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青春系列:甜甜圈日记2(最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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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開「甜甜圈俱樂部」

天空太大,路途太遠,雲在湛藍的畫布上偷偷喘息。

高原的太陽,照耀在無牽掛的人身上渾身和暖,灑落在煩憂的人身上只覺滾燙難耐。

我閉上雙眼,靜聽着,呼吸着,時間在空氣裏輕輕流逝,世界的旋律隱然躍動。

我在心裏呼喊着掛念的名字。

曦瞳,你能聽見我的呼喚嗎?

那些搔癢耳際的聲音,如幻影,如煙海,緩緩地在看不見的世界退走,只留下點點痛的感觸。

究竟有沒有人能夠明白我的感受?

可是,我又情願大家永遠不要明白!

因為現在失去的一切,比起寂靜的世界更加可怕……

*   *   *

十月中旬,是大學三年級學生撰寫畢業論文的繁忙日子,也是作為畢業生的我們盡情享受校園生活的最後時光。

不過,在如此重要的時刻,我們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喂,這個箱子怎會這麼重,裏面載着石頭嗎?」朗川雙手捧着沉甸甸的紙箱,嚷道。

「還有多久才到?累死人了!」阿風體力不支,停下來喘氣。

「你一個人帶這麼多東西來幹嘛?哎呀!……」海遙背着等同她身高的背囊,邊抱怨邊走上樓梯,冷不防與前面的阿風撞個正着。

「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緊要關頭維修電梯?可惡,連電梯都欺負我們了!」我雙手提着兩個巨型帆布袋,袋裏塞滿數不清的雜物。

我們累得要命,紛紛卸下身上的行裝,等走在最前頭的高個子回過頭來,我們忍不住怒吼:「唐奕淳,你為什麼要回來?」

奕淳打着哈哈說:「我想念你們嘛!」

幾經折騰,我們終於將奕淳的行李搬進大學宿舍五樓的單人房。

我和海遙累得在牀上躺了下來,阿風和朗川索性癱在地上用手搧涼。奕淳尚算體貼,主動到休憩室的自動販賣機給我們買飲料,還請我們品嘗澳洲著名的人手製造巧克力。

兩天前,我們四人同時收到奕淳從澳洲傳來的短訊:

「我要回來了,驚喜嗎?後天早上十時,你們記住來機場接我喔!」

中七高考前夕,奕淳隨同家人移民到澳洲,我們曾經失去聯絡兩年,直至幾個月前接到他從澳洲寄來的裝置藝術展邀請卡,我們始在彼邦重逢。

他這次回來,我們初時還以為他只是來度假,誰料在接機大堂見到他時,他手推車上的行李竟然堆成一個小山丘。原來他是以交換生的身分入讀大學的藝術系,獨個兒留在香港一個學年。他不僅報讀了我和海遙就讀的學校,就連住宿的地方也選在我們樓上的房間。

奕淳從香港移民到澳洲,再以交換生的名義回港讀書,這種不合邏輯的怪事恐怕是創校以來的先例了!

「奕淳,你的行李箱裏怎會有雕刻刀?」我們替奕淳收拾行李時,海遙問。

「噢,終於被你發現了,其實我……」奕淳瞇起眼睛,從喉嚨裏揑出怪聲,「我是一個賊!這次回來的目的是要洗劫大學宿舍!哈哈……哈哈哈……」

奕淳無聊的瘋言瘋語,引來我們連串喝倒彩聲。

「你少廢話!」阿風把雕刻刀擱在奕淳的右邊脖子上,威脅着喊,「小心我宰了你!」

「風伯,老人家不要亂玩刀子,危險啊!」奕淳撥開阿風的手,解釋道,「其實我將會在藝術系修讀西方藝術創作,選修科包括雕刻,所以就帶了雕刻刀回來。」

「哪有人專程從西方來到東方修讀西方藝術?你最初在澳洲決心學油畫,後來卻轉學裝置藝術,現在又說要學雕刻。你什麼時候才能選定主修的範圍?」阿風狠狠批評他。

「這個嘛……」奕淳努一努嘴,淡淡然道,「我想學雕刻就學雕刻,沒有什麼特別理由的。」

「果然又是這個答案!」阿風沒好氣地說,「你看來還沒有長大呢!」

「嘿,風伯,論到年紀大,我又怎麼及得上你!」奕淳摟着阿風的肩膀說。

「別忘了你是比我年長的啊!」阿風鄭重地提醒他。

奕淳帶回來的美術用品,對於沒有藝術根基的我們來說,全部都是新奇的玩具。我們一面收拾和打掃,一面開玩笑和把玩他的物品,直至暮色深沉,他的房間仍是亂得一團糟。

宿舍的探訪時間過後,我們到飯堂為奕淳舉行簡單的歡迎會。我和海遙特別做了黑森林蛋糕,阿風和朗川預備了派對鞭炮,奕淳情緒高漲,舉起樽裝汽水叫嚷:「慶祝『甜甜圈俱樂部』重開大吉,乾杯!」

「甜甜圈俱樂部」是由奕淳、朗川、阿風和海遙成立的,我在中一時加入他們,五人在校園不起眼的一隅,度過了難忘的中學時光。

歡迎會在笑聲之中結束,海遙送阿風和朗川到車站乘校巴,我和奕淳則先行返回宿舍。

抵達宿舍門前,奕淳停住了腳步,朝我說:「我們不如去散步嘍。」

「你想去哪裏?」

「嗯……就去你平時最喜歡的地方吧。」

「好呀。」

大學的校舍依山而建,我們的宿舍正好位於山崗高處,被不同層次的綠色包圍着。我們沿着校園的小徑漫步至崖邊,靠着欄杆呼吸混和了海水鹹味的空氣。

「這兒的環境不比澳洲的大學遜色吧?」我說。

奕淳沒有回答我,只管盯住遠方的海面。

我還沒適應他的溝通方式,一時忘了他的左耳已經聽不見了,仍舊站在往常的位置說話。我繞到他的右邊,輕拍他的手臂。他轉過臉來問:「怎麼了?」

我望着他的臉,慢慢地再說一遍:「這兒的環境不比澳洲的大學遜色吧?」

「還不錯啦,你不會為了環境好才選擇這間大學吧?」他反過來嘲笑我。

我哼了一聲鼻子,強調道:「我是真心喜歡古典詩詞文學才報讀中文系的啊!」

「嘿,你的成績卻不見得理想,不少科目都是剛剛合格。」奕淳仍然不放過我。

「我只是不擅長考試,況且我已經很用功了!」每次考試,我都會用電郵向奕淳匯報成績,但他一次也沒有給我回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用功了。你扁嘴的樣子十足唐老鴨,好醜啊!」

「哼!」我別過臉不理他。

「不過,我們五人能夠考入大學,總算沒有辜負校長的期望。」奕淳正經起來。

「嗯……也是呢……」

「如果可以五個人在同一所大學讀書,住在同一幢宿舍就更好了。」

「哈,到時肯定會很開心。」

我們離開崖邊,繼續在夜空下的綿長小徑散步。在昏暗的路燈下,奕淳的助聽器並不顯眼,但當他開口講話,緩慢的節奏、稍欠清晰的咬字,都訴說着他是患有嚴重聽障的人。

奕淳很努力地過着普通人的生活,我們也盡力配合他調校溝通習慣。外出吃飯時,我們會挑選較為幽靜的餐廳,並且坐在最裏端的角落,免得被進進出出的顧客和服務生打擾。談天時,我們會以他為中心點,輪流慢慢地發言,免得他混淆我們的聲音。

那天在澳洲的美術館重遇奕淳後,他帶我到大學參觀他的油畫工作室,在滿地顏料和畫具的的房間裏聊起許多往事。

奕淳坦言,做夢也沒想過一場感冒,竟會毫無預兆地奪走他的聽覺。左耳被疾病打垮已成事實,但右耳的聽力只是差了少許,不用佩戴助聽器仍能聽到聲音。他礙於不想我們擔心,也害怕遭受歧視的目光,堅持隱瞞患病的真相。單靠一隻耳朵收集聲音無疑是辛苦的,幸好隨着時間的推移總算適應下來,能像普通人一樣過生活。

然而,世上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多想,便能當作沒事發生。他越是刻意地假裝,越是迷失自我。他逐漸痛恨帶有缺陷的身體,厭惡不能挺起胸膛站在人前的虛假外表。他相信只有逃離出生的土地,去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才能重新活出真我的價值。

始料未及的是,他剛剛適應了異國的空氣,耳疾就突然急劇惡化。驟然而來的無聲世界把他推向崩潰的斷崖,在精神嚴重受創下,墮進了自暴自棄的幽谷。

徬徨之際,奕淳巧遇對藝術創作充滿熱誠的心理醫生,誘導他以裝置藝術進行心靈治療,令他重拾生存的自信。

治療期逾一年,奕淳在這段時間做了手術,植入人工耳蝸,並且開始使用助聽器。他跟隨華人言語治療師重新學習講話,也學會了唇語和手語。他的聽力,也由剛做手術時只得百分之十,漸漸恢復至百分之四十。

「我現在懂得的語言比你多,是不是很羨慕我呢?」奕淳坐在窗台前的木椅上,踢着腿說,「那位心理醫生曾經說過,藝術不會歧視人,只有人才會歧視藝術。因為藝術要用心去感受,人卻是用腦袋去批判。任何人在藝術的世界裏都能找到自身的立足點。」

「就是這番話令你改變主意,願意接受他的治療?」我問。

奕淳點了一下頭。

「這段日子,我完全不知道你的痛苦,什麼也幫不了你,對不起呢!」我難掩內心的傷痛,連聲音也哽咽了。

「你沒必要自責,因為是我選擇不讓你知道,一個人去承擔一切的。我是不是很傻?」

「你以為什麼也不告訴我,我便不會擔心你嗎?你真是傻得不可理喻!」

「還好……現在……終於……終於……」奕淳勉力一笑,眼眶泛起淡淡的紅,想說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語清楚地說:「終於可以再見面,真的太好了!」然後,我輕輕把他摟進懷裏。

我聽不見他的回話,只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氣息,以及因啜泣而抽搐的軀體。

奕淳遊走於音波乍隱乍現的迷糊世界,追尋最恬淡無奇的風景。樹梢的花經過不知多少次綻放與凋謝,他才能找到可安歇的平靜湖泊。

從前的奕淳不喜歡為自身的行為多作解釋,雖然出走的理由遲了兩年才公開,但他總算願意向我坦白,我已經感到很欣慰了。

奕淳送我們到澳洲的機場時,他說下次放假回來探望我們,囑託我們到時要設宴款待他。誰會料到事隔三個月,他竟然回來讀書,而且和我在校園散步呢?

究竟一個學年有多長?誠然,我只有數字上的認知,沒有確切的距離感。學期結束後,奕淳大概會返回澳洲繼續升學,而我卻要投身社會工作吧。但這些畢竟是明年才發生的事,誰曉得到時的風景又會幻化成哪個模樣?

然而,我沒留意到的是,世上的風景再怎樣變幻無常,都是循着某個軌跡逐步演變的結果。

我更加沒有意識到,葉落枝涼的背後,往往隱藏着不為人知的蕭瑟故事。

那個微涼的秋日,我們在成長的城市再度相遇,同時不經意地叩響了某段歷史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