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宫词六首[1]
细雪霏霏落院门[2]，金铺鸳甃早黄昏[3]。宫中玉女随君侧[4]，抟得春冰带爪痕[5]。
曾邀醉舞媚君王[6]，鬓朵珠翘别样妆[7]。红烛当筵新破就[8]，更将金屑谱《霓裳》[9]。
簟锦鸾绫万卷殊[10]，澄心堂里皂罗厨[11]。保仪玉貌空倾国，妙选深宫但掌书[12]。
御沟桃叶水潺潺[13]，姊妹承恩并玉颜[14]。花底自成金叶格[15]，宫中齐唱《念家山》[16]。
花下投签漏滴壶[17]，秦淮宫殿浸虚无[18]。从兹明月无颜色，御阁新悬照夜珠[19]。
重午龙舟岁岁陈，轻凫飞燕各如云[20]。瓦官阁下黄花涨[21]，别有凌波水上军[22]。
[1] 这六首七绝，约作于于顺治十三年（1656）秋间。南唐（937—975）为五代十国之一，李昪（徐知诰）废吴自立，称帝于金陵，自称唐宪宗李纯之后，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疆土包括今江苏、安徽中南部、江西全省及福建南部、广西北部等地，历中主李璟、后主李煜而亡于宋。作为古代的一种诗体，宫词以描写宫廷生活琐事为主，体裁多为七言绝句，寓褒贬于短小精悍的文字当中，不无意趣。宫词有异于梁陈宫体诗，作者多非“个中人”，凭借文献史料驰骋想象，是诗人逞才的天地。与咏史、怀古诗相比，题材专一是其特点。唐代王建有宫词百首，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宫词》凡百绝，天下传播，效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耳。”这六首描写南唐宫廷醉生梦死生活的宫词，对于南唐立国三十九年即一朝覆亡的历史不无微词，属于王士禛的早期作品，可略见其才力。
[2] 霏霏：雨雪盛集的样子。语本《诗·小雅·采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3] 金铺：金饰铺首。汉司马相如《长门赋》：“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李善注：“金铺，以金为铺首也。”吕延济注：“金铺，扉上有金花，花中作钮镮以贯锁。”铺首，即旧时门上的衔环兽面，常作虎、螭、龟、蛇等形，多为金属制成。鸳甃（zhòu昼）：用对称的砖瓦砌成的井壁，借指井。宋秦观《水龙吟》词：“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以上以金铺、鸳甃较有代表性的宫禁事物形容其时其地寂寞景象。
[4] 玉女：仙女，指耿先生，详下注。
[5] “抟（tuán团）得”句：宋陆游《南唐书》卷一七：“耿先生者，父云军大校。耿少为女道士，玉貌鸟爪，常着碧霞帔，自称比丘。先生始因宋齐丘进……尝遇雪拥炉，索金盆贮雪，令宫人握雪成锭，投火中，徐举出之，皆成白金，指痕犹在。”抟，用手捏之成团。
[6] “曾邀”句：写南唐后主李煜与周后事。宋陆游《南唐书》卷一六：“后主昭惠国后周氏，小名娥皇，司徒宗之女，十九岁来归。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尝为寿元宗前，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后主嗣位，立为后，宠嬖专房……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
[7] “鬓朵”句：宋陆游《南唐书》卷一六言周后在宫中“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
[8] “红烛”句：宋马令《南唐书》卷六：“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破，唐宋舞乐大曲第三段，其乐歌舞并作，繁声促节，破其悠长，转入繁碎，故名。唐白居易《卧听法曲霓裳》诗：“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
[9] “更将”句：宋陆游《南唐书》卷一六：“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金屑，代指周后所爱琵琶。宋陆游《南唐书》卷一六：“（周后）卒于瑶光殿，年二十九，葬懿陵。后主哀甚，自制诔，刻之石，与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书燔之与诀，自称鳏夫煜，其辞数千言，皆极酸楚。”琵琶上架弦的凹格子称“槽”，以檀木制成，更饰以金屑。唐白居易《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诗：“银含凿落盏，金屑琵琶槽。”
[10] 簟（diàn淀）锦鸾绫：言宫禁中所藏书画的装裱华贵。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六《绍兴御府书画式》：“出等真迹法书，两汉、三国、二王、六朝、隋唐君臣墨迹，用克丝作楼台锦褾，青绿簟文锦里，大姜牙云鸾白绫引首。”簟锦，有竹席纹的丝织物。鸾绫，织有云彩、鸾凤暗纹的白绫。殊，区分，区别。
[11] 澄心堂：南唐宫禁内殿堂名，后主李煜议政与贮藏书画之所。宋陆游《南唐书》卷三：“（后主）又置澄心堂于内苑，引能文士及徐元机、元榆、元枢兄弟居其间，中旨由之而出，中书密院乃同散地。”《大清一统志》卷五一：“澄心堂，在上元县城内，南唐建为藏书撰述之所，旧有澄心堂纸。”皂罗：一种黑色质薄的丝织品。宋彭乘《续墨客挥犀·视五色损目》：“李氏有江南日，中书皆用皂罗糊屏风，所以养目也。”
[12] “保仪”二句：宋马令《南唐书》卷六：“后主保仪黄氏，世为江夏人，父守忠，遇乱流徙湘湖，事马氏为裨将。马希萼之难，守忠死之。边镐下湖南，得黄氏，甫数岁，奇其貌，内后宫。后主即位，选为保仪，容态华丽，冠绝当世，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伎能，皆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保仪，宫中女官名。倾国，形容美女。《汉书·外戚传上》：“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妙选，精选。《汉书·刘辅传》：“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掌书，指职掌文书等。
[13] 御沟：流经宫苑的河道。桃叶：指桃叶渡，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利涉桥附近的秦淮河口，据说因晋王献之在此送其爱妾桃叶而得名。宋张敦颐《六朝事迹·桃叶渡》：“桃叶者，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妹曰桃根。”古人多以桃叶、桃根喻美女，这里即暗指南唐后主李煜的大周后、小周后姊妹二人。
[14] 姊妹承恩：南唐后主李煜先后立周宗二女为后，是为大周后、小周后。宋马令《南唐书》卷一一：“（周）宗娶继室，生二女皆国色，继为国后。侈靡之盛，冠于当时。”玉颜：形容女子美丽的容貌。战国楚宋玉《神女赋》：“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15] 金叶格：一种类似后世纸牌的游戏。《宋史·艺文六》著录李煜妻周氏《系蒙小叶子格》一卷。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一〇二：“叶子，如今之纸牌酒令，《郑氏书目》有南唐李后主妃周氏编金叶子格，此戏今少传。”清赵翼《陔馀丛考》卷三三《叶子戏》：“马令《南唐书》‘李后主妃周氏又编金叶子格’，即今之纸牌也。《辽史》称为叶格，见第三卷。则纸牌之戏，唐已有之。”
[16] 念家山：指南唐后主李煜所度《念家山破》新曲。宋马令《南唐书》卷五：“（李煜）又妙于音律，旧曲有《念家山》，王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征也。”宋陆游《南唐书》卷一六：“又有宫人流珠者，性通慧，工琵琶。后主演《念家山破》及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久而忘之。后主追念昭惠，问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所忘失，后主大喜。后不知所终。”
[17] 投签：《陈书》卷三：“每鸡人伺漏，传更签于殿中，（陈文帝）乃敕送者必投签于阶石之上，令
然有声，云：‘吾虽眠，亦令惊觉也。’”签，即更签，又名更筹，古代夜间报更用的计时竹签。此本为帝王日夜勤于政事的典故，这里系反用，“花下投签”并非勤政，乃夜以继日荒淫无度之意。漏滴壶：形容时间无端流逝。漏壶，古代利用滴水多寡来计量时间的一种仪器，又称漏刻。
[18] 秦淮宫殿：即南唐宫殿，以其建都金陵，故称。虚无：空无所有，意谓国力空虚。
[19] “从兹“二句：宋王铚《默记》卷中：“小说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者，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观此，则李氏之豪侈可知矣。”
[20] “重午”二句：宋陆游《南唐书》卷三：“元宗（即南唐中主李璟）时，许郡县村社竞渡，每岁重午日，官阅试之，胜者给彩帛银碗，皆籍姓名。”重午，即端午节，又称端阳节、端五节、重五节、重午节、天中节、浴兰节、地腊等，始于先秦，汉代以后，将此节定为农历每年的五月初五，与春节、中秋节共同构成我国民间三大传统节日。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是日竞渡，采杂药。”有注云：“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龙舟，饰龙形的大船，这里即指为端午竞渡而造者。轻凫飞燕，指代参加竞渡的赛船，取其轻便意。
[21] “瓦官阁”句：喻指南唐为宋所灭。宋马令《南唐书》卷五：“升元寺阁崇构，因山为基，高可十丈，平旦阁影半江，梁时为瓦棺阁，至南唐，民俗犹因其名。士大夫暨豪民富商之家美女少妇避难于其上，迨数百人，越兵举火焚之，哭声动天，一旦而烬。大将曹彬整军成列，至其宫门，门开，国主（即南唐后主李煜）跪拜纳降，彬答拜，为之尽礼。”又宋陆游《南唐书》卷三：“王师（指宋军）次采石矶，作浮桥成，长驱渡江，遂至金陵。每岁大江春夏暴涨，谓之黄花水，及王师至，而水皆缩小，国人异之。”瓦官阁，《江南通志》卷三〇：“瓦官阁在江宁县城西南隅瓦官寺。”其故址在今南京市中华门内西南隅花盝冈南。东晋时始建瓦官寺，梁武帝继筑台殿，更名瓦官阁。王士禛《渔洋文集》卷四《游瓦官寺记》：“金陵城西南隅最幽僻处，古瓦官寺在焉。邓太史元昭招予结夏万竹园，园与寺邻……太史谓瓦官旧在城外，濒于江，明初广拓都城，始入城内云。”
[22] 凌波水上军：即凌波军，南唐在被宋军围攻中临时组建的十三种杂牌军名目之一，系取往年端阳竞渡中的优胜舟子为之。宋马令《南唐书》卷五：“保大中，许郡县村社竞渡，每岁端午，官给彩缎，俾两两较其迟速，胜者加以银碗，谓之打标，舟子皆籍其名。至是尽搜为卒，谓之凌波军。”此诗后二句明显意含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