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翱:只得我一個人
研徹走了。
靈堂的布置簡單雅致,牆壁排放着親友同事送來的花牌,前來憑弔的人填滿所有座椅。研徹的社交圈子比我想像中大得多,我坐了一會,便讓出自己的座位,給遲來的弔唁者。在輕柔的樂聲中,我靠在靈堂後面的牆壁,觀看人們進進出出。
研徹的遺照是我從電腦的照片檔案挑選出來的,拍攝日期是去年夏天,那時我們正在參加教會舉辦的夏令會。彩照中的研徹,有一雙銳利的啡色眸子,臉上蘊藏着自信的傲氣。無論走到哪個角落,他的雙目都好像盯着你看,不讓你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直至現在,我對於研徹離世的事實,仍然沒有一點真實感。
“研徹,你怎可以就這樣走掉?”我在心裏嘀咕着。
靈堂裏端的房間傳出淒厲的哭聲,在擺放研徹遺體的地方,一位婦人哭得連嗓門都啞了。過了不久,兩名女生攙扶研徹媽媽出來,陪她坐下來休息。哭聲稍稍止住片刻,嚶嚶的飲泣再次在狹小的空間漫開,很多人受到她的感染,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走得好突然呢。”
研徹的女友康妮走過來,與我並排靠在牆壁。她沒有化妝,雙眼浮腫,神情憔悴,聲音很是疲憊。由抵達殯儀館開始,她冷靜地幫研徹家人打點一切,表現出不協調的穩重和平靜。我想,她之所以沒有哭,多半出於身為女友的自覺,喚醒最強韌的意志力,扶助受到重大打擊的家人。她的內心再傷心難過,在這個時候,都必須強撐下去,不能要別人擔心她。
“你看過他嗎?”康妮揚一揚下巴,望向擺放研徹遺體的房間。
“還沒有。”
“至少,你也要進去跟他說一聲再見吧。”
“到了瞻仰遺容時也可以見到他。”
“他出事的時候,你也是這樣,我和他的家人跪在牀邊哭得死去活來,你就靜靜地站在醫院的走廊,遠遠望着躺在手術牀的他,像一個過路人,甚至沒有碰他一下。”
我抿着唇,回想研徹送進醫院的情景,沒有作出回應。
康妮偏頭看着我的臉,苦笑了一下,“任何時候,你都是這副木然的樣子,遇到什麼事情都沒有強烈的表情變化。”
我扶一扶眼鏡,勉力一笑,還是不作聲。
“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煞有介事地說,“我剛才趁沒有人時,進去臭罵了他一頓,連髒話都罵出口了。我們交往的日子,吵架吵得最兇時,我都沒有用這些話罵他呢。君翱,你應該比我更想罵他吧?”
“從小到大,我們頂多鬧意見,間中發脾氣,從來不會吵架的。”
“但是,人在某些時候,拋開所有顧忌,放肆地發洩一下也不是壞事呢。”
康妮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一個堅強卻哀傷的笑容,走出了靈堂。
那一天,研徹在工作後登上一輛小巴。他在車上打電話給我,情緒高漲地說,剛才在小學做了一場陶笛演奏示範,學生和老師的反應十分熱烈,相信暑期班的收生很快便會額滿。
研徹致電給我的時候,我正前往另一所小學,準備向校長介紹我們的音樂教育課程和理念。我們合辦的音樂中心成立了兩個月,對外推廣和教學仍在摸索階段,他帶來的喜訊及時為我注射了一支強心針。
“君翱,你要……”
突然,手提電話裏傳來劇烈撞擊的巨響,對話隨即中斷。
我的心悚然一震,用發抖的指頭按下重撥鍵,可研徹的手提電話再也接不上。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是半小時後的事。
救護員在研徹身上找到我的卡片,通知我研徹遇上交通意外,傷重昏迷。他們正在前往醫院的急症室,叫我設法聯絡他的家人。
一瞬間,大地的脈搏驟然停頓,世界變得如幽谷般死寂。
接下來,我是如何找到他的家人,或是怎樣趕到急症室,我都沒有清晰的記憶。我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雙腳已經站在醫院的走廊。醫務人員、傷者、家屬、警察和記者充塞着醫院的每個角落,到處都是無助的哀號和叫囂,汗味、血腥味比消毒藥水更嗆鼻。
據聞,一輛貨車在馬路切線,與小巴迎頭相撞。小巴司機當場身亡,貨車司機和小巴上多名乘客受傷。研徹坐在小巴前排,車禍導致他內臟爆裂,失血過多,送進醫院途中陷入昏迷。經過搶救後,終於證實不治。
人,只需一秒鐘,就能輕易終結二十七年的生命。
我站在醫院的走廊,遙望手術牀上的好友,一起長大的我們,彼此的距離在這一分鐘,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遙遠。
我是不是也要走到研徹牀沿,像他的家人和康妮一樣,猛力搖晃他的身體,用力呼喊他的名字,期望奇跡出現,喚回他的靈魂?
我愣在急速流動的人羣中,任由肩膀被無情碰撞,雙腳就是走不動,嘴巴也沒法張開。過了不知多久,我感到憋悶的空氣令人窒息,才發現臉頰溫熱濕潤。直至現在,我仍分不清在那個時候,究竟是汗水濡濕臉頰,還是淚水早已淌滿一臉?
為了協助研徹家人辦理喪禮事宜,我將原定安排的工作推遲進行。喪禮過後,我跟自己說,不能讓悲傷影響正常的工作,擾亂日常的生活節奏。於是,我重新穿起西裝,提起公事包,到預約的學校和社區中心進行音樂教育的推廣。
創業初期,朋友得知我和研徹要組公司,紛紛給予相應的幫助,擔任中介人給我們介紹客戶。其實每次面對新客戶,我都非常緊張,只是沒有在臉上和談吐中顯露出來罷了。我和研徹都很清楚,創業的路不會無風無浪,因此每當遇到客戶提出意料之外的要求,或是被質疑教學能力時,我們都會進行詳細檢討,商量改善方法,以提升公司的競爭力。
這天,我遇見一位嚴謹的校長,她對音樂教育有很多個人見解,她希望我提供詳細的教學流程,更要我訓練學生參加校際音樂比賽。言談間,她多次有意無意地表達期望學生能夠在比賽中奪獎的意願,更有如未能獲獎便會撤換教學公司的恐嚇成分。
本來,訓練學生參加比賽是由研徹負責的,如果他沒有出意外,以他過往的參賽佳績,我可以給予肯定的回覆。如今,一想到研徹不在,要由我負責訓練學生,我頓時心頭一怯,只能說出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儘管校長保持着優雅的微笑,但我知道她並不滿意我的答覆,相信我以後再沒機會來這間學校了。
走出學校閘門,我掏出手提電話,按下一個快捷鍵。
“你所打的號碼已經停用……”
我是明明知道的,電話根本不可能接通。我也知道應該刪除這個號碼,可我還是做不到。
研徹已經離開了,再也沒有人分擔工作上的悶氣,也沒有人給予應對危機的意見。
手提電話依然貼着耳際,我茫茫然佇足在行人道上。烈日,以燃燒似的高溫烤熔地上萬物,盡情蒸發身上僅存的體力。暈眩,如洪水一樣洶湧襲來,身邊的人和物都在高速旋轉。
只得我一個人,我們的音樂中心要怎麼辦?
只得我一個人,我還能夠做什麼?
“君翱,你要……”
那句未完的話再次在腦海響起。
研徹,你最後究竟想向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