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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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諷刺箴規說

學者亦有以為呂不韋集門下賓客著書,實為諷刺規諫秦始皇和當朝政治。宋代高似孫《子略》云:

不韋相秦,蓋始皇之政也。始皇不好士,不韋則徠英茂,聚畯豪,簪履充庭,至以千計;始皇甚惡書也,不韋乃極簡冊,攻筆墨,采精錄異,成一家言。吁﹗不韋何為若此者也?不亦異乎﹗《春秋》之言曰:「十里之間,耳不能聞,帷牆之外,目不能見,三畝之間,心不能知,而欲東至開梧,南撫多,西服壽靡,北懷儋耳,何以得哉?」(按見《呂氏春秋·任數》)。此所以譏始皇也,始皇顧不察哉﹗(32)

明代方孝孺亦主此說,其〈讀《呂氏春秋》〉曰:

然其書誠有足取者:其〈節喪〉、〈安死〉篇,譏厚葬之弊;其〈勿躬〉篇,言人君之要在任人;〈用民〉篇,言刑罰不如德禮;〈達鬱〉、〈分職〉篇,皆盡君人之道,切中始皇之病。其後秦卒以是數者僨敗亡國。非知幾之士,豈足以為之哉?〔……〕而為相者,乃廣致賓客以著書,書皆詆訾時君為俗主,至數秦先王之過無所憚;若是者,皆後世之所甚諱,而秦不以為罪。(33)

逮至清代,仍有學者主張此說,例如周中孚、盧文弨。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子部雜家類》云:「余謂希直(按方孝孺字希直)所論,能抉作者之旨。」(34)盧氏於《抱經堂文集》卷十〈書呂氏春秋後〉亦云:「以秦皇之嚴,秦丞相之勢焰,而其為書時寓規諷之旨,求其一言近於揣合無所有,此則風俗人心之古,可以明示天下後世而不怍者也。」(35)

近人王范之亦言:「秦始皇獨甚惡書,呂不韋偏好聚士。他招徠四方英茂,所謂『簪履充庭』、『攻筆墨』、『采精錄異』,銳意地著書〔……〕其與秦始皇的意氣不相投的情況由這也就可以想見得到了。所以在書中有許多譏刺始皇及秦先王的話語,這當不是偶然的事。」(36)他認為《呂氏春秋》篇章「大半都是從批判秦國當時的政治作為出發,好多地方都似乎針對着秦始皇在指責。從這裏看出呂不韋和秦始皇之間的矛盾。」(37)王范之又列舉了大量諷刺始皇的篇章,例如〈至忠〉「人主無不惡暴劫者,而日致之,惡之何益?」乃是「似隱言始皇日致暴劫之政。」(38)又例如〈明理〉「上帝降禍,凶災必亟。其殘亡死喪,殄絕無類,流散循饑無日矣」,以為「也是暗暗隱指始皇而且大概以天降災禍來警告他。」(39)可見王范之認同《呂》書之編撰,實為諷刺規諫始皇而作。

然而,現代學者田鳳台《呂氏春秋探微》對諷刺箴規之說多所質疑,田氏云:

呂氏書中,諷政之說誠有,然要亦針對當時各國政治風氣使然。戰國擾攘,兵戈不息,時君世主,皆欲致富圖強,鮮顧民生疾苦,非獨秦政為然也。若謂諷箴始皇,不韋秉政,始皇尚幼,國事大政,秉於一身,政治良窳,相國是責,若謂譏秦政事之苛,不韋自莊襄王以來,即已掌國柄,此何異自諷耳?及始皇年壯,雖漸不滿其行,而其書已成,未必初著書之時,即著意諷箴始皇也。(40)

田氏所論有理,戰國末年,列國相爭,謀詐、侵伐之事時有發生,不獨秦政為然。而且,暴劫之政亦非始皇專有,如《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載宋王偃之暴政:「淫於酒婦人。群臣諫者輒射之。於是諸侯皆曰『桀宋』。」(41)加之始皇亦非高似孫所言「不好士」、「甚惡書」。細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載:「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秦因急攻韓〔……〕秦王悅之。」(42)可以為證。由此而觀,則所謂諷刺箴規之說,實可再商,未敢遽信。至於王利器《呂氏春秋注疏》提出《呂》書編次其實亦有諷諫始皇之義,則待本書後文再作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