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币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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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 巴黎

“這該是聽到走廊上腳步聲的時候了,”裴奈爾自語著。他抬起頭,靜聽。但不,他父親和他哥哥都還在法院辦公,他母親訪客去了,他姊姊在聽音樂會,至於那頂小的,小卡魯,在學校寄宿,不能每天出來。裴奈爾·普羅費當第留在家裡拚命準備他的會考,他眼前已只有三個禮拜。他家裡人尊重他的孤獨;可是魔鬼不答應。裴奈爾雖已解開上衣,但他依然透不過氣。從那靠街的窗口直一陣陣地冒進熱氣來。他額上已成水流。一粒汗珠直沿著他的鼻子滾下來,快要掉在他手中的一封信上。

“簡直像在裝哭,”他想,“但流汗總比流淚強。”

是的,那發信的日期是個明證,不容置疑,信中所指的必然是他自己——裴奈爾,信是寫給他母親的,一封十七年前的情書,而且是未經署名的。

“這縮寫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個V,但也可認作是N……如果直接問我母親是否妥當呢?……不如給她留個面子吧!我不妨任意想象就說這人是個王子。再,縱使我打聽到我自己是個窮漢的兒子,那於我又有什麼相干呢!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正足消除自己怕像父親的顧慮。一切探究徒添麻煩,只要能求解脫,別的全可不管。別再問根究底。再者,我今天所知道的也已足夠了。”

裴奈爾把信疊起。這信和一束中的其餘十二封同樣大小。他不必把那扎信的紅絲帶解開,他只把抽出的信重又插入原來的位置。他把這束信重新放回盒子中,把盒子收在櫃子的抽屜中。抽屜未經打開,他剛才是把抽屜中的秘密從頂上取出的。裴奈爾重把柜面斷了的鉸鏈放正,輕輕地,小心地,把原有的那塊沉重的白石臺面蓋上,又把臺面上的兩盞水晶燭臺以及他方才拿來修理著玩的大擺鐘放好。

擺鐘正敲四下。他已把時間撥準。

“六點鐘以前咱們這位大法官和他的少爺大律師是不會回來的。我還可以有時間來安排。必須使咱們這位大法官到家就發現他寫字臺上這封漂亮的信,這封我通知他出走的信。但未動筆以前,我必須先把精神振作一番——同時必須找到我親愛的俄理維,為的使我至少暫時能有棲身之所。俄理維,我的朋友,這正是時候讓我來一試你的誠意,同時對你也正是向我表白的一個機會。已往在我們友情中可喜的是我們始終用不著彼此借助。當然!他人能愉快地為你效勞的事,求之自不難啟齒。麻煩的是俄理維不會是單獨在那裡。不管,我總有方法把他引開。我要用自己的鎮靜使他吃驚,只在最奇特的境遇下我自己才感到最為自然。”

裴奈爾·普羅費當第住的那條T街貼近盧森堡公園。每星期三下午四時至六時他的幾個同學慣在公園中那條臨美第奇噴泉的小道上見面。他們談論藝術,哲學,運動,政治與文學。裴奈爾走得很快,但當他經過公園的鐵柵時,瞥見俄理維·莫裡尼哀,他立刻就把腳步放慢了。

無疑由於天氣太好的緣故,那天聚會的人數比平時更多,有些新參加的裴奈爾還不認識。這些年輕人當著別人面前,沒有一個不顯得像在做戲一樣,幾乎完全失去自然。

俄理維看見裴奈爾走近就臉紅起來,趕緊離開和他談天的一位少婦,獨自躲遠了。裴奈爾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因此他特別不願顯出自己專在找他,有時他竟裝作沒有瞧見他。

裴奈爾要接近俄理維必須遇到好些熟人,他也不願顯出專在找他,便滯呆起來。

他同學中有四位正圍著戴夾鼻眼鏡、留著一撮小鬍子的杜爾美。後者顯然比他們年長,他手上拿著一本書。

“你說怎麼辦?”他像特別在對其中之一說話,但因為其餘的人也都聽著,自己顯然覺得非常得意,“我已念到第三十頁,但竟不曾發現一種顏色或是一個描寫的字。作者在講一個女人,但我連她穿的衣服是紅色還是藍色都不知道。在我,很簡單,如果沒有顏色,我就看不到什麼。”為了誇張起見,同時更由於感到別人對他已不像剛才那樣認真,他就堅持著說:“絕對看不到什麼。”

裴奈爾已不再注意這位滔滔談論的人,但覺得立時跑開也不相宜,便聽著另一些在他身後的人爭論,其中之一坐在長凳上看《法蘭西行動報》[2]。俄理維離開那個年輕的女人以後也已加入到這個集團來。

在這一群中間,俄理維·莫裡尼哀是顯得多麼嚴肅!可是他卻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他那幾乎還帶孩子氣的臉和他那目光,襯托出他早熟的思想。他容易臉紅。他是溫柔的。雖然他對任何人都很和氣,可是總有某種內在的緘默與靦腆使他的同學們不易接近。這使他很感痛苦。沒有裴奈爾,也許他會更感痛苦。

像裴奈爾一樣,俄理維,出於禮貌起見,對同學中的每一群敷衍了一陣,實際一切他所聽到的全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靠在那個在看報的肩上。裴奈爾並未回頭,但聽他在跟那人說:

“你不該看報,那會使你頭漲。”

那人嘲諷地說:

“在你,人一提到莫拉斯[3]的名字你就頭痛。”

於是第三個人嘲弄地問道:

“你覺得莫拉斯的文章有趣嗎?”

先說話的那一個就回答:

“使人頭痛!不過我認為他是對的。”

於是,是第四個人,那人的語聲裴奈爾辨別不出來:

“在你,只要一切不使你頭痛的東西,你就認為不夠高深。”

先說話的那一個反詰說:

“如果你認為笨貨就配跟人開玩笑的話!”

“來吧!”裴奈爾突然拉住俄理維的手臂低聲地說。他把他帶開幾步:

“快回答我,我還急著有別的事呢。你不是對我說過你和你家裡人不住在同一層樓嗎?”

“我曾告訴過你我的房門正對扶梯,在到我家的半樓上。”

“你說你弟弟也睡在那兒?”

“喬治,是的。”

“就只你們兩人嗎?”

“是的。”

“那小東西能不做聲嗎?”

“當然可以辦到。但究竟是什麼事?”

“告訴你!我已脫離家庭,或者至少今晚我就離開家裡,我還沒有打算究竟上哪裡去。就只今天一個晚上,你能留我住宿嗎?”

俄理維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的情緒是那樣緊張,竟使他不敢正視裴奈爾。

“是的,”他說,“但不要在十一點以前來。媽每晚下樓來跟我們說晚安,以後就把我們的房門上鎖。”

“那怎麼辦呢?……”

俄理維微笑……

“我另外有一把鑰匙。要是喬治已經睡了,你就輕輕敲門,免得把他驚醒。”

“門房肯讓我通過嗎?”

“我先關照他。啊!我和他處得很好。我那房門的鑰匙也是他給我的。回頭見吧。”

他們也不拉手便各自跑開。裴奈爾一面走遠,一面想著他那封待寫的信,那封法官回家時就會發現的信。這方面俄理維就去尋找呂西安·貝加,因為他不願別人只看到他和裴奈爾單獨在一起。人們都和呂西安相當疏遠,俄理維要不更愛裴奈爾的話,一定會很喜歡他。裴奈爾與呂西安兩人的性格適恰相反,前者勇毅,後者畏縮。他看去很柔弱,他像只憑借情感與精神去生活。他很少敢自己先找別人,但一見俄理維走近,他的欣喜實難言喻。若說呂西安能詩,別人一定懷疑;我相信只有對俄理維,他才肯透露他自己的計劃。兩人並肩跑到公園的石階邊。

“我想寫的,是敘述一個故事,”呂西安說,“但並不是關於某一人物的故事,而是關於某一地點的故事——就以這公園中的一條小道作例吧,敘述這兒自清晨至黃昏所發生的一切。最先進來的是那些保姆,那些結著絲辮的奶媽……不,不……最先是那些不分性別不辨年齡的灰色的人們,他們在公園的鐵門未開之前掃除道路,灌溉草地,更換盆景,最後準備場面與布景,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於是那些奶媽入場。那些小東西們用沙土做泥餅,相互爭鬧;那些保姆就饗以耳光。以後,小學生們散學出來——接著就是工人們散工出來。一些窮人就在公園的長凳上啃起麵包來。稍遲,一些少男少女上公園來相互尋找;有一些相互躲避;另一些,夢幻者,獨自跑在一邊。再是,有音樂會的時候或是大公司上門的時候,成堆的人群。此刻是學生們;傍晚,相互擁抱的情人們,另一些,流著眼淚各自離去;最後,日暮時分,一對老夫妻……而突然,公園閉門的擊鼓聲響了,所有人一齊散去,這幕戲就此終場。我的意思是:給人一種萬象皆空的印象,一種死滅的印象……自然,並不提到“死”字。”

“唔,我很懂你的意思。”俄理維順口回答,實際他一心只惦念著裴奈爾,對呂西安所說的一字未聽。

“但還有呢,還有呢!”呂西安熱心地繼續說,“我還想取一種尾幕的方式寫出這同一小徑在黃昏的光景。當所有的人們已都離去,留下一片荒涼,但比白天顯得更美。在龐大的岑寂中,開始大自然的歡聲:噴泉的水聲,樹葉間的風聲,以及一隻夜鳥的歌聲。我原想在這一切之間放入一些來回梭巡的黑影,或者利用公園中的那些雕像……但那樣也許會顯得更俗氣。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

“不,不必用那些雕像,不必用那些雕像。”俄理維心不在焉地反對著說;但在對方憂鬱的目光下,他又趕緊熱烈地鼓勵說:“真的,朋友,如果你能寫成的話,那一定是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