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頭號人物
“送機有什麼好去?接機才是賞心樂事。”
大家都到齊了,替榮哥臨別餞行。
榮哥是中四丙班的老大哥,他要往外國留學,明天便要上機。
韓彬、泥明、吳英俊、漏口樂、觀微和程強這六個同學,一早就在餐廳坐下來,等待主角來臨,大家心裏都壓着一塊鉛,彼此相視無語,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韓彬有點猶豫地開口了。
“我們對榮哥說些什麼才好?”
專說廢話的泥明又講廢話:“我們不可以對他講廢話,我們要和他談論世界局勢、國家大事。”
“榮哥都要離開了,你少講一點廢話行不行?”
坐在泥明對面的程強,劃起火柴,把含在口中的香煙點燃了。他是一群同學中最喜歡抽煙的人,可能因為這個緣故,他的脾氣經常顯得暴躁。
始終,程強和榮哥是最要好的朋友,這個誰也不能否認。榮哥要離開了,程強的心情不會好到那裏。
泥明又喃喃道:“榮哥將要離開人世了,唉唉唉唉!”
程強猛然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檯上,眾人均嚇了一跳,程強不理,他喝斥泥明:“Bull Shit!”整間餐室的茶客也給程強的舉動驚動了,紛紛轉頭望過去。
泥明看見幾十隻眼睛正盯着自己,只覺臉上發麻,瞬即想到辦法。他站了起來,睜眼一望眾人,攤開雙手向大家宣佈:
“雖然大家未認識我,但也不應該羨慕我。樣貌是天生的,我天生一副明星相,你們不順超去整容吖,吹吹!”
半數茶客當場嘔吐了,打死也不肯再看泥明一眼。
泥明笑了笑便坐下來,這個方法萬試萬靈。
漏口樂遲遲疑疑地說:“我我我們不不要表現得得很傷心心,否否則榮哥哥見到就會很難難過的的了。”
他一向有口吃毛病,所以他對自己沒有多大信心。
韓彬是最體諒漏口樂的朋友,他立刻點頭附和了,“說得對,我們要歡容一點。”
漏口樂的話得到韓彬的支持,很滿足地笑了。
程強啐了一聲,又不滿地說:“男人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學什麼人強顏歡笑?”
泥明的反應只是出奇的快:“那麼大家放聲大哭吧!”
程強屢次被泥明駁嘴駁舌,正想站起來動粗,幸好漏口樂及時嚷起來:“榮榮哥來來了。”
大家一看,榮哥正將身子輕輕倚在餐廳門邊,探頭進來,看看大家來了沒有。
各人努力地向榮哥招手,泥明的手揮動得最落力,幾乎要揮甩了,他的手掌還把在半空飛翔的蚊子都擊落了,好殘忍喲!
榮哥看見眾人,便洋洋灑灑地走過來,他的嘴角掛着笑意,顯得傲氣不羈。
“大家都到齊了。”榮哥坐在程強旁邊的座位上。
泥明卻說:“榮哥,你遲到了。”
榮哥瞇起眼睛,看清手表,搖搖頭說:“是你們早到了。”
泥明又搖搖頭,甚有智慧的說:“不,你比我們遲到,對我們來說,你就等於遲到了。”
榮哥心裏想,泥明這小子的一張嘴也夠厲害,再辯下去也是自討苦吃,所以他豎起拇指讚賞泥明,承認他是對的。
泥明獲得榮哥的讚賞,雙頰立刻漲紅起來。“香港第一美少男”的稱號,他當之無愧。
“大家都來了。”榮哥搓着手掌,語氣有點激動:“謝謝你們來和我餞行。”
泥明嘗到甜頭後,再接再厲地搶白:“老老實實,實實在在,大家撫心自問:這餐餞行誰出錢請客呢?”
韓彬偷偷在檯底輕輕地踢了泥明一腳,示意他少講為妙。
想不到,泥明極度痛苦地叫了一聲“噯喲”,跟着面容扭曲了兩下,嘴角像死蟹般流出了白沫,便暈倒在椅背上。
當然每個人都是見死不救的。
程強從紙煙盒裏摸出一支,叨在嘴邊,看着榮哥,不經意地問:“真的決定離開了?”
榮哥也從程強的煙包中取出一支,語調相當平和地回答:“是。已決定了。”
但榮哥的眼神沒有和各人相接,他是不慣將悲傷溢於言表的那類人。
程強不發一言,擦起火柴,替榮哥和自己燃了煙,眼看夾在指縫間的火柴支燃掉大半,才吹熄,然後向榮哥笑了笑,笑得很落寞。
程強問:“為了什麼?可以說嗎?”
榮哥也不隱瞞,自嘲着說:“為了老豆和老媽子——他們日哦夜哦,黑白天鵝,我希望順從他們一次,到外國吊兩三年鹽水,他們就滿意了,我也樂得耳根清淨。”
榮哥說時,臉上的神情有點委屈,卻有更多驕傲——做孝順兒子的驕傲。
程強噴出一口煙,沒有說話,誰都看得出他不開心。
榮哥對大家說:“明天我上機,你們不必送我了。”
“榮榮哥。”漏口樂殷切的說:“我我們可以向學校校請半天假假的。”
榮哥憂愁地微笑了,像是對自己喃喃說:“送機有什麼好去?接機才是賞心樂事。”
各人聽到這話,只有一片靜寂。
韓彬有點擔心,但很認真地問:“榮哥,你會不回來嗎?”
榮哥沉默片刻,把弄着手中的水杯,因為韓彬這個問題問得那麼認真,他沒有輕率作答,他想了好一會,慢慢地說:“不,我一定會回來。無論這裏變成怎樣,這裏是我家,到了哪裏都是隻流浪的狗——我好像把自己貶得很賤,實情卻是這樣。”
各人聽到榮哥這番話,心裏感到很安慰,有種難言的親切感。
能服眾的人,總有他的不平凡。
漏口樂怯怯地說:“榮榮哥,你記記住要寫寫信回來。”
榮哥取笑漏口樂:“信寄來了,你也可以剪低郵票嘛。”
漏口樂面上一熱,想不到一下子給榮哥揭破了他意圖,集郵是他最大的嗜好。
大家面對面,會心微笑了。
榮哥垂下頭,像在思考什麼,再抬起頭時說:“現在我走了,總要選個人出來領導大家的,是不是?否則,有什麼風吹草動,大家便很容易被分化,四分五裂就不好了。”
程強和榮哥是最好朋友的了,他滿有信心地說了句:“榮哥說得對,一群朋友中尚且有一個焦點人物,何況我們是中四丙黨?”
各人皆點頭,都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樣子,其實心裏砰砰亂跳,誰不想自己領導眾人呢?
其中,程強的態度最為從容,以他和榮哥的交情,領導人的位置,他志在必得。
只有觀微,維持他一貫的冷漠,連一點心跳的感覺也沒有。他一向冷眼旁觀,對任何事都毫不關心,做大做小,對他來說無影響。
榮哥語調平靜地說:“吳英俊,這群瘋子由你來管。”
程強的心窩像中了槍彈一樣的疼了一疼,他第一時間沉下臉來。他幾乎想在榮哥宣布自己的名字後謙虛地說兩句話。
吳英俊一時間對榮哥的任命不大肯定,他環顧眾人,再用食指篤篤自己的胸口,“榮哥你說——由我管?”
榮哥肯定地點點頭,令吳英俊完全相信下來。
“對,就是你。”
吳英俊這才如夢初醒,他心裏也認定是程強繼位的,殊不知遙不可及的地位,竟然屬於自己,他首個反應就是推辭。
“榮哥,我不能——”
榮哥揮揮手,打斷他的話,向眾人順水推舟說:“所以你們要多多支持吳英俊。”
韓彬、漏口樂、觀微也點頭答應;泥明仍在昏迷中;程強則咬緊牙齦,將心裏不忿勉強按捺下去,直至現在他還未能接受這是個事實。
怎會不是自己呢?程強真的想不到原因。
自己不是和榮哥最好朋友的嗎?程強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吳英俊偷眼看看程強,程強也盯了吳英俊一眼,眼神之中,盡是仇恨。榮哥將這個情形全看進眼裏,他對程強說:
“強,以後就靠你在旁輔助吳英俊了。”
程強的怒意又升起來,他微微彎起嘴角,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此時,泥明突然從椅背彈起身,彷彿背後給神推鬼恐,整個人由V字型坐直成L字,他瞪大雙眼,像鬼上身般對榮哥唱歌:“多麼想用說話留住你,心中想說,一生之中,都只愛你,為何夜晚吃雞脾。”
榮哥啼笑皆非地怪責泥明:“你呀,不准再看周星馳,經常無厘頭。”
泥明喃喃道:“不看周星馳,天生大肚臍。”
韓彬坐着的位置是面對着餐廳門口的,他看到小妖和他的老大——竹,正向這邊走過來,竹是學校裏第一號惡霸,人鬼神見他也要退避三舍,韓彬壓低聲音提醒坐在對面的榮哥:
“竹來了。”
榮哥的眉頭皺動了一下,卻沒有轉頭,只是舉杯對大家說:“來,我們飲一杯。”
大家也對竹和小妖視若無睹,紛紛舉杯,正想互相碰杯時,想不到竹卻刻意衝着榮哥來。他停在榮哥身後,倏地用力搭在榮哥舉杯的膊頭上。
杯裏的汽水,給這樣大力震動,不少濺出了杯外。
竹在背後笑,“榮哥,這麼巧!”
榮哥轉頭,對竹保持着笑容,雙頰卻頻頻跳着,那是咬緊牙關的表示。
榮哥能忍,程強卻不,他臉色發青,就如這一擊擊在自己身上一樣。他怒喝一聲,拍案而起,所有杯碟、茶壺、煙灰缸都跳一跳。
程強指着竹說:“想打?”
榮哥“理智地”示意程強坐下來。
程強盯着榮哥,再盯盯竹,畢竟也服從榮哥一次,便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
竹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榮哥:“榮哥你臨別餞行,不預我一份?”
榮哥牽強地笑笑,客氣又陌生地對竹說:“只怕你貴人事忙,阻礙了你時間就不好。”
小妖從鄰檯為竹端來一張椅,神情盡是奴性。竹連看也不看小妖,大模大樣地坐到榮哥的身邊來,對榮哥說:“過去幾年,你我總算同學一場,只要你出一句聲,我一定賞面。”
“謝謝。”榮哥敷衍地笑笑,他看看站在竹身邊的貼身保鏢小妖,“不坐下來?”
小妖自顧自的站着,榮哥說的話全不聽進耳裏。
榮哥自討沒趣,神情顯得尷尬不已。
竹貓哭老鼠着說:“小妖,榮哥對你說話,你聽不到?”
小妖目光冷冷的,像在冰箱冰過一樣。
“對不起,我真的聽不到。”
榮哥的面色立即難看之極,韓彬一干人就更不知所措。
竹向榮哥作了一個充滿歉意的表情,吩咐小妖:“既然聽不到,你站着好了。”
小妖對竹的話立刻有了反應:“是,這次我聽到了。”
小妖只不過是竹的傍友,態度卻囂張之極。
竹自知已控制大局,神情得意之極:“本來想與你好好敘舊,可惜我與“殮房”的老大有約——你都知道,殮房那黨人,不好得罪,否則——”
小妖戚戚然接一句:“就像霍主任般傷勢慘烈。”
一向表情冷冷的觀微,聽到小妖這話,雙眼不知怎地通紅了。
霍主任上月在街上遇襲,現在還躺在醫院內,因為現場無目擊證人,兇徒也沒有留低凶器,所以案件仍在調查中,遲遲未破案。
霍主任說自己不知被誰襲擊的。
但是,斯撒男書院校內盛傳,是竹的所為。
大家正想趕走竹,榮哥聽他說要離開,更是求之不得,立即說:“那麼,不阻你了。”
竹隨手拿起了一隻水杯,一面對榮哥說:“來,榮哥,乾一杯!”
榮哥愕然,大家更覺奇怪,為何竹會沾人家的口水尾?那水杯明明是漏口樂的。
榮哥不能顧慮太多,湊着舉杯。
“乾了!”
榮哥的話剛說完,竹便把水杯用力迎過去,兩水杯猛地碰在一起,砰然一聲,爆裂成碎片,杯內的水和玻璃碎灑滿了榮哥一身。
各人均目定口呆。
“夠了!”程強站起身,一個箭步已衝到竹身旁,一手就想揪起竹的衣領。
手未觸及竹,小妖已緊緊扣住了程強的手腕。程強一時間動彈不得。
竹露出了一個很抱歉的表情,他問:“榮哥,你有沒有事?”
榮哥看見自己渾身濕透,真的捺不住竹的惺惺作態了,只求他快快離開,於是他不動怒,只說:“一點小意外,沒什麼。”
程強瞪大雙眼,藐着榮哥這個好友。自己處處維護着他,他又有沒有維護自己?程強喝醒他:“榮哥,這不是意外!”
榮哥的視線稍稍垂低,沒有與程強的目光相接,他冷靜地再說一遍:“強,只是意外。”
程強眼睛都紅了,他咬咬牙,青筋暴現地氣道:“不——是——意——外!!”
榮哥默然。
程強呆着,他滿以為榮哥會站起來的。站起來,不必再發一言,揮拳就轟在竹的面門上!
但他只是默然。
程強猛然氣悶,甩開小妖的手,轉過身去,氣沖沖走出餐廳——他不要和甘願為奴的人做兄弟!
榮哥面口一寬又一緊,想立刻追上程強,卻要顧全大局,只好眼睜睜目送程強離開。
竹這才滿意,站起身來,笑着對榮哥說:“榮哥,告辭了。”
榮哥實在擠不出笑容了,他繃着臉跟竹講再見。
竹和小妖大搖大擺而去。
渾身濕透的榮哥,垂頭靜靜地執起餐巾,掃走散遍衣褲上的玻璃碎。
各人面面相覷,想說話又不敢。
“榮。”一把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是觀微,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不要自責,你做得對。”
榮哥慢慢地抬頭,與觀微相視,竟有點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