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躲在暗室,銀幕張開。強光照射,黑白或者彩色,方塊或者闊幕。各式各樣的背景、各種各樣的語言,人間天上、悲歡離合,故事。
香港電影的故事,要說,也許永遠說不完。
二○一一年,有幸獲舒琪邀請,與一眾志同道合的影友成立「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希望匯集眾人之力,通過互相討論交流,重新尋索粵語片的原貌,並將之帶到新一代的觀眾面前。研究會與香港電影資料館、百老匯電影中心等機構合作不綴,四年來,累積合辦了數十場專題放映與座談;由此引申的研究文字,亦數以萬計。漸漸地,閱讀過去別人的老故事、尋找故事以外的故事,再將它們重新組織作新的載體,分享、流傳,變成日常中不可或缺的生活。
略數那些專題的名字:「李鐵的改編藝術」(2011)、「《桃姐》前傳:尋找粵語片中的媽姐」(2012)、「當粵語片遇上希治閣」(2012)、「穿梭古今、雕城鏤棟——大佈景師陳其銳、陳景森父子相輝展」(2012)、「可樂溝涼茶——如何香港化西方文學與西片」(2013)、「被遺忘的傳說——香港電影先鋒唐書璇」(2013)、「【編+導】回顧系列(一):程剛」(2014)等,當中涵蓋的電影,自以五、六十年代的粵語片為主;但間中也旁及七十年代的國語片和後來的港產片。其間曾將不少文章放在網上發表,以向對題目有興趣的朋友分享。但每篇文章,短則兩千字、長則逾萬;單靠在電腦或手機傳閱,始終不便。
承蒙三聯副總編輯李安女士不棄,願意將這批橫跨四年時間寫成的文章編輯出版,自心存感激。於是,在預備文稿之際,自己既將每篇舊文重新審閱,作出或多或少的修訂;同時亦按全書鋪墊出來的時代脈絡,補寫了幾個新題目。到全書完成時,方發現篇幅又比原稿多了四分一。再一次證明,關於香港電影的故事,要說,是永遠說不盡的。
到此刻為止,想到要說的、能說的,都放在後面了。它們不會是一部關於香港電影的全史,也不是為每部電影排名打分的影評集。若硬要以一句話概括全書,我想,也許就是關於一個本來不屬於那年代的觀眾,拿着放大鏡走進時光隧道,從一個個斑駁片段中,所領會到的,種種參差的對比。
全書分五部份。第一部份是綜論,嘗試以「重新認識粵語片」為主題,簡略介紹吳回、李鐵、程剛等幾位在粵語片發展史中舉足輕重,卻一直鮮被論述的編導的重要作品,為五十年代粵語片的黃金時代,建構初步的藍圖。第二和第三部份則分別以「寫實」與「改編」為主題,探討五十年代粵語片在文化身份上的獨特性。前者由一九四九年攝製、一九五○年上映的《珠江淚》開始,回顧戰後香港的粵語片影人如何受到南來電影工作者影響而改變拍片方針,同時又靈活地脫離左翼電影運動的政治掣肘,在五十年代初以「新聯」、「中聯」等本地公司出品作為代表,逐步創建起一種自成一家的電影文化,並將「以情寫實」的原則,從戲裏一直貫徹到戲外,為當時物質困乏的社會,傾注深厚的人文價值。後者則通過《寒夜》(1955)、《小婦人》(1957)、《梁祝恨史》(1958)、《金山大少》(1959)等幾個例子,考察五十年代中、後期的粵語片編導,如何在大量向中外文學與電影取經的同時,又積極照顧眼前的觀眾,將舶來的故事全面本地化,說出真正代表自己的新故事。這兩部份所提及的電影,不但在形式上積極改良、力求創新;骨子裏所展現的社會洞察與文化自信、所流露的深厚情感與人文關懷,更一再超越早期出品,將香港電影的文化涵養,推向歷史上的高峰。
踏入六十年代,隨着香港經濟逐步工業化,社會裏的問題亦漸趨複雜。過去中聯等公司出品的優秀粵語片一直強調的理想倫理與價值觀,在現實裏開始備受考驗。在第四部份,我們將看到這些中聯影人在新時代面臨的壓力與挑戰。他們年歲漸長,在節奏日益急促的社會中,顯得舉步為艱。新一代的接棒,便顯得尤其迫切。在芸芸年輕編導裏,楚原可說是最具個人風格,也最備受矚目的其中一員(另一位是龍剛)。他一方面繼承了上一代影人對人情與倫理的重視,同時又在內容與形式上另闢蹊徑,為六十年代粵語片自創一套新穎的電影美學;以淒美浪漫的言情故事,為年輕觀眾帶來飄渺的想像空間。
後來粵語片式微以至沒落,取而代之的,是「邵氏」、「國泰」等大機構以雄厚資本製作、內容高度商業化的國語片。但與此同時,也有一些獨立的聲音,嘗試在大片廠制度的夾縫中破繭而出,為影壇響起新的樂韻。在第五部份,我們將焦點集中在兩位對七十年代香港電影發展影響深遠的先鋒——唐書璇與陳韻文的作品上。前者自編自導的首作《董夫人》(1968)雖只能以獨立資金完成,卻在海外影展一鳴驚人,為香港電影的現代抒情風格踏出重要一步;她的先鋒眼光、對社會發展的敏銳觸覺,更教她後來拍出像《十三不搭》(1975)那樣看似光怪陸離,實質卻充滿時代指涉的作品,成為香港影壇的一個傳奇。陳韻文則由七十年代中在電視台編寫劇本開始,一直憑其細膩敏感的筆觸、對人性深刻透徹的觀察,突破了商業機構流水作業的生產局限,為譚家明、許鞍華、嚴浩等一眾新銳導演寫下一個接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劇本,為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形成奠下基礎。而她的首個電影劇本《瘋劫》(1979),更將懸疑類型與人性悲劇結合,直到現在,依然充滿了反覆論述研究的可能。
以上的內容,決非五十到七十年代香港電影的全部。畢竟在這三十年裏,香港電影年產數百部。當中湧現的其他獨特類型,實在多不勝數。從黃飛鴻的武打片、古裝或時裝的粵曲歌唱片、大鑼大鼓的戲曲片、曹達華于素秋的武俠片、余麗珍的神怪歌唱片、新馬仔(新馬師曾)的鬼馬諧趣片,到六十年代的武俠小說改編、呂奇與陳寶珠的青春歌舞片、龍剛充滿叛逆與批判意識的新銳寫實電影;還有邵氏的黃梅調、古裝宮闈、彩色歌舞、陽剛武俠、李翰祥帶起的騙術片、艷情片等等,數之不盡,統統值得後人逐一研究。但作品如此豐富,而個人力量又如此有限,結果在執筆時,便不得不有所取捨。最後能做的,只有憑自己的感應,選取吳回、程剛、李鐵、李晨風、左几、楚原、唐書璇、陳韻文等幾位橫跨三代的傑出影人,集中探討他們留下的文藝作品,細察這三十年來,從傳統寫實到現代抒情的過渡裏,他們為香港電影所締造的文藝空間、人文風景。
這本書並不打算以一種懷舊的態度,去將所有老去的東西理想化,而是希望從資料入手,以實在一點的方法,釐清一些過去因約定俗成的偏見或論述之欠缺而積存下來的誤解,將半世紀前香港電影的獨特性勾勒出來;從而突顯幾代電影人為建立本地文化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向他們多年來源源不絕的創作,致以衷心敬意。
那些樸實或者華美的、孤高或者入世的,各種各樣聲音與影像,一直都在那裏,靜待行人拾取。伸出手,將那些流動的情感捕捉下來,鋪在名為「時代」的藍圖上。人將看到的,會是個怎樣的香港故事?他們會否與目下的我們產生連繫,在已無法辨識的街巷裏,為我們未完的劇本,注入新的血脈?
關上燈,銀幕拉開。靜默裏,有強光忽照進來。
二○一五年八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