;还有一位17岁的青年,谨言慎行而且才华横溢。哈德良将年长者收为养子成为储君,条件是年长者要立即收养他中意的年轻人。这两位安东尼才德兼备,统治罗马世界长达42年之久。虽然年长的庇护有两个儿子,却能以国事为念,不顾家庭私利,将女儿福斯蒂娜嫁给年轻的马可。他从元老院获得执政官和护民官的权力,毫无自满、猜疑的心理,真诚邀请马可共同处理国政。在另一方面,马可尊重恩人高尚的品格,爱之如父、敬之如君,庇护崩殂以后,还是恪守前任的规范治理国家。这极其难得的联合执政获得极大的成效,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以人民福祉为目标的政府。
十、安东尼王朝的传承
提图斯啯安东尼啯庇护人称努马第二,两位都爱好宗教、正义与和平,然而后者所处的时代较为古老,履行君王的美德有更大的施展空间。努马只不过制止邻近村庄相互抢夺收成而已,安东尼则使四境得到安宁和平。庇护的统治有一个特色,就是能提供的历史材料不多。说得明白一点,历史往往就是人类罪恶、愚昧和灾祸的记录。他在私生活方面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天性纯真朴实,从不虚荣做作,善处中庸之道,乐于正直无为,凡事均能适可而止,表露出安详善良的为人处世之道。
马可啯安东尼啯奥勒留更为严谨勤勉。他经由无数次的凝神讨论、耐心听讲和通宵苦读,才获得丰硕的学养。他从12岁开始即奉行斯多噶学派的严格教条,受到教导要让身体听命心灵,感情服从理智,认为德行是至善,邪行是至恶,一切身外之物均无足轻重。他的《沉思录》是在戎马倥偬之际撰写而成的,现在仍然广为流传世间。他甚至不惜以帝王之尊公开讲授哲学,建功立德、立言的不朽功业,虽圣哲贤君亦不过如是。他的生活是对芝诺教义最好的诠释,亦即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行事公正,处世仁慈。他因阿维狄斯啯卡西乌斯在叙利亚叛变后畏罪自杀,无法化敌为友而感到悔恨不已。元老院为了声讨卖国贼群情激昂,却被他平息下来,这证明他的痛惜确实发自至诚。他厌恶战争,认为这是对人性的辱没和摧残,但必须出兵防卫时,他就会义不容辞披甲上阵。冬天在冰冻的多瑙河岸边,他亲冒矢石进行了八场战役,严酷的气候最终使他原本虚弱的身体因不支而去世。后代子孙无不感恩怀德,马可啯奥勒留去世100多年以后,还有很多人把他的雕像供奉在神龛,当作家庭保护神祭祀不绝。
若要指出世界历史中哪一个时期人类最为繁荣幸福,我们将毫不犹豫地说,是从图密善被弑到康茂德登基,幅员辽阔的罗马帝国在绝对权力的统治下,以德行和智慧为依归。四位皇帝一脉相传,运用恩威并济的手段统制军队,使之秋毫无犯,全军上下无不心悦诚服。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和庇护细心的维护,使文官政府的形式得以保持。他们喜爱自由的形象,愿意成为向法律负责的行政首长,在他们统治下的罗马人享有合理的自由,帝国已经重获共和国的荣誉。
君主勤劳国事,功成名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他们乐于见到治下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才是真正令人骄傲的光荣。虽然他们享用人类最高贵的令名,但时刻不忘戒慎恐惧的忧患意识,知道若只依赖个人品格,无法使人民保有长治久安的幸福。用在维护大众利益的绝对权力,一旦被放纵任性的幼帝或猜忌严酷的暴君滥用,必然会带来破坏性的后果,立刻就会大祸临头。指望元老院和法律的约束固然理想,但它只能彰显皇帝的德行,而无法改正专制的恶行。军事武力是盲从和不可抗拒的压迫工具;罗马人的生活习性又极易腐败堕落,谄谀奉承之徒急于歌功颂德;朝廷的大臣和官吏只会顺从主子的恐惧或贪婪、纵欲或暴虐产生的种种恶行。
十一、历史的回顾
长久以来极度令人战栗的忧虑,已经从罗马人的经验中获得证实。《编年史》中所叙述的国君,显示出人性的善变和难以捉摸,我们很难从现代历史中找到如此混乱的特性。在罗马皇帝或为善或败德的言行之中,我们只能列举其中最关紧要的对象,上焉者是人类最高尚完美的典型,下焉者是人类最无耻堕落的范例。图拉真和两位安东尼的黄金时代之前,是黑暗酷虐的黑铁时代。一一列举奥古斯都不肖的继任者几乎毫无必要,他们罄竹难书的罪行与其上演的华丽殿堂,对照之下令人无法遗忘。诸如提比略的睚眦必报、卡利古拉的杀戮狂暴、克劳狄的萎靡软弱、尼禄的放荡残酷、维特里乌斯的纵欲佚行和图密善的怯懦无情,注定要祸延子孙、遗臭万年。这80年中,罗马在暴君永无宁日的统治下痛苦呻吟,不仅共和国的古老家族灭绝,并且任何才德之士稍露头角,都会遭到致命的打击。
处于形同禽兽的暴君统治之下,罗马人过着生不如死的奴隶般的生活,同时也基于两种特殊状况而获致无法逃避的结局:一种是相较于他们在从前拥有的自由;一种是来自对外的扩张和征服。这样一来使他们比起任何时代的那些暴政受害者,面对的压迫都更为悲惨可怕。特殊状况造成的后果有两个:其一是受害者对巨大悲痛的自觉;其二是无法逃脱加害者的魔掌。
罗马人的心智经由不同途径遭到奴化。他们虽然背负自甘堕落和军方暴虐的重压,但长久以来还能保存祖先生而自由的情操和理想。希尔维狄乌斯、塞拉西、塔西佗和普林尼接受的教育方式,跟加图和西塞罗完全相同。他们从希腊哲学的教导中吸收人性尊严和社会本源最正确公平的概念。他们自己国家的历史,教育他们要尊重一个自由、和谐、胜利的共和国,他们声讨恺撒和奥古斯都犯下的一连串罪行,并鄙视那些表面上用最卑下的奉承来崇拜暴君的阿谀者。其中的有识之士出任政府官吏和元老院议员,可以参加会议制定法律,就用自己的名字替帝王的行动背书,把自己的权力出卖给居心险恶的暴君。提比略企图用法律程序掩饰谋杀行为,对元老院成为帮凶和加害人而感到窃喜,这种阴险手法也为一些皇帝所采用。
在元老院会议中,总有罗马人被莫须有的罪名所谴责。到处充斥恶名昭彰的控诉人,这些人满口大公无私的爱国论调,在法庭上审问帝王心目当中所谓的危险公民,公职被当成有财有势者的酬庸。有的法官充满奴性,嘴里宣称要维护共和国的尊严,可国家的元首一旦违犯法律,面对帝王的冷酷无情和残暴不仁,他们便感到战栗害怕,满口歌颂他的仁慈。暴君反而瞧不起奉承者善变的嘴脸,知道他们表面装出一副诚挚的模样,内心却希望看到自己垮台,最后基于株连的心理,从而迁怒整个元老院。
罗马帝国覆灭后,欧洲分裂为许多独立的国家,相互之间因宗教、语文和生活习俗的大致相同而产生紧密的联系,结果反而对人类的自由有很大的助益。近代的暴君尽管率性妄为,无所忌惮,也会因对手的环伺、舆论的指责、盟邦的忠告和外敌的忧患,稍微约束自己的行为。本乡本土对暴君不满的人士可以逃离疆域狭小的边境,很容易在较为祥和的环境中得到安全的庇护。他们的才华可以得到新的发展,也可以自由抱怨所受的迫害,甚至可以诉诸报复的手段。但居于巅峰的罗马帝国则不然,其偌大的疆域都处在严密的控制之下,要是大权落入一个独夫手中,那么对他的仇敌而言,整个世界将变成坚固而恐怖的监狱。帝国专制统治下的奴隶,不管是拖曳着镀金的锁链在罗马的元老院受到判决,还是被终身放逐于塞里法斯岛的荒岩或多瑙河冰冻的沿岸,都只有在绝望中静待最终命运的降临。反抗只是自寻死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亡。帝国四周被一片汪洋大海和广阔的陆地包围,横越之际就会被发现并且捉回,到最后还是解送到愤怒的主子面前。即使逃离了帝国的边界,其焦急的目光除了看到辽阔的海洋、荒芜的沙漠和带着敌意的土著,完全一无所有。化外之地的蛮族不但态度粗暴而且言语不通,他们的国君愿意牺牲讨厌的逃犯以换取皇帝的好感和保护。所以西塞罗对遭到放逐的马塞卢斯说道:“不管你在哪里,记住,你始终是在罗马暴君的势力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