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分茶與鬥茶

（一）分茶

對於分茶的解釋，有幾種不同意見。一九五八年版《宋詩選注》釋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以為“分”就是宋徽宗《大觀茶論》所謂“鑑辨”。蔣禮鴻《“分茶”小記》對此發表了不同看法，認為分茶有二解：其一，為酒菜店或麵食店；其一，指用沸水（湯）沖（注）茶，使茶乳幻變成圖形或字跡(72)。許政揚《宋元小說戲曲語釋》“分茶”條中也提出詳細意見，結論是：“分茶”就是烹茶、煎茶(73)。一九八二年版《宋詩選注》摒棄舊釋，曰：“‘分茶’是宋代流行的一種‘茶道’，詩文筆記裏常常說起，如王明清《揮麈錄·餘話》卷一載蔡京《延福宮曲宴記》，楊萬里《誠齋集》卷二《澹庵座上觀顯上人分茶》；宋徽宗《大觀茶論》也有描寫，黃遵憲《日本國志·物產志》自註說日本‘點茶’即‘同宋人之法’：‘碾茶為末，注之以湯，以筅擊拂’云云，可以參觀。”此外，今人《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二《疏山東堂晝眠》下釋分茶曰：“分茶，宋人泡茶之一種方法，即以開水注入茶椀之技術。楊誠齋《澹庵座上觀顯上人分茶》云云，可想像其情況。”(74)又，今人《陳與義集校箋》在《和周紹祖分茶》詩下，引證亦詳，末云：“分茶一辭，宋人無釋，各種茶譜亦不載”，“據各家所詠或記載，蓋以茶匙（茶譜云：茶匙要重，擊拂有力）取茶（湯）注盞中，為分茶也。簡齋此詩云‘小杓勿辭滿’，當即以茶匙擊拂之意”(75)。

諸家之釋，以一九八二年版《宋詩選注》為近實。不過，若求翔實與確切，則仍嫌不足。此為其書體例所限，不煩苛求。

分茶之意究竟如何，須從唐宋飲茶法以及期間發生的變化說起。

唐宋時代的飲茶，乃茶末與茶湯同飲，飲後不留餘滓。至於烹茶法，元明以前，則可大別為二：其一煎茶，其一點茶。如前說述，煎茶盛行於唐，陸羽《茶經》載其法最詳；兩宋則盛行點茶，蔡襄《茶錄》、宋徽宗《大觀茶論》，乃點茶法經典(76)。煎茶與點茶，皆須煎湯亦即煎水。前者煎湯於茶銚，後者煎湯於湯瓶。湯至火候恰好之際，若煎茶，則將細碾且細羅之後的茶末投入滾湯。若點茶，此前便須炙盞，《茶錄》所謂“凡欲點茶，先須熁盞令熱，冷則茶不浮”。嗣後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盞中調作膏狀，於時以湯瓶沖點，邊沖點邊以竹製的茶筅或銀製的茶匙在盞中回環攪動，即所謂“擊拂”。點茶需要技巧，又以因擊拂之法不同盞面泛起之乳花不同而有各種名目，自第一湯至第七湯而各有不同(77)。

點茶尤重盞面浮起之乳花。王明清《揮麈錄·餘話》卷一錄蔡京《保和殿曲燕記》云：“賜茶全真殿，上親御擊注湯，出乳花盈面。”又引其《延福宮曲宴記》云：“上命近侍取茶具，親手注湯擊拂，少頃，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淡月，顧諸臣曰：‘此自布茶。’”“上”，徽宗也，“疏星淡月”云云，即見於他的《大觀茶論》(78)，王安中《臨江仙·和梁才甫茶詞》“延和行對台臣。宮甌浮雪乳花勻”(79)，亦詠其事。只是烹茶重乳花，卻不自點茶始，陸羽《茶經》講述煎茶法時已敘述得詳細。《茶經》卷下“五之煮”：

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環激湯心，則量末當中心而下。有頃，勢若奔濤濺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華也。凡酌，置諸盌，令沫餑均。沫餑，湯之華也。華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餑，細輕者曰花，如棗花漂漂然於環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雲鱗然。其沫者如綠錢浮於水渭，又如菊英墮於鐏俎之中。餑者，以滓煮之，及沸，則重華累沫皤皤然若積雪耳。《荈賦》所謂“煥如積雪，燁若春”有之(80)。又同書“七之事”引《桐君錄》云：“茗有餑，飲之宜人。”

不過唐代之煎茶，乃茶在釜中煎好，然後分酌入盞，陸羽雖云“凡酌，置諸盌，令沫餑均”，然而分酌之際，總難免稍壞乳花。兩宋之點茶，則無此虞。北宋張擴《均茶》所以云“密雲驚散阿香雷，坐客分嚐雪一杯。可是陳平長割肉，全勝管仲自分財”(81)。乳花在兩宋且頗多俗名與雅稱，曰雲，曰雲腳(82)，曰花，曰乳花、玉花、瓊花、雪甌花，或仍依《茶經》稱棗花(83)。而此際所重，又不僅在於乳花，更在乳花泛盞之久，此即謂之“咬盞”。《大觀茶論》：“乳霧洶湧，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謂之咬盞。”梅堯臣《次韻和再拜》句有“烹新鬬硬要咬盞，不同飲酒爭畫蛇。從揉至碾用盡力，只取勝負相笑呀”(84)。所謂“次韻”，乃次歐陽修韻，原唱《嘗新茶呈聖俞》句云“停匙側盞試水路，拭目向空看乳花”(85)。又釋德洪《空印以新茶見餉》“要看雪乳急停筅，旋碾玉塵深住湯”(86)、《無學點茶乞詩》“盞深扣之看浮乳，點茶三昧須饒汝”(87)；劉才邵《方景南出示館中諸公唱和分茶詩次韻》“欲知奇品冠坤珍，須觀乳面齧甌唇。湯深不散方驗真，側瓶飛瀑垂巖紳”(88)，等等，皆其例。

咬盞與否，茶品之優劣是其要(89)，其次則在於擊拂，郭祥正“急手輕調北苑茶，未收雲霧乳成花”(90)，是也。擊拂之器為茶筅或茶匙。毛滂《謝人分寄密雲大小團》“舊聞作匙用黃金，擊拂要須金有力”(91)；梅堯臣《次韻和永叔嘗新茶雜言》“石缾煎湯銀梗打，粟粒鋪面人驚嗟”(92)，銀梗，茶匙也，粟粒鋪面則是第三湯點茶，盞面所現之象(93)。《大觀茶論》有專條說茶筅，兩宋詩詞也有專詠茶筅之作，而以元謝宗可《詠物詩》中的《茶筅》最為傳神：“此君一節瑩無瑕，夜聽松聲漱玉華。萬縷引風歸蟹眼，半瓶飛雪起龍牙。香凝翠髮雲生腳，濕滿蒼髯浪卷花。到手纖毫皆盡力，多因不負玉川家。”(94)雖詠茶筅，而點茶之要在其中。“香凝翠髮雲生腳，濕滿蒼髯浪卷花”，實為擊拂要領，所謂纖毫盡力，便是意在使盞面起乳花。《大觀茶論》筅疏勁如劍脊，“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二者所言角度不同，其意一也。

點茶如此，分茶如何？其實所謂“分茶”，除蔣禮鴻先生所揭第一義外，兩宋通常皆指點茶，或曰分茶即點茶之別稱。王安中《進和御製芸館二詩》“風好知從宮扇動，茶香宜入御甌分”(95)；虞儔《和孫尉登空翠堂鼓琴酌茗有懷冷令二首》“巧分茗椀消磨睡，靜拂琴徽斷送愁”(96)；晁補之《和答曾敬之秘書見招能賦堂烹茶二首》“一碗分來百越春”(97)；華岳《贈楞伽老瑛上人》“拂牀展卷呈詩稿，炙盞分茶當酒盃”(98)；又吳文英《望江南·茶》“玉纖分處露花香”(99)，王千秋《風流子》“捲茵停舞，側火分茶。笑盈盈，濺湯溫翠盌，折印啟緗紗。玉筍緩搖，雲頭初起，竹龍停戰，雨脚微斜”(100)，由詩詞中的形容，可知其“分”與“分茶”，皆指點茶。不過偶然也有專指，這時所謂“分茶”，便是點茶法中特有的一種技巧，對此，詩也描寫分明。僅舉諸家稱引較多的三例。

陳簡齋《和周紹祖分茶》：

竹影滿幽窗，欲出腰髀懶。何以同歲暮，共此晴雲椀。摩挲蟄雷腹，自笑計常短。異時分憂虞，小杓勿辭滿。

晴雲，自指點茶時盞面浮起的乳花，簡齋別有詩云“收杯未要忙，再試晴天雲”(101)，亦此。末聯之“分”，卻是義取雙關。如前所述，兩宋之分茶，原從點茶而來，與煎茶不同，點茶乃預分茶末、調膏盞中，然後一一沖點，此即所謂“分”意之一。小杓，舀取茶末之器也(102)，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傳宋徽宗《十八學士圖》中有此情景〔2·18〕。簡齋詩則借以擬喻分憂。

例二，陸放翁《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詩之“分茶”，點茶也。放翁《疏山東堂晝眠》“吾兒解原夢，為我轉雲團”，句下自註云：“是日約子分茶。”約，名子約，放翁第五子。“轉雲團”，點茶之擊拂也。而細乳分茶，放翁詩中原不止一見，如“覺來隱几日初午，碾就壑源分細乳”(103)，如“墨試小螺看斗硯，茶分細乳玩毫杯”(104)。毫杯，兔毫盞也，以其色深而襯得乳花分明，特為宋人所愛(105)〔2·19〕。項安世“自瀹霜毫愛乳花”(106)，適可與陸詩對觀。可知此詩之“玩”與彼詩之“戲”，意同。不過北宋韓駒有詩題作《六月二十一日子文待制見訪熱甚追記館中納涼故事漫成一首》，詩云：“漢閣西頭千步廊，與君長夏對胡牀。陰陰檜色連宮草，寂寂棋聲度苑牆。細乳分茶紋簟冷，明珠擘芡小荷香。身今老病投炎瘴，最憶冰盤貯蔗漿。”(107)陸詩或即由韓作脫胎。

誠齋《澹庵座上觀顯上人分茶》：

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甌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紛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不須更師屋漏法，只問此瓶當響答。紫微仙人烏角巾，喚我起看清風生。京塵滿袖思一洗，病眼生花得再明。漢鼎難調要公理，策勳茗椀非公事。不如回施與寒儒，歸續茶經傳納子(108)。

楊詩之前，記述如此之藝者，有託名陶穀的《清異錄》(109)，其《茗荈》之部“生成盞”條：“饌茶而幻出物象於湯面者，茶匠通神之藝也。沙門福全生於金鄉，長於茶海，能注湯幻茶成一句詩，並點四甌共一絕句，泛乎湯表。”又同部“茶百戲”：“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楊詩所謂“屋漏法”，亦見於《清異錄》，即“漏影春”條所記。此乃點茶法運用至妙之戲。不過戲成而“須臾即就散滅”，陳棣詩所以曰“急景豈容留石火，餘香何處認空花”(110)。或曰“茶葉溶質在水中擴散成花草圖案，是由於飲茶者在茶溶解過程中以羹匙類食器攪動所致”(111)，不過這裏的“飲茶者”當易作“點茶者”，“食器”當易作“茶器”。至於烹茶之際盞面乳花蒙茸，茶的加工方法是重要因素之一。放翁《入蜀記》，記其經鎮江，“赴蔡守飯於丹陽樓”，“蔡自點茶頗工，而茶殊下。同坐熊教授，建寧人，云：‘建茶舊雜以米粉，復更以薯蕷，兩年來，又更以楮芽，與茶味頗相入，且多乳，惟過梅則無復氣味矣。非精識者，未易察也’”(112)。此言之最切。《大觀茶論》說點茶，曰“量茶受湯，調如融膠”，茶而能夠“調如融膠”，即因經過加工的茶餅，其中摻入米粉、薯蕷、楮芽之類。

點茶之別稱，尚有潑茶與試茶。孔平仲《會食》“潑茶旋煎湯，就火自烘盞”(113)；王庭珪《次韻劉英臣早春見過二絕句》“客來清坐不飲酒，旋破龍團潑乳花”(114)，又廖剛《次韻盧駿給事試茶》“蟹眼翻雲連色起，兔毫扶雪帶香浮”(115)；盧襄《玉虹亭試茶》“試遣茶甌作花乳，從教兩腋起清風”(116)；陸游《試茶》“蒼爪初驚鷹脫韝，得湯已見玉花浮”(117)，皆其例。而所謂“烹茶”，則是總稱，煎茶抑或點茶，皆可謂之烹茶。

（二）鬥茶(118)

兩宋茶事，今人通常推鬥茶為第一，且以為此是宋代風氣。其實不然。

若考鬥茶之源，可溯至唐代。白居易《夜聞賈常州崔湖州茶山境會想羨歡宴因寄此詩》：“遙聞境會茶山夜，珠翠歌鐘俱遶身。盤下中分兩州界，燈前合作一家春。青娥遞舞應爭妙，紫筍齊嘗各鬬新。自歎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119)茶山即湖州顧渚山，其地出茶名紫筍，常州義興所產為陽羨，唐代均列作貢品，而兩地鄰壤相接，每造茶時，兩州刺史親至其處，因有如此之隆重。“紫筍齊嘗各鬬新”，便是品第高下的試茶情景，可知鬥茶風氣正始於貢新，當然它與宋代的鬥茶並不相同。

兩宋鬥茶，述之最詳且最早者，為范仲淹《和章岷從事鬥茶歌》。章岷，建州浦城人，《全宋詩》收其作六首，然《鬬茶歌》原唱不見(120)，不過北苑鬥茶情景，從和詩中仍能覷得真切。詩曰：

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冰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新雷昨夜發何處，家家嬉笑穿雲去。露牙（一作芽）錯落一番榮，綴玉含珠散嘉樹。終朝採掇未盈襜，唯求精粹不敢貪。研膏焙乳有雅製，方中圭兮圓中蟾。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鬬美。鼎磨雲外首山銅，瓶携江上中泠水。黃金碾畔綠塵飛，紫玉甌心雪濤起。鬬余味兮輕醍醐，鬬余香兮蒲蘭芷。其間品第胡能欺，十目視而十手指。勝若登仙不可攀，輸同降將無窮耻。于嗟天產石上英，論功不愧階前蓂。眾人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試與招魂魄，劉伶却得聞雷霆。盧仝敢不歌，陸羽須作經。森然萬象中，焉知無茶星。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陽先生休采薇。長安酒價減千萬，成都藥市無光輝。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風飛。君莫羨花間女郎只鬬草，贏得珠璣滿斗歸(121)。

詩不惟記鬥茶，凡採茶、焙茶、製茶，一應之茶故事，亦無不“巧欲形容”(122)。“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鬬美”，述鬥茶緣起很是明白。與范仲淹大抵同時的蔡襄作《茶錄》，所述正與之相合。其《後序》云：“臣皇祐中修起居注，奏事仁宗皇帝，屢承天問以建安貢茶並所以試茶之狀。臣謂論茶雖禁中語，無事于密，造《茶錄》二篇上進。”君謨名筆“思詠帖”亦即致馮當世書，也曾議及閩中茶事：“唐侯言，王白今歲為游閏所勝，大可怪也。”唐侯即唐詢，時為福建路轉運使；王、游二氏皆建溪壑源產白葉茶之園戶。此亦貢新之前以鬥試而品第高下之證。不過北苑之鬥試，以蔡襄作《茶錄》而傳入宮廷，至徽宗朝，更於稀和貴中取其精和巧，因成一種極為精緻的宮廷茶戲。

鬥茶無他法，點茶而已。蔡襄《茶錄·點茶》：“茶少湯多，則雲脚散；湯少茶多，則粥面聚（建人謂之雲腳、粥面）。鈔茶一錢匕，先注湯，調令極勻，又添注之，環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建安鬪試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故較勝負之說，曰相去一水、兩水。”是有雲腳、無水痕，為鬥茶之要，林希逸詠廬山新茗“雲脚似浮廬瀑雪，水痕堪鬬建溪春”(123)，可為“雲腳”、“水痕”之釋。所謂“粥面”，如前所述，建人製茶餅，每在其中添加富含澱粉之物，點作茶湯，便略如粥之內凝，時人因常常把茶稱作“茗粥”。如“橘柚耀金苞，槍旗資茗粥”(124)；“更恨老年難得睡，因君茗粥恨無涯”(125)；“不辭濃似粥，少待細于塵”(126)，等等。楊萬里《陳蹇叔郎中出閩漕別送新茶李聖俞郎中出手分似》“細瀉谷簾珠顆露，打成寒食杏花餳”(127)，則更為形象，蘇軾詩“閩俗競傳誇，豐腴面如粥”(128)，亦可與之同觀。至於“一水、兩水”，語出民間，源自建人的製茶工序(129)，鬥試之時，遂借來評定勝負之差。此語很是新奇，宋人詠茶詩詞便總喜歡用來作茶故事。如王珪《和公儀飲茶》“雲疊亂花爭一水，鳳團雙影貢先春”(130)；曾鞏《蹇磻翁寄新茶二首》“貢時天上雙龍去，鬥處人間一水爭”(131)；李處權《謝養源惠茶兼陪士特清啜》“靈芽動是連城價，妙手纔爭一水功”(132)；又蘇軾《行香子·茶詞》“鬬贏一水，功敵千鍾”(133)。

徽宗時宮廷鬥茶，實即比試點茶技巧，茶品佳好，水品亦然，自是前提。鬥茶所較，仍是盞面乳花(134)，“咬盞”與否，便是鬥茶的勝負規則。徽宗《宣和宮詞》：“上春精擇建溪芽，攜向芸窗力鬬茶。點處未容分品格，捧甌相近比瓊花。”(135)道士張繼先《恒甫以新茶戰勝因詠歌之》：“人言青白勝黃白，子有新芽賽舊芽。龍舌急收金鼎火，羽衣爭認雪甌花。蓬瀛高駕應須發，分武微芳不足誇。更重主公能事者，蔡君須入陸生家。”(136)可見鬥茶之一般。“捧甌相近比瓊花”，“羽衣爭認雪甌花”，以乳花較勝負也。鬥茶且專有其品，北宋宋子安《東溪試茶錄》“茶名”條：“一曰白葉茶，民間大重，出於近歲，園焙時有之”，“芽葉如紙，民間以為茶瑞，取其第一者為鬬茶，而氣味殊薄，非食茶之比。”又建安黃儒《品茶要錄》：“茶之精絕者曰鬬，曰亞鬬”，“茶芽，鬬品雖最上，園戶或止一株，蓋天材間有特異，非能皆然也”；“其造，一火曰鬬，二火曰亞鬬，不過十數銙而已。”所產既少，品又極珍，自然名重價高。梅堯臣《王仲儀寄鬬茶》“白乳葉家春，銖兩直錢萬”(137)，並非誇飾之辭。葉家，建溪壑源茶戶，鬥茶出其園中也，曾鞏《方推官寄新茶》“壑源諸葉品尤新”(138)，亦此。

鬥茶既如此名貴，其時便又常以之作為極品茶的別稱，鬥茶已經衰歇的時候，尤其如此。陸游《晨雨》“青蒻雲腴開鬬茗，翠罌玉液取寒泉”(139)；范成大《題張氏新亭》“煩將鍊火炊香飯，更引長泉煮鬬茶”(140)，是其例。

鬥茶的風習，始於宋初，徽宗朝為盛，南渡以後，即已衰歇，此與建窯燒製御用兔毫盞的時間，也大致相當(141)，因此它範圍其實很小，時間也不很長，且士人鮮以此相尚。明人王世貞云“鬥茶中貴好”(142)，正是見得明白。鬥茶盛日，詩人於此本多有微辭。蘇軾《荔枝嘆》是其著例(143)。又吳則禮《同李漢臣賦陳道人茶匕詩》“即今世上稱絕倫，只數錢塘陳道人。宣和日試龍焙香，獨以勝韵媚君王”(144)；晁沖之《陸元鈞（宰）寄日注茶》“君家季疵真禍首，毀論徒勞世仍重。爭新鬬試誇擊拂，風俗移人可深痛”(145)，等等，雖非專為鬥茶而發，卻亦有激於當時。晁詩拉來陸羽，只是要借《毀茶論》的題目，“風俗移人可深痛”，則痛切之辭也。

此外，茶具的使用和愛賞，也可以提供重要的佐證。兩宋茶盞，“兔毫”、“鷓鴣”、“油滴”(146)〔2·20〕，自是精者，且為鬥茶所必須，但與之並行的青瓷、白瓷、青白瓷盞，其精好並不在黑釉盞之下，付諸吟詠者，數量也多。劉摯《煎茶》“雙龍碾圓餅，一槍磨新芽。石鼎沸蟹眼，玉甌浮乳花”(147)；謝逸《武陵春·茶》“捧盌纖纖春筍瘦，乳霧泛冰甆”(148)；王庭珪《好事近·茶》“黃金碾入碧花甌，甌翻素濤色”(149)，俱為北宋詩人眼中的青瓷盞。《茶經》卷中“四之器”稱越瓷類玉、類冰；徐夤《貢余秘色茶盞》句有“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150)，青瓷盞在宋人筆下因總有冰玉之美稱。玉甌乳花，乳霧冰瓷，花甌素濤，便都是可以喚起詩情的茶事之清韻。今天能夠見到的實物，也果然如同詩人之贊(151)〔2·21〕。活躍於茶事中的更有定窯花瓷盞。北宋詩僧釋德洪《郭祐之太尉試新龍團索詩》：“政和官焙雨前貢，蒼璧密雲盤小鳳”，“我有僧中富貴緣，此會風流真法供。定花磁盂何足道，分嘗但欠纖纖捧。”(152)這裏說的“定花磁盂”，則是定窯白瓷盞，他的另一首詩《孜遷善石菖蒲》，句有“戲將紅玉旋螺石，共置雪色花磁盂”(153)，是所謂“花”，乃指暗花。花瓷如雪，是宋金時期人們對定窯產品習用的評價。金劉祁《歸潛志》卷八記其父某日與諸公會飲，“坐中有定磁酒甌，因為聯句，先子首唱曰‘定州花磁甌，顏色天下白’，諸公稱之”。也是一例。河北定州靜志寺塔基出土定窯“官”字款盞托(154)〔2·22〕。江蘇江陰夏港約當北宋末年的一座墓葬出土銀釦定窯白瓷盞一件，盞內壁滿飾雙鳳穿花，盞心桃花一朵(155)。同出尚有三件漆盞托和一對高六點五、口徑六點七厘米的漆蓋罐。此罐，應即用作盛放茶餅。蘇軾《寄周安孺茶》“髹筒淨無染，箬籠勻且複”(156)，可證。前引日本京都大德寺藏《五百羅漢圖·吃茶》之幅，桌角上放着一個打開蓋子的黑漆蓋罐，即是此物。出自夏港宋墓的這一組茶具並無黑盞，或許是偶然，但至少可以說明，無論黑茶盞還是白茶盞，北宋時期均為人所鍾愛，因特用作隨葬。

景德鎮青白瓷亦即後世稱作影青的茶盞，也為宋人喜愛。北宋彭汝礪《答趙溫甫見謝茶甌韵》：

我昔曾涉昌江濱，故人指我觀陶鈞。龐眉老匠矜捷手，為我百轉雕輿輪。鎸刓刻畫走風雨，須臾萬態增鮮新。盤龍飛鳳滿日月，細花密葉生瑤珉。輕浮兒女愛奇崛，舟浮輦運傾金銀。我盂不野亦不文，渾然美璞含天真。光沉未入世人愛，德潔誠為天下珍。朅來東江欲學古，喜聽英傑參吾倫。謹持清白與子共，敢因泥土邀仁恩。空言見復非所欲，再拜謝子之殷勤(157)。

昌江，乃流貫浮梁之水，詩人“觀陶鈞”處，便是景德鎮。彭氏則饒州鄱陽人，家鄉風物，自然描寫真切，以青白諧清白，取意也雅。上海博物館藏一件北宋影青蓮花紋盞，敞口，小圈足，胎薄質潤，釉色青中透白，碗心以流暢的刻花裝飾蓮葉與盛開的蓮花(158)〔2·23:1〕。詩人所謂“鎸刓刻畫走風雨，須臾萬態增鮮新”，“細花密葉生瑤珉”，“渾然美璞含天真”，恰似為實物寫真。

景德鎮青白釉茶盞，北宋已很流行，彭詩“舟浮輦運傾金銀”，當為實錄。李廌《楊元忠和葉秘校臘茶詩相率偕賦》“須藉水簾泉勝乳，也容雙井白過磁”，其下自註：“江南雙井用鄱陽白薄盞點鮮為上。”(159)雙井，茶也，出洪州雙井，亦兩宋名品。取白薄盞，點雙井茶，兩粹相映，可謂雙美，而這裏所說，正是北宋情景。景德鎮湖田窯遺址出土過印有“茶”字的青白釉碗(160)，鎮江市南郊水泥製杆廠北宋墓出土景德鎮青白釉托盞一副，盞鑲銀釦(161)〔2·23:2〕。合肥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出土一件青白釉斗笠盞，盞壁薄如紙，積釉處青翠如玉，盞心釉下刻纏枝團花，圈足底部則墨書一“甘”字(162)。同墓所出又有兔毫盞，鎏金銅盞托，鎏金銅渣斗，又錫盒一對。錫盒大小與前舉夏港宋墓所出漆蓋罐相仿。周煇《清波雜誌》卷四“茶器”條云：“茶宜錫”，“若以錫為合，適用而不侈。”可知錫盒也是用作儲茶。這一組用作隨葬的茶具，黑、白盞共存，與前舉夏港宋墓之例同看，可知即便北宋，茶事中也並不是黑盞獨尊。南宋就更是如此。江西婺源縣石田村汪賡妻程寶睦墓出土茶盞中有銀釦黑釉天目盞，也有銀釦青白瓷斗笠盞(163)〔2·24〕，即是一例。順便不妨稍稍提及金銀茶盞的使用，雖然實例不多，卻有比較特殊的一件，即與前舉銀銚同出的四川德陽孝泉鎮清真寺宋代銀器窖藏中的“鳳穴”銀盞。銀盞內壁滿飾鏨刻精細的穿花鳳凰一對，內底心打出鏨了水波紋的一個淺凹，水波中間一個小小的牌記，上有“鳳穴”二字(164)〔2·25:1〕。茶盞的紋飾不免教人想到宋代北苑御用珍品中的“龍團”和“鳳團”，那麼這裏的設計意匠，大約即在於暗喻點鳳團茶必要如此考究的茶盞才是佳配，或者反過來說，茶盞之秀逸，原是為了“引鳳”，以使茶器與茶臻於雙美。而內蒙古巴彥淖爾市臨河區高油房西夏城址出土金盞托一副，茶盞內壁鏨折枝蜀葵、折枝牡丹和一把蓮，內底心雙鈎的圓框內鏨刻團鳳，或者竟也是相似的設計構思(165)〔2·25:2〕。點茶捨瓷盞而代之以金銀之器，固未必適宜，卻不妨以此來彰顯粹美與珍重。以當日流行的團鳳紋妝點茶盞，適與“鳳團”暗合，自又別添意趣。

作為鬥茶之要的建溪官焙，鬥茶盛日不必說多成貢品，此後也大抵如是，除朝廷分賜大臣及得賜者持以分贈友朋之外，並不是尋常可得。而傳統的草茶，如顧渚、日注、雙井、蒙頂等，本來為世人所愛，顧渚、日注且久在歲貢(166)。日注等草茶亦以白為上(167)，並且飲茶也重乳花，如前所述，唐代已是如此，如崔珏《美人嘗茶行》“銀瓶貯泉水一掬，松雨聲來乳花熟”(168)，等等。宋人所詠則更多，梅堯臣謝人遺雙井茶及茶具句云“鷹爪斷之中有光，碾成雪色浮乳花”(169)；蘇轍《宋城宰韓秉文惠日鑄茶》“磨轉春雷飛白雪，甌傾錫水散凝酥”(170)；孔平仲《送郭明叔任分寧》“梅山晚翠屏當戶，茶井春芽雪滿甌”(171)，後者之春芽，指雙井，分寧所出也(172)。楊萬里謝人惠茶云“瓷瓶蠟紙印丹砂，日鑄春風出使家”，“松梢鼓吹湯翻鼎，甌面雲煙乳作花”；又《以六一泉煮雙井茶》，句云“鷹爪新茶蟹眼湯，松風鳴雪兔毫霜”(173)，末一例亦如陸游《閑中》之句“活眼硯凹宜墨色，長毫甌小聚茶香”(174)，是南宋時期兔毫、鷓鴣等黑茶盞的使用，實與白茶盞相同，而與鬥茶並沒有必然的聯繫。

附帶論及今人講鬥茶而徵引最多的《鬬茶記》。文不很長，不妨照錄如下：

政和二年三月壬戌，二三君子相與鬬茶於寄傲齋。予為取龍塘水烹之，而第其品。以某為上，某次之，某閩人，其所賫宜尤高，而又次之。然大較皆精絕。蓋嘗以為天下之物有宜得而不得，不宜得而得之者。富貴有力之人或有所不能致，而貧賤窮厄流離遷徙之中或偶然獲焉。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良不虛也。唐相李衛公好飲惠山泉，置驛傳送，不遠數千里，而近世歐陽少師作《龍茶錄序》，稱嘉祐七年親饗明堂，致齋之夕，始以小團分賜二府，人給一餅，不敢碾試，至今藏之。時熙寧元年也。吾聞茶不問團鋌，要之貴新；水不問江井，要之貴活。千里致水，真偽固不可知，就令識真，已非活水。自嘉祐七年壬寅至熙寧元年戊申，首尾七年，更閱三朝，而賜茶猶在，此豈復有茶也哉。今吾提瓶走龍塘無數十步，此水宜茶，昔人以為不減清遠峽。而海道趨建安不數日可至，故每歲新茶不過三月至矣。罪戾之餘，上寬不誅，得與諸公從容談笑於此，汲泉煮茗，取一時之適，雖在田野，孰與烹數千里之泉，澆七年之賜茗也哉。此非吾君之力歟。夫耕鑿食息，終日蒙福而不知為之者，直愚民耳，豈吾輩謂耶。是宜有所紀述，以無忘在上者之澤云。

此是唐庚貶謫惠州時作，見《眉山文集》卷二。同卷有《寄傲齋記》，云：“吾謫居惠州，掃一室於所居之南，號寄傲齋。”“寄傲”，原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取意。此文卻是借茶事以澆胸中塊壘。其時鬥茶本有專指，品茶，則鮮以“鬬茶”為稱。《鬬茶記》，品茶也，“鬬茶”二字卻是特地借來，意在非之。因此它並不是鬥茶之別派，而是為天下士人飲茶說法，所謂“為世外淡泊之好，以此高韻輔精理者”也(175)，正如同陸羽《茶經》中的“九之略”。

如前所述，對飲茶清雅之韻的追求，陸羽已開其端，兩宋則蔚成茶詩中的勝境。“潏潏藥泉來石竇，霏霏茶藹出松梢”，“閣掩茶烟晚，廊迴雪溜清”(176)，林和靖的清辭麗句始終潤澤着茶詩中的一脈清氣。“置郵縱可走千里，不如一掬清且鮮。人生適意在所便，物各有產盡隨天”(177)，《鬬茶記》的同調在兩宋茶詩中不勝枚舉。若謂茶詩與茶事中特有詩人之境，則“淡如秋水淨，濃比夏雲奇”(178)，適可移來為之品題。此一時代釀就的氣韻與風致，綿延至明更成大觀，飲茶方式改變，而士人所愛的茶之清韻依然。至於宮廷鬥茶，雖然曾有着無所不在的精微妙致，然而相去飲茶的秋水夏雲之韻，卻何止“一水、兩水”。衰歇既速，它便只是成為茶故事，而終於與茶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