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名状
钜野之战
就在李克用做出艰难抉择、舍利取义之际,他的对头朱温,正在为了实际利益,毫不犹豫地将昔日的信义踩在脚下。乾宁二年(895)八月底,李克用亲率大军入关勤王的消息刚传到汴州,朱温立刻迫不及待地调集军队再次进攻郓州,大刀向结拜大哥的头上砍去。
有四个月前李克用派来的沙陀援军撑腰,朱瑄决定出城迎战,赢了自然最好,就算输了,也可以借此向李克用申请更多的援助不是?
朱温命大将庞师古设伏于梁山(后来的水泊梁山,此时尚未被湖水包围),自率前军进至大仇(今地不详),于九月十八日与天平、河东联军相遇,发生遭遇战。朱温装作没有准备,诈败诱敌,渐退梁山。
河东将领史完府、何怀宝此前没与朱温交过手,以为宣武军在河南有善战之名,不过是因山中无老虎,岂是咱们沙陀铁骑的对手?所以他们跟在后边,紧追不舍,结结实实地撞进庞师古的埋伏圈,大败,史完府被擒,数百匹战马为宣武军夺走。何怀宝慌忙撤退,被朱温、庞师古一阵追杀。李克用派来的援兵基本上报销了。朱瑄、何怀宝与落在后面的天平兵败回郓州,紧闭城门,坚守不战。
朱温亲至郓州城下察看,发现朱瑄果然不愧是自己的结义大哥,虽败不乱,郓州的城防竟然仍旧完好严密,于是决定不对郓州发起强攻,转个弯儿,南下攻向朱瑾的兖州。
十月二十日,宣武大将葛从周包围了兖州,朱温则自率大军屯于中都,名为给葛从周做后继,实则静待朱瑄出援,好尽可能将天平军主力消灭于野外。
朱瑾自小就是以英勇善战著称的人,但这几年来,惨遭朱三的多次敲打,损失惨重,现在兖州的兵力已经太过虚弱,仅靠自身的力量已无法解围,他不得不寄希望于兄长了。
谁知等了十五天,也就是王行瑜爬上邠州(今陕西彬州)城头,向李克用又哭又号,哀求饶命的那一天,朱瑾没有等来郓州朱瑄的救兵,却等来了另一个兄长——齐州(今山东济南)刺史朱琼——向朱温献城投降的坏消息。兖州由此更显势孤力单。
其实朱瑄一听说朱瑾告急,就在做出兵救援的准备,论亲情,论时势,他都不可能见死不救。但问题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大哥家也没余兵,尽管朱瑄再怎么用尽咬牙吃奶打哆嗦的气力,在保障郓州安全的基本前提下,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只挤出一万余军马。
虽然这点儿军队似乎不足以打退朱老三,但朱老二的危机看来已经不能再拖延了。朱瑄决定,不等了。他叫来了天平马步军都指挥使贺瓌(guī),对这位素有“天平军第一勇将”之称的汉子说:“这一万人马我就交给将军了,你要与河东来的何怀宝将军团结合作,务必救吾弟于危难!”
由于和朱三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朱瑄深知老三最喜欢玩围点打援这一招,又吩咐道:“虽然你们的任务是救兖州,但汴军势大,不必直接前往兖州,拿鸡蛋去碰石头,可引军出西南,出朱温大军之后,断其粮道,这样朱温必然回救,则兖州之围自解。”
贺瓌点点头,但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就算我军的围魏救赵之计成功,不也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吗?以久败后的这一万惊弓鸟之师,对付朱温的数万虎狼之众,还回得来吗?再想想:“对了,以往这样重大的军事行动,大帅总是亲临前线,这次您怎么不去了呢?”“嗯,这个,这个嘛,把这个任务,嗯,交给你,不是正对你的最大信任吗……”
十一月十五日(王行瑜放弃邠州出逃的同一天),傍晚,在汴军中都大营,朱温突然接到了探马的急报:发现天平军队在朝待宾馆(今地不详,应在今山东菏泽附近)方向进军。朱温吃了一惊:朱老大也学聪明了,不来力攻,来智取了!
如果情报及时准确,现在果断出击,胜率很大,但问题是:现在出现的敌军,是朱瑄出动的主力,又或者仅仅是一只鱼饵,朱瑄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伏击自己?
平常朱温遇到这类拿不准的问题,可以问问张夫人,以往即使朱温已经出师,只要张夫人认为不妥,派人送一纸书信阻止,朱温也会马上乖乖回去。而且实践证明,爱妻的判断往往比朱温更准确。但问题是,现在她不在。
其实朱温这次也不太想让她来,因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已志在必得的兖州城里,结义二哥朱瑾的夫人也是一位绝色美女(在下不清楚,她是不是当年引发朱瑾抢夺泰宁事件的齐克让之女)。
既然求不了夫人,朱温只好决定把判断权交给鬼神,他拿起算命先生的家什,给自己占了一卦,一看,运气还真不错,卦辞是“斩关”。朱温大喜,立即点起最精锐的骑兵数千,冲出中都大营,一头扎入苍茫的夜色,斩将夺关去也。
时值冬夜,万木凋零,朔风凛冽,地暗天昏,黑云盖顶,星月无痕,一支宣武军和一支天平军,同时在齐鲁大地上摸黑强行军,仿佛九年前,雪夜争滑州的那一幕再度重演。
由于天太黑,又没有卫星定位系统,双方都迷了路,谁知误打误撞,两军竟于天明时分,相遇于中都以西百余里的钜野。真是有缘百里来相会。一见天平军,朱温立即一马当先,亲率他麾下那群斗志高昂的精锐铁骑掩杀过去。
因为屡败,天平军上至朱瑄,下至每一名士卒,都多多少少患上了点儿“恐汴症”,这次贺瓌、何怀宝等大将依照朱老大的吩咐取道西南,就是害怕与汴军打硬仗,现在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与汴军遭遇,他们以为又中计了,无不大惊失色。
很快,随着汴军骑兵的冲锋,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汴军马槊尖上那雪亮的寒光已清晰可见,迎风招展的帅旗上,那个可怕的“朱”字更是夺人眼球。贺瓌和他的手下见来将竟然还是对方的大BOSS,霎时连最后一点儿抵抗的勇气也丧失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字:逃。
可这一万余天平军大部分是步兵,两条腿哪有人家四条腿跑得快啊?打不了,逃不掉,钜野的原野上发生的已不是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贺瓌更加确信自己当初的判断:难怪朱老大这次自己不出来!既然老大你对我不仁,那我也只好对不住了!
贺瓌慌忙策马,奔到一个长满荆棘的大坟丘之上,大喊道:“我是郓州都将贺瓌,愿意投降,不要杀我!”
朱温听说过贺瓌的名声,亲至坟丘之下喊话,贺瓌遂缴械投降。
短暂的钜野之战结束了,六千多名天平士卒永远倒在了原野上,包括贺瓌、柳存、何怀宝三员将军在内的三千多人被俘,几乎没有人逃脱。朱温押着俘虏前往兖州,打算让朱瑾看看自己的战果,让他掂量掂量是不是该开城、投降,再顺便把娇妻献出来。
但那天老天爷的心情似乎与朱温的心情成反比,一早就用阴沉的大脸俯视着大地,看到朱温大获全胜后,也无一点儿喜气,反而越来越差,由阴郁型渐渐转向狂暴型。到了下午,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暗,如夜幕降临。
汴军将士不免有些心惊,难道我们惹怒上天了吗?朱温拿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厉声喝道:“上天是嫌我杀人还不够多!”他又下令,除了几十员将官,将三千多名俘虏全部处死。
三天后,朱瑾登上兖州城头,往下望去,感到了一阵心寒:刚才士卒的报告果然是真的,数十名天平军的将军被绳索绑成了一串,正在城下示众,为首那个他也很熟悉,正是兄长朱瑄麾下的首将贺瓌。
贺瓌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城下,代表的内涵已不言自明:援兵起码暂时是没指望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朱温用箭射上来的一封亲笔信:“朱瑾兄弟,看见了吧?你兄长朱瑄已经把底裤都输掉了!你还幻想着等他来救你吗?还不如现实一点儿,学学你的堂兄朱琼,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早点儿投降吧!”
朱瑾考虑了几天,派牙将胡规带着自己的回信出城晋见朱温,表示愿意归降,但请求与朱温在延寿门(兖州四门之一)面谈,商定投降条件。
朱温见信大喜,兖、郓这两根硬骨头已经花去了他太多的精力,现在总算有望啃掉一根了。
朱温来到延寿门外,城门已经洞开,护城河的吊桥也已经放了下来,吊桥对面正是他的结义二哥,朱瑾。
两位义兄弟再次相会的场面,气氛格外感人。两人都是满脸堆笑,言语亲切,畅谈昔日团结协作,共破秦宗权的往事,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待该感慨的感慨了,该唏嘘的唏嘘罢,朱瑾提出了最后一个很合理的请求:“我现在就可以把泰宁节帅的印信符节呈献给您。只是,能不能让我的堂兄朱琼进城来取?这样我比较放心。”胜利在望,就是老狐狸也偶尔会放松警惕,朱温毫不起疑,退回大营,命客将刘捍陪同朱琼入城受降。
朱琼、刘捍来到桥头,朱瑾很温和地对刘捍说:“将军请留步,我有些私人的话要单独对我堂兄说。”朱琼只好单独走过吊桥,当他走近朱瑾时,桥下突然跃出一条大汉,一把就将朱琼从马上拽下来,拖入城中。
原来,朱瑾根本不想投降,只是他痛恨朱琼背叛兄弟,故设此计,在城门口伏下了勇士董怀进。一见董怀进得手,朱瑾也迅速入城,拉起吊桥,紧闭城门。等朱温知道上当,已经来不及了,刚刚被朱温树立为识时务典型的朱琼,已经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从城头扔到了城下。
伴随的,还有朱瑾在城头的怒吼:“朱三,你不知道我朱瑾自出道以来,就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吗?让我投降?瞎了你的狗眼!”
杀人这种暴力行为一般能使其他人产生两种心理反应,一是恐惧,一是愤怒。被吓住的是城内部分有所动摇的守兵,现在,他们全部死心塌地地守城:朱瑾连朱琼都可以轻易杀掉,何况我们呢!愤怒的是朱温:被人骗是资深老骗子的最大耻辱。为了解气,朱温下令:“把在钜野俘虏的那些军将都给我砍了!”
眼看着同僚一个个人头落地,贺瓌心如死灰,彻底绝望,就等着过二十年,去做又一条好汉了。谁知,就当大刀高高举起,即将挥到自己头上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停!”众人一看,喊话的竟然是大帅朱温。只见朱温亲自走到贺瓌面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本是良将,不幸误投庸主,你今后若能尽忠于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于是,在那一瞬间,侥幸保住一命的贺瓌,对朱温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为朱温卖命。
虽然收得一员大将,但面对死不投降的朱二哥,朱温感到短期内无法克城,自己得回去了。不是他喜欢半途而废,而是最新情报显示:李克用已返回太原,晋军驰援朱氏兄弟的第三拨数千援兵已经发出。
这回带队的可是两员猛将,非安福迁、史完府之流可比了。一个叫李承嗣,曾协助李存孝打败张濬(jùn)大军;另一个咱们刚打过照面,就是不久前在石门扈驾的史俨。
更严重的情况还在后头:李克用正在集结军马辎重,打算在不久后派遣大军假道魏博,进入郓、兖。李克用的主力,即将投入对己作战。
因此,朱温留下葛从周继续围城,自己先返回汴州,准备应对新情况。没过多久,李承嗣、史俨所率的河东精骑到达郓州,朱温担心葛从周有失,又命他也放弃对兖州的围攻,退往濮州。
这一天傍晚,朱瑾在兖州城头看到了喜人的一幕:围城的葛从周大军主力匆匆忙忙地离开大营,向北撤走,留在营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过了一会儿,混入汴军营中的细作悄悄跑回来报告:听说李克用已经派出大批援兵,会同天平的人马,即将到达兖州,所以葛从周慌慌张张北上迎敌去了。
朱瑾大喜,总算熬过来了。既然面前的敌人已经很弱小,很好欺负了,还要让这位自称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道害怕的朱二哥,继续缩在城中,就如同让猴子不上树一样困难了。更何况,城中存粮已经不多,而城外汴军大营的辎重还没被搬走,即使只为了让将士吃顿饱饭,朱瑾也决定出击,冲着葛从周的屁股狠狠踢一脚。
当天深夜,朱瑾悄悄率军出城,奇袭汴军大营。汴军大营很快就到了,灯火稀疏,万籁无声。朱瑾有些不安,就算是营中只剩下数千老弱,也不该如此松懈啊?他正打算下令回去,却听两旁喊杀声突起。打着“葛”字大旗的汴军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似的,从三面杀向朱瑾的军队。
原来,朱瑾得到的情报是不完全准确的,李克用派来的援军确实正在向兖州疾进,但距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短。葛从周率领的大部队只向北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路,等天一黑,又悄悄返回,埋伏于大营两侧,如同一个垂钓的渔翁,只等着朱瑾上钩。
经过一番苦斗,朱瑾总算挣脱了钩,逃回城中,但已有一千多名泰宁精兵倒在了城外,手下孙汉筠等二十多名将官也当了俘虏。兵力已经很虚弱的朱瑾再经此一败,短期内无力再给葛从周制造麻烦了。葛从周遂正式下令拔营起寨,从容撤兵。
莘县袭击
李克用是真的要来了。乾宁三年(896)正月,李克用命李存信为主帅,统率三万余众开进魏博,再次向节度使罗弘信借道,声称将进援郓、兖。
可怜的罗弘信只好仰天长叹:俺怎么这么命苦呢?
对内要天天讨好牙兵,防止他们心情不爽时砍老大,这些烦心事咱就不提了,毕竟魏博历代老大都是这个命。但在以往的历史上,魏博一直以兵精马壮威震河朔,以前那些老大在对内小心侍候的时候,对外还可以耀武扬威不是?
哪像自己这么倒霉,身边冒出惹不起的邻居,还不止一个,一下子就冒出了两个,把魏博夹在中间。这两个家伙都是绝对不尊重魏博主权的,进出魏博的家门就像逛他们自己家的后院。更悲惨的是,这两个邻居还势成水火,害得魏博要想讨好这个,就很难不得罪那个。
就罗弘信的本意,他是既不想得罪朱温,也不想得罪李克用的,但现在看来,这条钢丝已经走不下去了。
李克用的前三次借道,通过的军队少的几百,多的也不过数千,人少,又是快速路过,产生的影响也小,所需补给也就相对容易解决,朱温也没有对魏博借道表现出过多的不满,所以一切尚在各方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可这次不同了,李存信带的兵比前三次多得多,所携带的军粮不足,李存信也绝对不是那种爱民的将军,所以晋军的军纪也就差得令人发指,沙陀大兵毫不客气地在给他们借道的“友好邻镇”——魏博的土地上一路烧杀劫掠。
如果是长安百姓,对大兵路过时的这种爱好,大概都习以为常了。但魏博当年可是经常欺压邻镇的地区小霸啊,百姓对外军暴行的容忍度并不高,因此魏博军民也对河东军的暴行格外愤怒,对罗弘信的软弱异常不满。更可气的是,李存信大军进至魏州莘县之后,竟然就不走了,这究竟是借道还是占道?难道想寻机抢夺魏博不成?
就在罗弘信对晋军的表现既愤怒又恐惧的时候,朱温给他送来了一封火上浇油的信:
“李克用自执掌河东以来,向北吃掉了大同,向东吞并了卢龙,降服了成德,向西灭掉了静难、匡国,其一统河朔的野心,已经通过他的实际行动表现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唯一的大障碍,就只剩下魏博了,此次他虽名为借道,但他实际想干什么,谁能说得清?昔日晋献公向虞国借道伐虢,回师时虞国灭亡。等过些日子,河东大军回师,六哥您借给他们的那条大道,真让人担心啊!”
有李存信大军实际行动的佐证,朱温这封信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显得那么有道理,句句说进罗弘信的心坎里。相比之下,李克用太不懂得关注别人的感受了。读罢此信,罗弘信终于下定了选边站的决心。他秘密派遣心腹至汴州,面见朱温,询问自己若与河东开战,宣武是否会施以援手。
朱温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当下慷慨承诺:“晋军此次借口援救郓州,借道于贵镇,却赖着不走,残害魏博百姓,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六哥与我情同手足,六哥的事就是我朱温的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当速发精兵良将,助六哥除此心腹之患!”(《后梁太祖朱温传》说,朱温当即派葛从周率汴军数千精锐秘密进入魏博助战。但在下未在古史中找到相应记载,存疑。)
得到了朱温的明确支持,罗弘信有了底气,决计拼死一搏。罗弘信很快集结了魏博精兵共三万余人,这些士兵都用不着怎么动员,他们很多都是被晋军洗劫的受害者家属,所以个个士气高昂,瞪红了眼睛想和沙陀人拼命。万事俱备,就等着罗大帅一声令下,夜袭莘县的晋军大营。
此时的翻译天才李存信,对罗弘信翻脸的可能性仍然毫无防备。虽然史书对李翻译的评价一向不高,在小说、戏剧中他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渣,但对于此次晋军在魏博的暴行,他其实没多大责任,因为这在沙陀军中是得到最高首领首肯的,他们早就养成习惯了。
后来,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勗(xù),从争取民心的角度出发,曾劝过自己的父亲:“我看咱们的军队军纪太差,随便抢夺百姓财物,这不太好吧,是不是该好好管管了?”
李克用则站在士卒的角度回答说:“这些人都是勇士,追随我南征北战都几十年了,我不能亏待了他们啊!可这些年咱们财政困难,不用说奖金,就是工资也不一定能按时发放,有的将士甚至得卖掉战马来度日,他们想办法自谋生路,赚点儿外快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如今天下各藩镇都不惜重金招揽勇士,我如果管得严了,他们离开我各奔前程,那我还靠什么来保住这一方基业呢?”
问题是,同意你们抢劫的,是李克用大王,不是罗弘信大帅啊!你们现在既然在罗大帅的主场,是否应该考虑一下人家的感受?
本来论战斗力呢,晋军肯定要比魏博军高那么一点点,但有了李翻译这位有害人之能、无防人之心的主帅,魏博军此仗的表现,就反而比晋军高那么一点点了。
等四面喊杀声起,魏博兵冲进莘县军营中砍菜切瓜,李存信才发现自己遭到袭击了。他慌忙披挂上马,指挥迎战,但晋军阵势已乱,已经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了。李存信只好使了个金蝉脱壳,把这些日子打劫到手的金帛女子,大军携带的粮秣辎重等,全部抛弃,然后率轻兵拼死冲出重围,退回洺州(今河北永年东南)。
莘县一战,语言天才虽然成功撤了出来,但晋军也付出六千至九千人阵亡、辎重全失的惨重代价。凭现在这支败军,再要穿过魏博去救援朱瑄,已不可能,李存信只好先厚一厚脸皮,向义父报告战败的消息。
得知李存信部在莘县遭到魏博军突然袭击的消息,李克用异常震怒。记得上一次遭到这种不宣而战的卑鄙偷袭,还是在上源驿,但毕竟朱温也是一代枭雄,配得上做我的对手,现在怎么了,连你个小小的罗弘信都敢这样干了?不可饶恕!
三月,李克用亲率大军从太原出发,进驻洺州,与李存信部会师,决计对魏博实施大规模惩罚性打击。四月,李克用大军攻入魏博境内,以主力分攻魏博的两大重镇魏(今河北大名)、相(今河南安阳)二州。罗弘信率军迎战,在魏州西南的洹水边与李克用交战,结果不出多数人的预料,魏博军大败,损兵一万多人。罗弘信只好一面缩回城中死守,一面向朱温紧急求救:我已经和李克用翻脸了,你说过危难之际会出手相助的,你如果不救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和李克用打一仗,朱温对此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以这么说,朱温就像等待着楼上落下的第二只靴子那样,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但朱温并没有轻率地出兵,据他判断:其一,李克用大军初入魏博,其锐气正盛,现在就与其野战,胜算不大;其二,魏博是素有“地广兵强”之称的河朔强镇,罗弘信也不是李匡筹那样的草包,与晋军争衡于野外或有不及,若闭城死守,至少是不亚于朱瑄、朱瑾兄弟的硬骨头。
所以,不管与他“情同手足”的罗六哥,在求救信里喊得有多么凄惨,朱温也相信,魏博至少在两三个月内,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明确了这两条判断,朱温制定了曹刿式的应对方针:先按兵不动,以避晋军之锐气,待“晋人三鼓”,再一举破之!于是,朱温继续将汴军主力集结郓州周围,一面休整,一面保持对两位义兄的军事压力。
差不多就在罗弘信喊救命的同时,也有另外一批人向朱温求援。曾经在对付孙儒时成为盟友的杨行密与钱镠又反目了,钱镠感到仅凭自己的实力难以抗衡已经很强大的杨行密,何况他还有别的大事要干呢!在黑道上混,当自己一个人打不过时,那最好的办法无外乎拉帮结伙,钱镠叫上同样受到杨行密威胁的镇南节度使钟传,与武昌节度使杜洪,组成一个松散同盟,然后联手向朱温请求援助。
对南方这三镇的请求,朱温反应就快多了,能够在讨厌的杨行密身边,轻松布下三道物美价廉的绊子,防止他在自己与李克用决战之际拖后腿,何乐而不为?朱温立即任命养子朱友恭主管南面军,负责与三镇相呼应,牵制杨行密的力量。并许给朱友恭全权,遇事不须请示,可便宜行事。
虽然听起来好像朱温给朱友恭的权力很大,但其实朱温配给他的兵力只有一万人,主要作用只是向南方三镇表明态度:你们不用怕,大胆地站起来同杨行密做斗争,我朱温是站在你们身后的。
投名状
不出朱温所料,李克用确实未能在短期内拿下魏州,两个月后,晋军的后勤补给便出现了困难,好在魏博是富庶之地,李克用将大军分割成多支,遍掠魏博六州(魏、相、博、贝、卫、澶)四十三县,自筹给养。
这当然是一道深得军心的命令,所以晋军执行得很好,自由地抢钱、抢粮、抢人,抢一切被他们看上的东西。
不过,对被抢的一方而言,感觉就不一样了。成安是地处魏博北部边境的一个小县城,紧挨李克用的辖地洺州,自然也是被晋军洗劫的重灾区之一。几轮扫荡后,百姓已成惊弓之鸟,只要“劫匪”那标志性的黑衣黑甲一出现,全城人就开始四散逃命。
晋军这次带队抢劫的头目,是突阵指挥使袁建丰。其实他本人也是沙陀军抢掠人口的胜利成果之一。九岁那年,他在华州被劫,而后进入了李克用的军事人才培养班。只不过袁建丰在培养班的表现,不像“学长”安敬思、张污落那些人那么出色,没能加入李克用的义子行列。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视李克用如父的感情,以及向“学长”看齐的决心。
袁建丰带队的晋军越过一间看上去没什么油水的破屋,顺手扔了一把火,将它点着了。火一着,屋内响起了一声小女孩儿的惊叫,袁建丰回头一看,屋门被撞开了,一个长着黄须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逃了出来。
那个小女孩儿引起了袁建丰的注意,只见孩子尽管惊恐万分,蜷缩在黄须男子的背上,小脸蛋也被烟熏得脏乎乎的,但仍掩不住其俊俏可爱的模样,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对了,这次出师之前,听说大王的次妃曹夫人想添置一个婢女,我就帮大王省点儿开支吧!
袁建丰策马奔去,无比娴熟地伸手一探,已将小女孩儿从男子的背上抓了过来。小女孩儿发出了又一声惊叫:“爹!”然后,她大哭起来。惊慌的父亲忙抄起一根木棍,要同袁建丰拼命,但他哪是晋军铁骑的对手?一眨眼就被撞倒在地,动弹不得。袁建丰觉得自己为敬爱的大王办了件小事,不用再耽搁了,一挥手,率这队晋军扬长而去。
被打倒在地的父亲,看着年幼的女儿在哭喊声中被挟持而去,哭声越来越小,战马那个纤弱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他咬牙拖着伤腿爬起来,再踉踉跄跄地追上去,但没过一会儿,哭声和人影还是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伤心欲绝的父亲伏地大恸,他感到自己此生不可能再见到女儿了,因为这些实施犯罪的人,根本不惧怕任何法律。他也不敢想象女儿今后有怎样的人生,没了父母的呵护,她还能活到成人吗?她将来会被卖为奴婢,还是沦入风尘?
苍天哪,如果你有灵,请保佑我家玉娘,被卖到个好人家吧……
这当然只是那个时代的无数悲剧之一,在下之所以要提一笔,是因为它同时也是数十年后,一个巨大悲剧的源头……
就在这些数不清的悲剧上演的过程中,晋军得到了充分的补给,吃喝不愁了,但他们也因此分散了兵力,并加剧了与魏博军民的仇恨。密切注视着魏博战局的朱温认为,与李克用一战的时机已至。
六月,朱温从郓州战场调来大军,以汴军名将葛从周为主帅,率氏叔琮、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等大批猛将北渡黄河,昼夜兼程,直指魏州,屯兵于洹水,如一把尖刀,抵在了正在围攻魏州的李克用大军颈下。李克用无法对这样的挑衅视而不见,不待各军完全会集,便决定对汴军洹水大营发动进攻。
且说在李克用的大军到达洹水汴军大营之前,葛从周、氏叔琮等汴军大将正带着手下将士,抡着锄头,在大营前面的空旷平野上挥汗如雨。要屯田吗,是不是晚了一点儿?
葛从周笑而不答,只见他们在坚硬的平地上挖出一道道锯齿状的深深的土坎,而后又用轻软的浮土将它们盖上。跺一脚,黄灰直冒。据说大风扬沙天气就是这样被造出来的。
汴军众将知道,这回来的是李克用,是他们前所未遇的劲敌,与之交战,岂能不做充分准备?葛从周在安营时已精心选择了营址,这块平地将是晋军攻击的必经之地,就让战斗在这里打响吧!
不多时,黑衣黑甲、彪悍威武的晋军铁骑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汴军扔掉了锄头,撤退到他们刚刚劳作过的平野后方,布好阵势,准备迎敌。尽管他们也很紧张,每个人手心中都握出了汗珠,但没有一个人胆怯,更没有一个人后退,狭路相逢,谁怕谁?刀枪之下见真章!
晋军阵营中,一位英武的少年纵马扬鞭,跃众而出,率领身披铁甲、号称“铁林都”的两千精锐重骑兵,发起了晋军的第一轮冲锋。这位头次出现在史书上的少年,名叫李落落,是李克用的长子,李存勗的亲大哥。当十岁的李存勗还在书房里跟着先生读《春秋》时,李落落已经披坚执锐,为父亲征战沙场了。
正是少年意气豪,壮志冲云霄,父既为虎父,儿焉能做犬子?为了在父王面前,在各位屡建战功的义兄面前证明自己,冲吧!骤密的马蹄声霎时踏碎了短暂的平静,汴军阵中飞出了一阵箭雨,但这对披挂重甲的铁林都伤害并不大,李落落毫不在意,继续往前猛冲。
突然间,李落落只觉天旋地转,骤然脱离了马背,在空中飞出数米,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难怪你叫“落落”,才一出场就落下来,这名字取得好有先见之明啊)。原先保护身体的重甲,现在反而成了负担,让他半天都爬不起来,他睁眼往周围一瞅,才知自己不是孤独的,铁林都的骑士正在前赴后继地人仰马翻。
浮土被扬起老高,露出了下面的罪魁祸首:那一道道刚刚被汴军挖出的土坎。
杀!汴军阵中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发起了反攻,两千铁林都骑兵几乎全军覆没,李落落还没能爬起来,就被汴军猛将张归霸生擒。
原本在后面观战的李克用看见儿子被擒,大惊,本应在危急时刻不动如山的晋军主帅,只凭着做父亲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亲自冲锋,想把李落落抢回来。因一时情急,李克用只顾看儿子被抓的方位,顾不得看路,结果没冲出太远,就扑通一下,将儿子刚刚表演过的抛物运动又重演了一遍。李克用也坠马了!
欣喜若狂的汴军将士纷纷向李克用身边冲来,准备抢夺这一盖世奇功。然福兮祸所伏,乐极了就容易生悲,现在倒地的不是初历战阵的李落落,而是身经百战,亲自实践过无数沙场艰险的李克用,要这么容易就倒下,他如何能活到今天?
只见李克用在摔倒瞬间,用一个翻滚动作卸去下坠的力道,看也不看便抽箭搭弓在手,而后半起身,确定正在冲向自己的敌人中威胁最大的目标,一箭射出!汴军的一员小将应声而亡,其余的人吓了一跳,脚步暂缓,乘着这一眨眼的间隙,李克用的心腹卫士奋勇前冲,在主帅的前面筑起一道铁壁人墙,与对面汴军组成的人墙撞到了一起,厮杀在一处。
自己是没事了,但想冲过去,在战场上救回儿子,看来是没可能了。李克用有点儿不想打了:你们如果逼得太紧,他们将落落撕票怎么办?他心乱如麻,已没有了决一胜负的欲望,勉强传令:收兵。
武力夺不回儿子,那就谈判吧,只要能救回落落,不管多大的代价、多苛刻的条件,我都接受。
几天后,仍坐镇于汴州的朱温收到了两件礼物:一件是由大将葛从周献上的战利品,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一名;另一件是由对头李克用派人送来的信。在这封信里,李克用这辈子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向自己的仇人哀求,表示愿与朱温尽弃前嫌,重修旧好。他可以保证不再追究上源驿的旧账,也可以停止对朱氏兄弟的援助,一切都好商量,只要能把李落落放回去就行。
对于还在东线与两位义兄纠缠不清的朱温而言,此时如能与李克用签订一个暂时的互不侵犯条约,无疑是非常有利的,但问题是,条约这种东西靠得住吗?
虽然到目前为止,李克用的信用记录还是比较良好的,但朱温不这样看。日本战国大名武田信玄的名言是:“盟约这种东西,只在被撕毁前有效。”
朱温虽然没有留下相似的话,但他早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诚信度。以己度人,朱温根本不相信把李落落放回去后,李克用还有可能遵守和好的承诺。既然用李落落换不来可靠的和约,那不如用他去换一个可靠的小弟。
李落落被朱温转送给了罗弘信,附带着朱温的一封书信:“李克用的儿子就交六哥处理了,六哥你自己看着办吧!”
罗弘信不傻,马上就看懂了这句语气平常的话的背后代表的那层杀气,不禁一个哆嗦。这,就是传说中的投名状,朱温在逼自己做一道貌似有两个选项,但其实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选择题:杀了李落落,从此上朱温的船,再无回头的余地。
你想放过李落落吗?这并不足以让李克用放过你,却很有可能导致朱温与魏博翻脸,让罗氏迅速灭亡。一咬牙,罗弘信被迫按照朱温的遥控,做出无奈的选择:“斩!”很快,李落落的死讯传到了晋军大营,丧子之痛让李克用一连几天泪流不止,完全无心再战,只好下令全军班师,暂时撤出魏博战场。
北线的压力一减轻,朱温立即调葛从周部离开魏博,南下进逼郓州,与汴军的另一支主力庞师古部会师,再次把拳头挥向两位义兄。朱瑄、朱瑾会同先前李克用派来的援军李承嗣、史俨所部,组成三镇联军,与汴军大战于郓州西门外的故乐亭。结果还是和以往差不多,三镇联军大败。此时,朱氏兄弟的地盘,只剩下郓、兖、沂、海四州,缩小为原有辖区的一半。
朱瑄、朱瑾只好再次派使节从小道赴太原,求救于李克用。李克用虽仍有心救援,但由于罗弘信已经变成了朱温的铁杆小弟,别说晋军的援兵再来,就是李承嗣、史俨二将想要回去,都已不容易办到了。
并吞郓、兖
但李克用岂是怕困难的?两个月后,待心情稍稍平复,李克用再次以语言天才李存信为先头,进攻临清(今河北临西),然后亲率大军为后继,先后攻入魏博,为儿子报仇来了。
朱温闻讯,也先调葛从周驰援,自己集结大军为后继。九月,两军各自的先头部队在临清西边的宗城(今河北威县)打了一仗。这回,经常打败仗的李翻译终于赢得了一次漂亮的胜利,挫败葛从周,并乘胜追击,直逼魏州北门。
十月,李克用亲率大军与李存信会师,罗弘信率魏兵布阵于魏州之西的白龙潭相抗,被李克用一阵大砍大杀,败退魏州,晋军进城西观音门。而汴军大将葛从周,因上个月刚刚失利,现在李克用又亲至,自料不敌,故只是屯兵于洹水,一面对晋军进行骚扰性袭击,一面向朱温请援。
对李克用这个劲敌,朱温从来不敢怠慢,立即挥动大军北进。自上源驿一别,这还是朱温与李克用两位老大第一次迎头相撞,眼看得一场双雄会,就将在魏州城下上演。
谁知,就在各位藩镇怀着激动的心情搬凳子,准备屏住气,一观这世纪对决之际,刚连胜了两场的李克用下令撤退了,不是诈退诱敌,是真正率大部队无条件退出了魏博境内,朱三莫名其妙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是咋回事儿呢?鉴于新闻热点正向东南方向转移,我们先去看看那边将要发生的事,过一阵子再对李克用进行专访吧。
在临近高潮时戛然而止,正准备看大戏的诸位藩镇难掩失望。其中最失落的,莫过于朱瑄、朱瑾两兄弟了,因为朱温马上就将葛从周调往郓州,与围城的庞师古部会合,集中汴军精锐,准备对已经苟延残喘的两位义兄进行最后一击。
郓州城内的存粮快完了,兄弟朱瑾的泰宁兵,与李承嗣、史俨带来的沙陀援兵,都已虚弱到过河泥菩萨的级别,只能龟缩兖州,不敢来援,朱瑄唯一还能倚靠的,只剩下郓州城还算结实的城墙,以及宽阔水深的护城河了。
针对郓州的防御,汴军于乾宁四年(897)正月十五日移营于清河西,开始强征清河沿岸的民船,用野葛做的绳索绑在一起,制造了大量攻城用的浮桥及云桥。正月二十日,庞师古、葛从周乘着夜色掩护,顺水将建好的攻城桥梁运进护城河,选择僻静地段,迅速架设完毕,直通城上,随即对郓州发动总攻。
这是一次成功的奇袭,汴军大将牛存节首先登城,庞师古、葛从周继进,等朱瑄得到汴军进攻的消息,郓州事实上已经陷落。
节制天平十五年后,朱瑄终于无奈地迎来了自己的末日。他带着妻子荣氏乘乱逃出城,准备投奔兖州,行至中都(今山东汶上)北郊,为躲避汴军的追捕,朱瑄夫妇不敢走大路,藏进了一户乡民的猪栏内。
猪栏内的猪崽以警觉的眼神盯着朱瑄:该不是来和我们抢饲料的吧?其实朱瑄虽然又累又饿,但也不至于对饲料感兴趣,要打也是打猪崽的主意。不过,马上他就发现,那主意也打不得,有道是,“害猪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朱瑄才抽出佩刀,打算自己动手做一顿晚餐,警惕性很高的猪崽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叫,引来了一大群手持棍棒的乡民。
一般来说,对于成群结队的兵大爷,乡民惹不起,只有忍痛出血、笑脸相迎的份儿。但对于落单的兵大爷,尤其是那种败逃的单个兵大爷,就变成乡民出气报仇,甚至发点儿小财的绝好对象了。
于是,一顿棍棒打下,朱瑄头破血流,忙连连呼喊:“别打,别打!我是天平节度使朱瑄,是你们的父母官!何况我在任上,待乡亲们可不薄啊!”
“什么,你就是朱瑄?真是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还待我们不薄?”四周响起一阵冷笑,“一次又一次地强征我们的父兄子弟当兵,然后不断和宣武朱温打仗,又屡战屡败,害得我们家家戴孝、户户招魂的祸首,就是你这家伙?”
朱瑄被这逻辑惊呆了:这事儿能怪我吗?又不是我想打别人,是别人想打我,咱们是自卫好不好?这些乡民只看结果,不问原因,朱瑄夫妇双双被抓,并被进献给葛从周,进献给这几年来真正在伤害他们的汴军。
就在朱瑄夫妇落难之时,他的结拜三弟朱温,正以胜利者的身份,得意扬扬地开进郓州,论功行赏,任命主将庞师古为天平留后。人在春风得意时,跌跤都会踢到马头金。几天后,朱温就得到了两条好消息:其一,是朱瑄落网了;其二,是朱瑾不在兖州。
原来,朱瑾因为兖州已经没有余粮,汴军若至,无法固守,就想乘朱温、庞师古、葛从周等汴军主力都集结于郓州之际,出去大抢一把。
这个抢劫团伙的阵容非常豪华,除了朱瑾自己,还带上了李克用派来的李承嗣、史俨两员猛将,泰宁精兵加上晋军铁骑,如一柄宰鸡的牛刀,蝗虫般杀进朱温控制的徐州境内,打劫丰、沛(沛县即汉高祖刘邦故里,距离兖州约二百里)一带的民间仓储。
朱瑾把精兵都带走了,只给部将康怀贞、阎宝留下很少的兵力守城。机不可失啊!朱温当机立断,命葛从周马上出发,一定在朱瑾回来之前,把兖州拿下。接到命令的葛从周,立即率部昼夜兼程,一天之内强行军一百五十里,如天降神兵,将兖州城团团围住。城中守兵无不大惊。
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下,葛从周对城上守军实施了劝降。要说城中守将康怀贞、阎宝、胡规等人也并非无能之辈,如果齐心合力,闭城死守,未必不能坚持下去。但问题是,他们见朱氏兄弟屡败,势力越来越弱,早就心生动摇了。
你看看吧,现在大兵压境,郓州已陷,朱瑄已败,而咱们的主公还远在二百里外。就算他现在就赶回来,也不见得有本事给城解围;就算他有本事解围,被朱温压着打的苦日子,大家还没过够吗?更何况,在十一年前,他朱瑾不也和咱们一样,只不过是一部将?靠欺诈从老岳父那里夺得泰宁,他对咱们有什么恩?咱们有必要为他尽忠吗?还不如……咱们,投降吧!
二月三日,守卫兖州的几员大将达成了共识,一起开城投降。葛从周进城,检点接收了朱瑾的全部资产,并根据特别密令,将天姿国色的朱瑾夫人俘虏,严密护送,押往主公处。
此时,在打劫战线上硕果累累的朱瑾,正满载着粮秣,准备凯旋,等他突然见到城头汴军的旗号,才知道完了。辛辛苦苦一螳螂,努力捕蝉为谁忙?纵得便宜别人占,到头黄雀口中亡!
现在,黄花菜已经凉了,兖州已经丢了,帽子已经绿了。不过,坚强的朱瑾还不愿意认输,至少在咱泰宁辖区内,还有两个州没被汴军攻占。朱瑾急忙退往沂州(今山东临沂),但沂州刺史尹处宾已决计降汴,遂关闭城门,禁止朱瑾入城。此时,朱温派来的追兵就在身后,朱瑾没有时间攻城来惩罚叛徒,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南逃,退往海州(今江苏连云港)。
可该死的朱温没有留给他哪怕一丝的喘息机会,大批汴军马上也追到了海州,让久败之后,人心已散的朱瑾残部如何抵挡?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朱三,你等着瞧,今天的大仇,我一定要报!朱瑾带着仇恨,与李承嗣、史俨一起,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块领地,裹挟着海州的居民,渡过淮河,前往扬州投奔杨行密。
朱瑾、李承嗣、史俨都是一时的名将,他们的突然加盟,对于已经和朱温撕破脸,并且与田□、安仁义等老部下也渐生嫌隙的杨行密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大喜之下,杨行密亲至高邮迎接朱瑾一行,并解下自己的玉带相赠,以示亲密。随后,杨行密又向朝廷上疏推荐朱瑾为感化节度使。
对于精通骑兵战术的李承嗣、史俨二将,杨行密也尽可能给予最优厚的待遇,从而成功赢得了三人忠诚的回报。在这三员大将的努力下,杨行密淮南军的陆战水平很快有了不小的进步,为不久后与朱温的大战做好了准备。
再说,就在杨行密迎接朱瑾的同时,朱温正意气风发,率领士气高昂的大军,走在凯旋的路上。不过,在喜气洋洋的军列中,也有一群愁眉不展的人,他们就是这次战争中被汴军抓获的俘虏。为首的是大哥朱瑄,后面跟着他的夫人荣氏,还有朱氏兄弟的兄弟、子侄、部下等。
但有一位美丽的战俘不在这里,此刻,她正强打笑脸,倚在朱温的车中,婉转承欢于这个丈夫仇人的膝下。
雪肤花貌,软玉温香,果然是妙不可言。刚刚品尝过朱瑾夫人的迷人风韵,朱温获得了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愉悦,为了让这种愉悦能够长久持续下去,朱温做出了决定:要纳二嫂为小妾。
不过,朱三哥,要让你的决定生效,恐怕还得过张夫人那一关吧?“这个,应该不会……太难吧?”毕竟爱妻是那样温柔、贤惠,从来没对自己红过脸……
胡思乱想间,大军已至封丘,距离汴州只有七十里了,军士来报:“张夫人迎接大帅来了!”朱温一惊,忙出外与妻子相见,然后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很腼腆地说:“朱瑾的妻子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想把她接回汴州居住,现在也随军而来。夫人既然来了,就由夫人来安排吧。”
张夫人何等聪明,岂能不知朱三那点儿花花肠子。她淡淡一笑,请求与朱瑾之妻一见。两位当世佳人在朱温面前相会了,朱瑾的妻子首先向张夫人大礼下拜,张夫人也以礼回拜,待她抬起头,明眸中已有泪珠滴落。朱温一惊,夫人这是怎么了?
就听得张夫人叹道:“兖州和郓州两位大帅,与司空(朱温此时的官职之一)都姓朱,彼此曾结下生死与共的兄弟誓言。谁知,就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让兄弟间也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地相互攻击不休,终于害得姐姐遭受今天的羞辱。如果有一天,汴州也被人攻破,那我也就和姐姐今天一样了!”
朱温心中一动,继而羞愧难当,虽然他很喜欢玩弄别人的妻子,但无法想象:假如真有一天,自己最爱的张夫人也被别人玩弄,会是怎样?他终于暂时想了一句古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是,他接受了张夫人的劝告,将朱瑾的妻子送到汴州佛寺出家为尼。此后每逢节日,张夫人都会派人送财物到寺中资助她。
朱瑄和他的儿子们,则在汴桥之下被斩首,至于朱温曾经的大嫂荣氏夫人,有的说,她陪着丈夫和孩子一起在汴桥下丧命了;也有的说,她与朱瑾的妻子一起出家了,一对阅尽沧桑的妯娌,共伴青灯古佛,默默老去……
总之,朱温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打了十五次较大的会战(887年的刘桥、范县、郓州三役,891年的金乡之役,892年的斗门—瓠河之役、濮州之役,893年的石佛山之役,894年的鱼山之役,895年的高吴、梁山、钜野、兖州之役,896年的乐亭之役,897年的郓州攻坚战),以及难以计数的小仗,终于打垮了顽强的朱瑄、朱瑾两位义兄,完成对天平、泰宁两镇的兼并。
加上之前扩张的成果,朱温已控制了中原八镇(宣武、宣义、河阳、佑国、忠武、感化、天平、泰宁)共二十三个州府(洛阳、孟、怀、汝、郑、许、蔡、滑、汴、陈、颍、濮、曹、宋、亳、徐、宿、郓、齐、兖、密、沂、海),确立了自己在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绝对霸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