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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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獻給M.A.G.

你們要努力進窄門。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節

我在這裡要講的事,別人本來可以寫成一本書,然而,這段經歷使我心力交瘁,使我的品德耗損殆盡。我只能將往事簡簡單單地寫下來,它有時可能顯得支離破碎,但我不打算虛構任何情節來彌補和撮合,我盼望這番敘述能帶給我最後的樂趣,而矯揉造作只能破壞它。

我不到十二歲就失去了父親。母親不願意再留在父親行醫的勒阿弗爾,決定移居巴黎,以便於我更好地完成學業。她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租下一套房子。阿斯比爾通小姐搬來與我們同住。弗洛拉·阿斯比爾通小姐無親無戚。她原先是我母親的小學老師,後來成為她的女伴,不久就成為摯友。我生活在這兩位神態同樣溫和憂鬱的女人身旁。在我的記憶中,她們總是穿著喪服。有一天,大概是父親去世以後很久了吧,母親將清晨軟帽上的黑絲帶換成一根淡紫色絲帶,我驚呼起來:

“啊,媽媽,這顏色對你多不合適呀!”

第二天,她又戴上了黑絲帶。

我體質羸弱,母親和阿斯比爾通小姐小心翼翼地唯恐我累著,這種關心之所以沒有使我變成懶漢,那是因為我對學習確實很有興趣。一到風和日麗的季節,她們便一致認為我應該離開城市,因為城市使我變得蒼白。六月中旬,我們便去勒阿弗爾附近的富格茲馬爾,比科蘭舅父每年夏天在那裡接待我們。

比科蘭家的房子坐落在一個花園裡,花園不十分大,不十分漂亮,與許多諾曼底花園相似。房子是白色的,兩層樓,類似上上個世紀的許多鄉村住宅。房子朝東,朝著花園正面,有約摸二十扇大窗子,房子背面也有同樣多的窗子,兩側卻沒有。窗子上都是小塊玻璃,其中有幾塊是新近換上去的,看上去特別明亮,而旁邊的舊玻璃卻顯出灰暗的綠色。有些玻璃上有疵點,也就是親戚們稱為的“氣孔”。從那裡看樹木,樹木顯得粗細不勻,郵遞員從那裡走過,也突然長出一個駝背來。

花園是長方形的,四周有圍墻。在房屋前面有一塊被綠蔭覆蓋的、相當大的草坪,草坪周圍有一條沙石小路。這個方向的圍墻較矮,人們可以看見包圍花園的那個農場院子。在院子的邊界上是當地常見的一條長滿山毛櫸的大道。

在西面,花園在房屋背面較為舒展。一條開滿鮮花的小徑從朝南的果樹架墻前經過,濃密的葡萄牙月桂和幾株樹使小徑免受海風的蹂躪。另一條小徑沿著北面的圍墻延伸,消失在樹叢中。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徑”。一到黃昏,她們就不願去那裡。這兩條小徑都通向菜園,菜園是花園的延伸。走下幾級臺階,就到了下面的菜園。菜園盡頭的墻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暗門,墻外是一片矮樹林,兩條山毛櫸大道從左右兩面在這裡匯合。從西面的臺階上,目光能越過矮樹林,看到高原,欣賞遍及高原的莊稼。在天邊,小村莊的教堂隱約可見。傍晚,寧靜的空氣中,還可看見幾所房屋上的縷縷炊煙。

在美麗的夏日黃昏,我們吃過晚飯後便來到“下花園”。我們走出小暗門,來到大道上那張可以俯瞰前方的長椅旁。在那裡,在一座被廢棄的泥灰巖礦的茅草頂旁邊,舅父、母親和阿斯比爾通小姐坐了下來。在我們眼前,小小的山谷彌漫著霧氣,遠處樹林上方的天空呈現金黃色。接著,我們在昏暗下來的花園盡頭滯留很久。我們回到室內,看見舅母坐在客廳裡,她幾乎從不和我們一同出去……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黃昏到此結束,但是當我們後來聽見父母們上樓的時候,我們仍在臥室裡看書哩。

除了去花園,我們剩下的時光都消磨在“自修室”裡。那是舅父的書房,裡面擺了小學生的課桌。我的表弟羅貝爾和我並排坐。朱莉埃特和阿莉莎坐在我們後面。阿莉莎比我大兩歲,朱莉埃特比我小一歲。羅貝爾在我們四人中間年紀最小。

我想在這裡寫的不是最初的往事,而只是與此有關的往事。可以說,故事確實是在父親去世那一年開始的。喪事,我自己的悲哀,或者至少是我所目睹的母親的悲哀,使我極其敏感,也許在我身上埋下了新激情的種子。我過早地成熟了。這一年我們去富格茲馬爾時,我覺得朱莉埃特和羅貝爾顯得更小,而當我看見阿莉莎時,我突然明白我們倆都不再是孩子了。

是的,確實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剛到富格茲馬爾,母親和阿斯比爾通的那番談話足以證明我沒有弄錯。母親和女友交談時,我突然撞了進去。她們談的是舅母。母親很生氣,因為舅母沒穿喪服,或者已經脫下了喪服(老實說,我覺得,比科蘭舅母穿黑衣,和我母親穿淺色衣服一樣,都是難以想象的)。就我所記得的,我們到達的那一天,呂西爾·比科蘭穿的是一件薄軟的裙衣。阿斯比爾通小姐一向為人隨和,盡量寬慰我母親,畏畏縮縮地開脫說:

“其實,白色也是服喪呀。”

“那麼,她肩上的紅披巾呢,你也管這叫“服喪”?弗洛拉,你真叫我反感!”母親喊著說。

我只是在假期那幾個月裡才看見舅母。大概是由於酷暑,我每回看到她時,她總穿著那種開領很大的又輕又薄的襯衣。母親對這種袒胸露背比對赤肩上那條鮮紅的披巾更為憤懣。

呂西爾·比科蘭美麗動人。我至今還保存著她的一張小畫像,當年她就是畫像上的模樣。她看上去那麼年輕,彷彿是她女兒們的大姐姐。她按習慣的姿勢斜坐著,頭搭在左手上,左手小拇指矯揉造作地向嘴唇翹起。一個粗眼發網攏住她那稍稍瀉在後頸上的濃密鬈髮。在襯衣的開胸處有一條松弛的黑絲絨帶子,上面掛著一枚意大利鑲嵌畫的頸飾。黑絲絨的腰帶扎著一個飄動的大結,一頂寬邊軟草帽用帽帶掛在椅背上,這一切更使她增添了幾分稚氣。她那垂著的右手拿著一本合上的書。

呂西爾·比科蘭是克裡奧爾人[1],她是棄兒,或者很早就成了孤兒。我母親後來告訴我,伏蒂埃牧師夫婦當時還沒有孩子,便收養了這個棄兒或孤兒,不久以後他們離開馬提尼克島,將孩子帶回勒阿弗爾。比科蘭家也住在勒阿弗爾,這兩家人過從甚密。舅父當時在國外一家銀行供職,三年以後他回到家裡才第一次看見小呂西爾。他愛上了她,並且立刻向她求婚,這事使我外祖父母和我母親都很難受。呂西爾當時芳齡十六。在此以前,伏蒂埃太太生下兩個孩子,她開始害怕這位養女會帶壞自己的兒女,因為呂西爾的脾氣一月比一月古怪。再說,這一家人也不富裕……這一切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她想說明為什麼伏蒂埃夫婦會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她弟弟的求婚。除此以外,我猜想,年輕的呂西爾開始使伏蒂埃夫婦十分為難。我很了解勒阿弗爾人,他們以什麼態度來對待這個迷人的姑娘,這是不難想象的。我後來認識了伏蒂埃牧師,他為人溫和,既審慎又天真,他招架不住陰謀詭計,面對邪惡更是無計可施。這個杰出的人當時一定被逼得走投無路。至於伏蒂埃太太,我一點也不了解,她生第四個孩子時因難產死去。這個孩子和我年齡相仿,後來成了我的朋友。

呂西爾·比科蘭很少參與我們的生活。午飯以後她才從房間走下樓來,立刻又在沙發或吊床上躺下,一直躺到傍晚,等到站起來時,仍然有氣無力。她有時在幹幹的前額上搭一塊手絹,彷彿為了擦汗,手絹十分精致,散發出水果而非花卉的香味,使我贊賞不已。有時她從腰間拿出一面有銀制滑蓋的小鏡,它和雜七雜八的物品一同掛在她的表鏈上。她瞧著自己,用一根指頭碰碰嘴唇,沾一點唾沫來潤濕眼角。她常常拿著一本書,但書幾乎總是合上的,書頁中夾著一個角質書簽。你走近她時,她並不從遐想中轉移目光來看你。有時,從她那不在意的或疲累的手中,從沙發的扶手上,從她衣裙的褶紋上,掉下一方手絹,或是書,或是花,或是書簽。有一天,我拾起書來——這是我兒時的回憶——我發現是本詩集,便臉紅了。

晚飯後,呂西爾·比科蘭從不來到家人圍坐的桌旁,而是坐在鋼琴前,自得其樂地彈奏肖邦的慢板瑪祖卡舞曲,有時節奏倏然而止,她呆呆地停在某個音符上……

和舅母在一起,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別扭,惶惑不安,既愛慕又畏懼。也許有一種本能在暗中提醒我要防備她,而且我發覺她瞧不起弗洛拉·阿斯比爾通和我母親。阿斯比爾通小姐害怕她,而我母親不喜歡她。

呂西爾·比科蘭,我不願再怨恨你,我願稍稍忘記你作過那麼多惡……至少在談到你時,我將盡量平心靜氣。

這一年夏天——也許是第二年夏天,因為背景既然固定不變,我的記憶相互重疊,有時難免混淆不清——有一天,我走進客廳找書,她正在那裡。我趕緊往外走,這個平時對我視而不見的女人卻叫住了我:

“為什麼這麼快就走開?熱羅姆!我叫你害怕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走了過去,鼓起勇氣微笑,對她伸出手去。她用一隻手捏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撫摸我的臉。

“你母親給你穿得多難看呀,可憐的孩子……”

我穿的是一件水手服式的敞領上衣,舅母開始揉我的衣服。

“水手服的衣領比這要敞開得多!”她說,一面扯掉襯衣上一顆紐扣,“瞧,你這樣不是漂亮多了!”她又拿出小鏡,把我的臉拉過去貼著她的臉,用赤裸的手臂摟住我的脖子,將手伸進我那半開的襯衣裡,一面笑著問我怕不怕癢,手繼續往下摸……我猛然一掙,襯衣破了。我滿面通紅。她喊著說:“呸!你這個大傻瓜!”我逃走了,一直奔到花園盡頭。我將手絹放進菜園的小水池裡浸濕,然後搭在前額上,我擦呀洗呀,擦洗臉頰、脖子,所有被這個女人碰過的地方。

呂西爾·比科蘭有時候“發病”。病驟然發作,鬧得全家不安。阿斯比爾通小姐趕緊把孩子們領開,給他們找點事做。然而,怎麼壓得住從臥室或客廳裡傳來的可怕喊叫呢。舅父驚恐萬狀,只聽見他在走廊裡跑來跑去,找毛巾啦、花露水啦、乙醚啦。吃飯時,舅母仍然沒有露面,舅父愁容滿面,衰老而憔悴。

等陣痛差不多過去了,呂西爾·比科蘭便把兒女們叫到跟前,至少叫羅貝爾和朱莉埃特。阿莉莎從來不去。在這種鬱悶的日子裡,阿莉莎閉門不出。有時她父親去她房間看她,因為他常常和她談心。

舅母的驟發癥使僕人們惶惶然。有天晚上,她的病發作得特別厲害。我待在母親的房間裡,那裡對客廳裡的一切動靜聽得不太真切。忽然我們聽見廚娘在走道裡跑動,一面喊道:

“先生快點下來呀,可憐的太太要死啦!”

原來舅父到樓上阿莉莎的房間裡去了。我母親走出房間去迎他。一刻鐘後,他們倆未加留意地從我所處的房間的敞開的窗前走過。我聽見母親的聲音:

“你願意聽我說嗎,朋友?這一切純粹是做戲。”她又說了好幾遍,一字一頓地,“做戲。”

這是在喪事以後兩年,假期快結束的時候。後來不久我就再也見不到舅母了。一樁可悲的事件使全家驚慌失措。而在這個結局以前又發生了一件小事,使我對呂西爾·比科蘭的複雜而模糊的感情轉化為純粹的仇恨。不過,在談這些以前,我應該對你們談談我的表姐。

阿莉莎·比科蘭很漂亮,這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吸引我留在她身旁的是一種與單純的美貌毫不相干的魅力。當然,她的模樣像母親,但她眼光中的表情卻截然不同,所以直至很晚我才發現她們的相貌相似。我無法描繪出她的整個面孔,她的五官輪廓,甚至她眼睛的顏色我都記不清了。我記得的只是她微笑時那幾乎是憂鬱的表情以及她的眉毛的線條,它們在眼睛上方高高地形成兩個大圓形,這樣的眉毛,我在哪裡也從未見過……不,見過,在一座但丁時期的佛羅倫薩的雕像上見過。我自然而然地想象出,童年時的貝雅特麗齊[2]也有類似的長長的拱形眉毛。它們使目光,使整個身體流露出一種既焦慮又信任的探詢——是的,熱情的探詢。在她的身上,一切都只是疑問和等待。我將會告訴你們這種探詢如何控制了我,左右了我的生活。

朱莉埃特看上去也許更漂亮,歡樂和健康使她容光煥發。然而,與姐姐的嫻雅相比,她的美貌顯得膚淺,頭一眼就能被人們一覽無遺。至於表弟羅貝爾,他沒有任何特點,只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我和朱莉埃特以及羅貝爾一同玩耍,但我和阿莉莎談心,她很少參加我們的遊戲。不管我追憶到多麼久遠的往事,我記憶中的阿莉莎總是嚴肅認真,笑吟吟地若有所思。我們談什麼呢?兩個孩子又能談什麼呢?很快我就會告訴你們的。可是我想先把與舅母有關的事情講完,免得以後再提起她。

父親死後兩年的復活節,母親帶我到勒阿弗爾度假。我們沒有住在比科蘭家,他們在城裡的住處比較擠,而是住在母親的一個姐姐家,她的房子比較寬敞。我很少有機會看到姨母普朗蒂埃,她是一位長久以來寡居的女人。我和她的孩子們也不太熟,因為他們比我年長得多,而且性格也合不來。勒阿弗爾人稱作的“普朗蒂埃公館”不在市內,而是坐落在俯瞰全城的小山的半山腰上。比科蘭家靠近商業區。從一條斜坡小道便可以從這一家迅速去到那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跑好多次。

那一天,我在舅父家吃午飯,飯後不久他就出門了。我一直陪他走到上班的地方,然後回到普朗蒂埃家去找母親。人家說她和姨母一道出去了,晚飯時才回來。我馬上返回城裡。我難得有機會在城裡閑逛。我來到港口,海霧使它顯得陰沉。我在碼頭上轉了一兩個小時。突然,我想出其不意地去看看我剛剛離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過市區,來到比科蘭家門口按鈴,我的心已經沖向樓梯了。女僕打開門,攔住我說:

“別上樓,熱羅姆先生!別上樓,太太又犯病了。”

我才不管這些呢:“我不是來看舅母的……”阿莉莎的臥室在四樓。二樓是客廳和飯廳,三樓是舅母的房間,裡面有說話的聲音,房門開著,我必須從門口過去。從房間裡射出的一線亮光將梯頭平臺一切為二。我怕被人發覺,遲疑了片刻,躲藏起來,然而,我看到的景象使我目瞪口呆: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兩個枝形大燭臺上的蠟燭射出愉快的光,舅母躺在房間中央的長椅上,羅貝爾和朱莉埃特待在她腳前。她身後站著一個穿中尉制服的陌生的年輕人。今天想來,這兩個孩子的在場是多麼醜惡的事,可是當時我天真純潔,竟感到寬慰。

他們笑嘻嘻地瞧著陌生人。他尖聲尖氣地反覆說:

“比科蘭!比科蘭!……我要是有一頭羊,一定給它起名叫比科蘭。”

舅母哈哈大笑。我看見她遞給年輕人一支煙。他點著了,她吸了幾口,煙掉在地上。他撲過去拾起來,假裝被一條披巾絆倒,跪在舅母面前……我乘此機會溜了過去。

我來到阿莉莎門前,等了片刻。從樓下傳來的笑語聲大概蓋過了我敲門的聲音,因為我沒有聽見回答。我推開門,門無聲無息地開了,房間裡很幽暗,我沒有立即認出阿莉莎。她跪在床頭,背對著窗;窗口射進白日將盡的餘暉。我走近她,她轉過頭,但沒有站起來,喃喃地說:

“啊,熱羅姆,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彎下身去親吻她。她滿面淚水。

這一剎那決定了我的一生。如今回憶起來,我仍惴惴不安。當然,當時我對阿莉莎憂傷的緣由不甚了解,但我強烈地感到,這顆跳動的弱小心靈,這個嗚咽抽搐的纖細的身體是承受不了這種悲痛的。

我仍然站在她身旁;她一直跪著。我無法表達新的內心的激情,然而我將她的頭摟在胸前,將嘴唇貼在她的前額上,我的靈魂從兩唇之間流了出去。我充滿了愛情和憐憫,充滿了一種模糊的感情。我竭盡全力向上帝呼吁,我願意獻身,我要保護這孩子不受恐懼、邪惡和生活的傷害。我的生命除此以外別無所求。最後我跪了下來,我讓她依靠我得到庇護。朦朧之中,我聽見她說:

“熱羅姆!他們沒有看見你吧?啊!你快走吧!別讓他們看見你。”

接著她聲音更低地說:

“熱羅姆,對誰也別講……可憐的爸爸什麼也不知道……”

因此我一個字也沒有對母親講。但是普朗蒂埃姨母總是和母親沒完沒了地嘀咕;她們神情詭秘,忙忙碌碌而又憂心忡忡;她們密談時,一見我走近便將我支開:“孩子,上別處玩去!”這一切都告訴我,她們對比科蘭家的秘密並不是一無所知。

我們剛回到巴黎,就接到電報要母親返回勒阿弗爾,因為舅母離家出走了。

“和一個男人一起?”我問留下來照顧我的阿斯比爾通小姐說。

“孩子,將來問你的母親去吧,我無法回答你。”這位親愛的老友說。舅母的事使她十分沮喪。

兩天以後,我們兩人一同去找母親。那是個星期六。第二天我將在教堂裡見到表姐妹們。這是我唯一的念頭,因為在我那孩童的思想中,使我們的重聚聖潔化是再重要不過的事了。我才不關心舅母哩,我將保持自尊心,不向母親打聽。

那天早上,小教堂裡人不多。伏蒂埃牧師大概有意挑了基督這句話宣講:“你們要努力進窄門。”

阿莉莎在我前面,與我隔著幾個座位。我看到她的側影。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完全忘記我自己。我狂熱地諦聽的話語彷彿是通過她傳來的。舅父坐在母親身旁哭泣。

牧師先將整個章節念了一遍:“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接著,他將主題分段闡述,首先談到大路……我精神恍惚,彷彿在做夢,眼前又出現了舅母的臥室,我又看見她笑嘻嘻地躺在那裡,漂亮的軍官也在笑……歡笑這個概念本身彷彿具有了傷害性、侮辱性,彷彿在可憎地炫示罪惡!

“進去的人也多。”伏蒂埃牧師又說,接著他便加以描繪。於是我看見一大群盛裝打扮的人嬉笑著,逗鬧著向前走去,形成一個行列。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願加入行列,因為,與他們同行的每一步都會使我離開阿莉莎。牧師又回到章節的第一句話,於是我看見應該努力進去的那扇窄門。我沉入遐想。在我的想象中,它猶如一臺軋鋼機,我費很大力氣才擠進去。我感到異常痛苦,但又預嘗到天福之樂。這扇門又變成了阿莉莎的房門。我縮小身體,將我身上殘留的自私心統統拋掉才能進去……“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伏蒂埃牧師說。於是,在一切苦行之上,在一切憂愁之上,我想象,我預感到另一種凈化的、神秘的、純潔的歡樂,我的心靈已經渴望的歡樂。我想象這種歡樂猶如一首既尖厲又溫柔的提琴曲,猶如一團使阿莉莎和我的心靈陷入衰竭的烈焰。我們倆朝前走,身上穿的是《啟示錄》中的衣服。我們手拉手,朝著同一目標……這些孩子氣的幻想引人發笑,那又何妨呢?我原原本本地加以敘述。這其中難免有含糊不清的地方,那只是因為用詞不當,形象不完整,未能表達一種正確的感情罷了。

“找著的人也少。”伏蒂埃牧師最後說。他闡述如何才能找到窄門……“人也少”,但我將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

講道快結束的時候,我的精神已十分緊張,所以,禮拜一完畢,我就逃走了。我沒有設法去見表姐——這是出於驕傲。我想考驗自己的決心(我已經下了決心),而且我認為,只有立刻遠離她,我才更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