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块钱:为新一代老师和同学创作的感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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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先生

夏景桐先生!——啊,真對不起,原來是位小姐呢!夏小姐,請跟我來。校工阿姨一臉笑容,帶着景桐走了一段路,進了電梯,最後來到了一個休息室。景桐已經習慣別人誤會她是男孩子,早沒感覺了;但這一次卻特別讓她歡喜。如果真的能成為“先生”,每個月賺兩萬塊錢,就可以脫離“應屆失業大軍”了。

在剛才這段不長不短的路上,景桐的腦袋拐了幾個彎:裙子會不會太短?雖然已經及膝,坐下的時候仍要記得把膝蓋合起來才好;鞋子可能過高,否則腳趾怎會隱隱作痛?如果面試過關,第一件事就是要買一雙既好看又舒服的“斯文鞋”。還有,把長髮盤成小髻會不會跟二十三歲的臉不相襯?人人都說景桐有一張娃娃臉,但瘦削尖小的下巴不但沒有讓她看來更成熟,她一笑,就跳出一個小蝦餃,讓人以為她是個中學生……心裏真個七上八落,問媽媽借的手提包沉甸甸的,反倒起了一點“船錨”的穩定作用。雖然經過兩次實習,景桐覺得自己還未預備好當老師。當初為何要跟着同學讀“二加二課程”?景桐惘然。

那天,爸爸問:“什麽是二加二課程?”景桐儘量長話短說:“就是先讀兩年本系本科,再加上兩年的教育學課程,也就是說,把教學和專業結合起來。我們將來是要當老師的,但畢業後不用再修讀‘教育文憑’課程,馬上可以當老師。”

媽媽在旁說:“那……那不是要多讀一年才出來工作嗎?”白髮蒼蒼卻仍未退休的爸爸皺起眉頭:“教書當然好,收入穩定,工種斯文——但是,為何不先找個教席,慢慢才讀那個……那個‘教育文憑’?”

景桐按捺着心裏的焦急,理直氣壯地答道:“第一,未讀教育文憑,也沒有經驗的畢業生,很難找到教席;第二,‘教育文憑’也很難入學,怕考不上,現在先讀,就是最好的保障了。”媽媽和爸爸交換眼色,有點為難地說:“但我們有物業,無法向政府借錢,可你爸爸今年年底就退休了,學費和生活費……最好問問你大哥。”

大哥景樺今年三十九歲,比老幺景桐大十六年,一直很寵她,寵得連嫂子都眼紅——直到十三年前他們的兒子James出生。James的中文名字太難記,大家只喚他的洋名,這正是大嫂想見的,可是爸媽無法掌握James的發音,只好叫他詹仔。

大哥聽到景桐要借錢,從沙發上站起來,臉色凝重,不過還是一口答應了。但他好像還有未說完的話,拿出煙來抽。這時候,大嫂一把將煙搶去,又奪過點火機,好像這也是景桐的錯。“小桐啊!”她對景桐說:“你要借的錢大概六萬塊,我們可以先付。可你一工作就要還!每個月還五千塊,一年內完成。利息就算了。沒問題吧?”大哥開始變禿的頭微微顫動,很不好意思,他看看大嫂,又看看景桐,歉疚地補充:“你知道,兒子升中了,進了國際學校……你知道,那學費很貴……香港的教育制度,你都知道的……”大哥一連串的“你知道”說得很艱難,想結束對話,可大嫂一面把茶放下,一面說明:“香港大學——全亞洲第一大學——畢業生平均工資在一萬三以下,你將來教書,起碼一萬八,還了錢給我,剩下的和這些精英的收入差不多——既然有這樣的條件,你就得開始養你爸媽了。說明白一點,這是協議。你大哥已經熬了這些年,你三個姐姐嫁了人都養不起父母,你五哥又那麼浪漫,到米蘭當畫家去了,沒一頓吃得飽的;你爸一退休,兩老的收入就只剩下生果金了。這就是說:你要接你大哥的棒養家了。”

景桐耳朵發痛,覺得自己是用舊衣服包裹着的石頭,又髒又重,不斷污染環境、連累親友。她的心往下沉,幾乎要說不借了。她從來沒想過不養父母,大嫂的話讓她覺得非常委屈。此時她記起大學裏的死黨阿眉到處打工補習還是要實現當老師的夢想,就垂下頭來說:“大嫂放心,我會養家的。”大嫂這才笑了,露出漂白了且沾上口紅的牙齒,把水果碟子向景桐推過來。“你只須多捱少時就脫難了,太好了,是不是,Pete?”景桐回過神來,才明白Pete是大哥新起的洋名。大嫂說,Peter太俗氣,少一個字母剛剛好。

如今,走進了這一所學校,她卻覺得為難。自己要成為老師,到底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接近二萬的月薪?為了養家?為了還債?還是為了陪伴好朋友阿眉?說到底,大學畢業就要工作,工作就要養家,養家就要掙錢,教書正好。大嫂還說了個“支持”她的理由:教書假期多……

面試室的門虛掩着,裏面很靜。走廊上陽光大片大片地覆蓋着水泥地,一隻白色鴿子從頂樓飛下來,就在她眼前滑過,咕咕唱着歌。工作天,牠們顯得格外地自由自在。景桐深深抽了一口氣,輕輕敲門。“請進!”裏面的人說。

門開了,裏面的長桌子右邊坐了三個人。中間那位女士的臉頗為肥胖,下巴大概有三層半,尖尖的眼角皮覆蓋了所有魚尾紋,睫毛四十五度角向上翹,眉毛完全拔清,再用眉筆畫上去。中式高領深紫紅色緞子外衣之上,是一條暗粉紅色珍珠項鏈。她線條清晰、塗了深粉紅唇膏但小得像一個龍眼的嘴巴微微展開一個笑容,十分貴氣,也很慈祥。

“夏小姐你好!”她伸出白白胖胖、指甲塗了珍珠粉紅的幼滑小手來,用很慢、很清楚的聲音說:“請坐。我來介紹:在我左面的,是我們中文科的主任李太,右面的是英文科科主任Miss Wong。我是這裏的校長,姓霍。”景桐覺得這位校長很可親,心安定了。可怎麼英文科的也來了?景桐心裏有了一點新的憂慮:難道也要我教英語?不會吧?現在不是“專科專教”的嗎?她按着裙子坐下。椅子頗高,她無法不踮着腳以保持平衡。可是腿在顫抖,高跟鞋的鞋跟發出不規則的咯咯微響。她勉強自己仰起臉,用不大穩定的聲音說了一句:“各位老師好。”

她期待着對方回應的笑。可是,對面的三個人都垂下了頭,翻弄她的履歷。臉龐乾瘦但棕髮蓬鬆的李太半昂着頭,通過老花眼鏡的底部看着她的成績表喃喃自語:“分數是不錯的,中學拿過朗誦比賽的獎項,即是說,一定要帶隊啦,還贏過青年文學獎,唔,新詩組……那再好不過了,我最怕新詩,要命。會說普通話嗎?”景桐不知道她是在自說自話還是在問自己,遲疑了一會,才說:“會的,我祖籍湖北,小時候在宜昌讀到三年級才來香港定居的。普通話說、聽都沒有問題。”李太仰起頭,垂下眼睛,忽然用蹩腳的普通話吃力地問:“有沒有考過國家語委試?”景桐愣了一下,才焦急地回應:“還沒有。家父家母都跟我說普通話,我一直沒想過要去考,但我真的會講。”這一次,她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李太的眼睛忽然抬起來,用百之一秒向景桐射出一口毒釘子,然後轉往校長用龍鬚糖一樣又長又甜的聲音道:“剛才面試的那個呀,國家語委試考了二級甲等——雖然她是廣東人,卻是C大中文系畢業的,怎麼說都比較有實力。”說的時候一點都不考慮景桐的感受。好在英文科的Miss Wong把握時機,用嘹亮得像歌劇演員的渾厚嗓子插嘴:“什麽大學都有好學生,夏小姐,你是新移民,但高考英語拿credit,大學裏也副修英國文學,比很多教了幾十年中文的人強呢,相信英語難不倒你。”景桐很勉強地點了點頭。Miss Wong又說:“其實我也不一定要你幫英文組的忙,但怎麼說我們學校都是前度‘英中’,EMI學校的中文老師英語也不能太差嘛!我讀的H大就是這樣的,無論你讀哪一科,英語都要好。This is a must!Just common sense!”景桐雖然不大明白這是什麽道理,但既然對方這麼說,只好又點頭了。這時她看見那邊的李太的兩唇用力一壓,嘴巴忽地收縮得只剩下一條縫,好像在臉上開劃了一刀又用針縫上了一樣,皺紋形成的線頭都露了出來。那邊廂的Miss Wong卻咧嘴笑了,厚唇張得越來越大。她跟校長點點頭,表示對景桐很滿意。

半年後,景桐才零碎地知道,兩位老師都對自己的母校過分“有感情”,因此各持己見,不願意聘請對方大學畢業的申請者,因此校長每次都把兩人叫來面試,以作平衡。最後兩人妥協了——她們終於聘請了景桐,不光因為她條件比較合適,更因為她來自B大學——那是第三家大學。

不過,她從面試室走出來的那一秒鐘,實在忐忑不安。她一方面害怕找不到工作,但更擔心與這兩位主任共事,寧願放棄。這家學校水平不高,大概正因為老師們忙着建立勢力吧?那一刻,她一點都沒察覺校長隱藏在三層下巴裏的睿智,只在心裏為她起了個諢名:三層校長。不過,走到了樓梯間,她的心情竟然來了一個巨大的突變。才半分鐘,景桐的人生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