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阎非到支队的时候，萧厉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坐在他的工位上吃包子，他实在没想到天底下还能有这么难睡的床，中间好大一个窟窿，简直是给人练功用的。

为了调查三个被害者过去的网络言论，阎非要去一趟周宁网信办，萧厉在车上抽了两根烟终于清醒一点，见阎非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忍不住道：“我就好奇呀，阎队，你究竟为什么会让我跟你们一起查案啊？不会别有所图吧？”

这话一出，阎非终于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图你什么？”

“什么都不图的话，那为什么？”

萧厉发挥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本事，几次之后阎非终于像是被问烦了，冷冷地说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媒体看看，警察到底是怎么办案的，作风粗不粗暴。”

萧厉几乎立刻就知道阎非肯定是看过他微博上写的那些报道，试探道：“偷偷看我写的东西了？”

阎非把车在路口停下来，甚至懒得看他：“你写的那篇诟病警察作风粗暴的报道，当时去的人就是林楠，他在女学生哭了之后还安慰了她，这件事在报道里一个字都没有。”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萧厉闻言还认真回想了一下，记起他的编辑兼前女友罗小男的原话是：“丽丽你干这么多年了，不懂什么叫作极致性？这种无伤大雅的东西前头写得这么批判后头就别圆！”

最后，好好一篇稿子改得他这个当爹的都快不认得。

“主要是我如果不这么写就没人看，东家也不给钱，我原本也没写成这样。”萧厉有点尴尬，苦笑道，“阎队，你们是有固定工资的人，我可是全靠这些稿子吃饭的。”

阎非没接他的话茬儿，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些网络上的东西是如何变成现实当中的利刃的，冷冷地说道：“做事之前动动脑子，这次陈雨的事情就是一个教训，她的料全是假的，几个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把陈雨推到风口浪尖，然后她就死了。”

阎非的语气很硬，萧厉大概也能猜得到他的愤怒从何而来，在这一点上，他和阎非说不定还有不少共同话题。

两人沉默了一路，很快到了目的地楼下，阎非带着他上了楼，找到负责对接刑事案件的负责人林凯，根据赵博、许丽和宋芸成名的时间线，技术员找到了当年三人共同的一个成名节点。

林凯道：“他们三个大火的时间差不多相同，但是问题是，导致他们爆红的那条微博已经被删掉了，因此从平均转发二十条到转发四百条之间，缺少一个节点。”

萧厉冷笑：“爆红这种好事儿却要把微博删掉，看来是吃了人血馒头。”

阎非不解：“人血馒头？”

“大概就是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叫蹭热度。”

萧厉耸肩：“那有办法知道他们删掉的微博是关于什么吗？”

林凯让技术员打开隶属于三人的一些其他社交平台：“我们跟受害者的家人沟通后取得了授权，调查出受害者当时都还在使用的另一个社交平台，在2015年年初，许丽曾经发过这样一条博文，‘人贱还不许人说，活该被烧’。”

林凯又切换到宋芸和赵博的页面，同样，两人在同时期都发表过负面意味很重的博文，其中赵博写得十分明显：“很多人没被人骗过，不知道世界上的贱女人有多少，放火烧还没死，算是她的运气好了。”

“嚯，这可真是没想到。”萧厉扬起眉，“果然人在网上是没有秘密的。”

林凯道：“我们根据关键词找到了2015年年初的一个热门事件，是关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被追求者恶意报复，被浇汽油后锁在一间仓库里烧成重伤的恶性事件。”

“陶泉事件？”萧厉恍然大悟，“这在当年可是个大新闻。”

阎非作为刑警自然也听说过这个，因为求爱不成，一个叫于建飞的人将陶泉烧成重伤，后来靠社会募捐才救了回来，但即使这样，她在一年半前还是自杀了。阎非问道：“所以说，当时他们三个删掉的微博，应该是关于陶泉烧伤案的点评？”

林凯道：“我们也只是猜测，为了论证，我们翻了三人全部的私信，许丽和宋芸有清理私信的习惯，只有赵博留着当时的私信，其中有大量关于陶泉案的咒骂内容，这些发私信的人当中有部分已经不用微博，还有一部分甚至想不起来曾经对赵博发过这个。”

萧厉冷哼一声：“不管是正义或者是所谓的非正义，大家都是图嘴快，压力这么大，骂谁不是骂？”

阎非闻言像是有所触动，皱眉道：“林主任，麻烦你再查一下当年网络上陶泉案的舆论走向，最好跟粉丝核实他们三个人是否有发表过过激言论，我想如果这次的案件真的和当年的陶泉烧伤案有关，那牵扯进来的，应该绝不止眼下的这三名被害者。”

随后，两人通过电子档案翻阅当年陶泉案的资料，萧厉过去没有看过详细档案，翻了几张受害者的照片后叹了口气道：“我记得后来有人扒出陶泉以前的艺术照，说她是脚踏两只船才招来报复。”

阎非此时已经完全回忆起当年这起案件的前因后果，于建飞是陶泉的同事，曾经追求陶泉将近两年未果，在案子发生后，为了在舆论上占领高地，于建飞的家人出示了很多他给陶泉买礼物留下的单据。虽然最终也无法证明陶泉收下过这些礼物，但因为舆论的反扑，陶泉作为受害人还是遭受了巨大的网络暴力。

两人没看一会儿，林凯从外头推门进来，说他们查了一圈，三个受害者超过三年的老粉都记得他们过去经常不过脑子发微博，但是其中也只有个别人还记得当时的陶泉案了。

萧厉意料之中地耸肩：“互联网就是这样的，在当时发表这种爆炸性的言论引流是一种很划算的手段，因为热度不分褒贬，即使是特意关注来骂他们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可能就记不得他们干过什么了。”

之后林凯又同两人说了一下当时舆论的主要走向，呈两极化，一部分人极度同情陶泉，另一部分人则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在烧伤案发生后，由于媒体第一时间曝光了陶泉是因为感情纠葛被烧伤，也因此出现了“活该”论，而在陶泉出院快半年后，网上开始讨论当时给陶家捐款的去向，有人甚至捏造了陶泉家的地址，让外界误以为陶泉的父亲在出事后买了一栋三层楼的别墅……这事在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之后被澄清，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深信不疑，最终导致陶泉在一年半以前选择了跳楼自杀。

“越来越多的观众喜欢看‘反转’戏码，这就注定了会有人利用这个来借题发挥，搞臭受害者的名声。”萧厉听完整个过程之后很是唏嘘，转头看阎非的脸色不太好，为防躺着中枪，他知趣地给阎非递了一根烟。

“我觉得咱们办的案子不利于咱俩培养感情。”不大的吸烟室里，萧厉点上火一脸惆怅，“刚刚我都觉得你要毙了我了。”

阎非抽烟时不爱说话，吞云吐雾跟个雕塑一样，说道：“陶泉在网络上受到的伤害不比她在现实当中受到的少。”

“那当然，网络上的一面之词会被放得很大。”萧厉弹掉一些烟灰，将头靠在墙上舒了口气，“阎队，你知道美容院的美容师得尿毒症的比例比常人要高吗？因为为了接待客人，美容师都要长时间的工作不能停下，很多人都有憋尿的习惯。我在美容院当过几个月的保安，曾经见过不少穿金戴银的富太太投诉那些小姑娘，说她们在服务的过程中偷工减料，但其实只是因为美容师也有三急而已。”

阎非不解：“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萧厉笑了笑：“我是想说，真相是很复杂的，陶泉的事儿也一样，对于大众来说，媒体只是一个信息渠道，然而就算是媒体给了两种说法，大多数人通常也只会坚决相信其中一种，然后将另外一种完全否定。”

阎非难得有些惊讶，又道：“可你还是会为了流量写那种有舆论导向的东西。”

“我也要吃饭啊大哥，我要是在那种挣饭钱的小稿子上也那么刚正不阿，我的东家早就让我饿死街头了。”萧厉哭笑不得，“不过如果是我来写这个烧伤——”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阎非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凝固：“怎么了？”

“烧伤……我当时在宋芸家门外碰到那个凶手，他身上的衣服裹得特别厚，现在想起来，也可能是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疤！”

萧厉跳起来，拉着阎非回了档案室，这次他们仔细看了一遍当年陶泉案的详细案宗，萧厉念道：“陶泉的男友薛哲，由于只身闯入火场，全身多处二级烧伤……刚刚就顾着看这件事引起的舆论效应，都没看到这个，男性，烧伤，程序员，和三个人都有仇，这不咬上了吗？这人和陶泉一样是黎阳的，距离我们这儿只有两个小时车程。”

萧厉眼巴巴看着阎非：“阎队，我这个编外人员能参与出差吗？说不定见到他我还能认出来，不考虑一下？”

阎非看他一眼：“出差的标准没那么高，到时候不要嫌东嫌西。”

“保证半个不字都不讲。”

“一人开半程，”阎非把车钥匙丢给他，“你开前半程，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