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論 陽剛氣概的社會學研究
黃結梅
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早前一段由中學生製作的短片《一生只想找一個肯捱麥記的女人》在網上火速爆紅。片中男主角的前女友認為每人花費三百餘元晚飯是很基本的消費,於是為了男主角帶她光顧麥當勞而提出分手。後來男孩結識到一位肯與他吃麥當勞餐的女性,便令他感動落淚,更以「娶得過」作結語。影片可算是港男與港女的對決,一方面道出男人之苦——約會時面對的經濟壓力,另一方面控訴女性物質主義,從而聲稱肯捱的女性才是理想伴侶。影片雖然引起不少男孩的共鳴,可是,批評影片的亦不乏男性。有網民指:女人願意跟你捱是一回事,但男人要有不用老婆捱一世的決心,更以「低智」、「廢青」來形容這些宅男為沒出息的一代。又有人評論這些宅男根本不明白女人要的只是安全感,若有一個男人能讓她倚賴、幫她解決問題,她自然心甘情願捱,問題在於你是否一個能令女人心甘情願的男人。可見男與女的對決背後,更是不同男性(不同年齡、階層)之間的對壘。
性別並不是固定不變的結構,而是不斷轉化的活體
批評者認為有志向,令老婆不用捱,有安全感,讓女伴小鳥依人的,才稱得上是男人。他們所持的標準是一種理想化的陽剛氣概,雖然沒有要求男性必須飛黃騰達,但卻強調要有上進心,而所謂的安全感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恐怕離不開學識、才幹和經濟能力。從事男性研究的社會學家Raewyn Connell以「霸權式陽剛氣概」(hegemonic masculinity)來形容這種標準,這些標準雖然可能只有一小撮男性精英具備,但卻取得了文化領導地位,並將之加諸於所有人身上,凡叛離這標準的男性便被斥為廢青、宅男。除了男性之間的層級關係外,這標準亦造成男女之間的層級關係,它把女性安放在求助者、倚賴者的位置,設定女性不需有其他志向,嫁個好男人就是女人的大志;而具備陽剛氣概的女性則被視作男人婆,結果鞏固了傳統的父權制度。
從事男性研究必須關注的是性別作為社會關係,當中隱含的權力和層級聯繫。傳統兩性研究以實證主義為基礎,採用問卷調查的方法,找出兩性性格行為的差別,較多男性具備的性格行為的選項便稱之為陽剛氣質;較多女性具備的性格行為則稱之為陰柔氣質。此類研究反映的是一般人對男性/女性、陽剛氣質/陰柔氣質的歸類,但卻沒有探討這些二元對立的分類,並不適用於陽剛女性和陰柔男性。同時,傳統兩性研究亦傾向把性別約化為個性類型,而忽略了性別是社會關係。本書作者透過參與觀察、深入訪談等質性的研究方法,探索男性身份和陽剛氣概,捕捉人與人日常互動中的性別實踐。
必須注意的是,理想化的陽剛氣概並沒有固定的本質,不同時空下有不同的建構。雖然古時文人的地位比軍人高,毛澤東時期則高舉工人而輕視讀書人,改革後的中國以企業家、商業奇才為首。然而,學者卻宣稱中國文化的文武傳統中,強調理想化的陽剛氣概是文武雙全。除了社會經濟環境變遷外,大眾潮流文化、性別平權運動等因素都能催生新的男性形象。性別並不是固定不變的結構,而是不斷轉化的活體。同時,性別與階級、性取向、年齡等身份交織運作,不同階級性向的男性展現的性別氣質並不相同。
兩性關係中的霸權式陽剛氣概
我們的生活離不開各種制度化的社會規範,如工作、家庭、親密關係、體育運動,性別實踐會受到當中不同而特有的因素影響。在香港,男性身份很大程度與工作掛鉤,失業和不穩定的就業環境不單帶來經濟壓力,同時造成男性的身份危機。香港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起飛,教育程度不高的人也可憑藉技能謀得安穩工作,有人甚至創業興家。八、九十年代工業轉型,工廠北移,新生代面對的是講求知識、文憑的就業市場,服務業的興起,令男性感到相對於較懂照顧人的女性而言,已失去優勢。香港男性置身於這種經濟環境,如何在工作上突破困境?當中的性別意識和實踐又有何變化?〈丈夫提供甚麼〉一文探討中產已婚男性北上開拓商機,成功抓緊了內地的發展機遇,但北上工作對他們在家庭的角色產生了甚麼影響?他們一方面強調自己為家庭經濟支柱的傳統角色,另一方面,有男性則珍惜與子女建立良好關係的情感角色。但在兩性關係方面,受訪者不單強化「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更有男性將內地的文化優勢伸延至家庭,以確立其在家庭的優勢地位。年輕一代男性則嘗試投身傳統以女性為主導的服務行業,尋找出路。〈不一樣的「白衣天使」〉和〈幼稚園男教師〉分別描繪了男性進入女兒天下的職場時,因為其男性身份而得到厚待,同時,亦因此成為了眾人的焦點而承受壓力。此外,護理職業在制度上的種種性別規條,如男護士不能單獨接觸女病人身體,男幼師不可單獨帶女童上洗手間等,都對男性的發展造成限制。
在異性戀的親密關係中,談戀愛以至成家立室,經濟條件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而經濟實力又往往與學歷、才幹、毅力、上進心等掛鉤,間接把物質條件轉化為內在美。霸權式陽剛氣概常加諸於以結婚為目標的異性戀情侶身上。〈偏差情侶〉中的一對戀人承受著家人、朋友的壓力,他們背離了尤其是學歷方面男高女低的擇偶常規,致使學歷差異成了兩人交往的禁忌,在日常互動中,女方故意少提自己的學歷,以保存男友的氣概。然而,情侶間仍寄望男方的經濟條件提升,以符合理想男伴的大眾期望。異性戀男女仍需與「三高」——身高、學歷高、收入高——的擇偶條件周旋。
酷兒性別氣質多樣化
男性研究多以異性戀為中心,卻忽略了酷兒主體。男同性戀者的交友文化,並不以拍拖、結婚為前提,當中的性別實踐自有另一番景象。科技網絡的興起,為同志開拓了社交空間,由往日的論壇、聊天室,到今日的手機應用程式提供的網上交友平台,當中的交友文化起了微妙的變化。〈從全球化到本地化〉一文指出,手機交友平台集多功能於一身,模糊了聊天、交友和找性伴侶的界線,令以貌取人的風氣盛行。俊俏的相片贏得眾人垂青,而擇友條件中寫著「No sissy」,則是對娘娘腔的男同志採取排斥態度。〈解讀「Pink頭仔」之初夜〉探討男男的第一次性愛關係,「第一次」對異性戀男女來說可能是一場攻防戰,然而,對男同志而言卻是性別氣質多樣化的情慾實踐。雖以0/1(被進入/進入)的角色定位,但與被動/主動卻沒有必然關係,被進入者大可扮演主動角色。有男性享受當中發洩的快感和歡愉,也有以女性身份享受對方的照顧。共通之處是這些男同志在初夜都能體現自主,並不感到從屬關係。
〈中國男性性工作者的性別協商〉一文探討中國內地的男性身份、性/別取向和性工作的複雜關係。被訪者強調安全性行為的職業道德,著重服務所需的技能(如按摩、社交、性能力),以展現其男性氣概。但不同的性/別取向從業員的性別實踐卻各有不同:有直男接男客時只願手淫和做「0」(被進入者),以堅持異性戀性向;也有因為接男客後由直變攣的性工作者,致使性向趨於流動。「男性」性工作者中,亦不乏以女性身份接客的跨性別人士,他們採取不同的方法,應對直男和妖客(喜歡人妖的客)。在城市工作的男性性工作者同時背負著兒子身份,不單作為經濟支柱供養鄉間的父母,亦要在結婚生子的社會期望與個人性/別取向上協商。
一般而言,體育運動是建構理想化男性氣概的場所,當中主張堅毅意志,好勝好戰的精神都與大眾心目中的真漢子不謀而合。〈擊出兄弟情〉一文中,指稱棒球訓練強調球員必須表現得像個男人,要不怕痛楚,掌控身體。其實許多體育運動都強調團隊精神,當中的兄弟情超越了霸權式陽剛氣概造成的層級關係。棒球文化奉行犧牲小我,讓隊友推進的集體意識;而唱戰歌、在球賽中喜極而泣、互相擁抱所表現的情緒激盪,更把手足情的情感向度推到極致。〈性別身份在排球場上的角力〉中看到的團隊精神,是一網之隔的敵我分明,令異性戀的隊員培養出包容性男性氣概,把同性戀隊友納入「我」方,同性戀的性取向成為異性戀者維護的東西,球隊不怕不正氣的標籤,在球場中扮女聲尖叫。可是,作者稱球員之間的恐同並不是完全消失,異性戀球員的包容,往往建基於對自己性向的肯定和傳統男性氣質,他們只是把同性戀隊友視作女性看待而已。
後資本主義社會鼓吹消費,時尚美學的普及,讓大眾透過消費表達自我形象,愛美不再是女性的專利,花美男令人趨之若鶩,成為新男性形象的典範。〈外表以內——貪靚男呈現的新男性氣概〉一文探討大學男生如何以身體作性別表態,質疑傳統男性氣概。他們打扮俏倬,享受異性和男性的目光,甚至不怕成為同性戀者的凝視對象,他們對自身的戀慕,瓦解了同性戀與異性戀的二元對立。值得關注的是,貪靚男對消費品味的執著,導致某些消費群組被標籤為沒個人風格的潮童和MK仔,這是否締造了文化層級關係?
時至今日,「男兒有淚不輕彈」不再是唯一的性別規範,國際上愈來愈多人意識到男性需要表達情緒,培養感性關懷。過往,政客領袖就是缺少憐憫關懷之心,才會發動戰爭、破壞大自然,把人類和地球帶到滅亡的邊緣。另外,體貼關懷亦在親密關係中大派用場,在服務工業主導的後工業社會,也是理想員工的指標。〈男性義工朋輩間的關懷文化〉以一班男性義工為研究對象,探討感性型的男士與朋輩的日常互動。男士不再羞於表達煩惱,也敢於向朋輩求助,但這並不是互相分擔的對等關係。聆聽者和給予意見的人展現的不完全是體貼細心的新男性形象,而是「轉數快、好玩型」和「知識型智者」多樣男性氣概,可見關懷文化在本地青年朋輩中的實踐與變奏。
全球化的趨勢滲透政治、文化、社會運動等領域,性權和酷兒的政治理念在不同地區出現,互相參照。過往,直男通常與同志劃清界線,今天,性權運動確立不同性取向人士的平等權利,直人也會撐同志平權。酷兒理論進一步挑戰直人,反思固有的性/別二元框架和恐同情結。〈直男撐同志〉一文指稱本地直人同志聯盟的成員發展出的包容性男性氣概,並不止於尊重同性戀者的權利,更反思男性情感表達的壓抑,突破男性之間的身體界線。受同志感染,直男開始以身體觸碰來表達關心、鼓勵和自我。
《打開男性——陽剛氣概的變奏》是《打開性/別》的延續。我們希望打開性/別的視窗,看得深遠些,看得廣闊點,在現時男女對決、性別定型的鬱悶空氣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後提醒自己,你想成為怎樣的人?社會需要怎樣改變?
本書各文章的作者皆為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的本科畢業生,她/他們親身與不同人群,甚或是社群內的接觸交流,把研究成果寫為論文,結集成書。希望此書的出版能推廣社會學和性別研究,同時見證年輕一代的獨立思考,讓她/他們的著作替我們打開男性世界的視窗。
最後特別鳴謝出版社編輯Gary、Miu和中華書局從本書的策劃到出版過程中的全力支持,同時對文章的校訂提出了不少寶貴的意見;也感謝文彥對編輯工作的協助,及幫忙統籌並與作者商討文章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