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十一月的Z市已经进入冬季。
白日里若有阳光,气温还算适宜。到了晚上,热气消散,昼夜温差开始急剧拉大。
覃浅从美国加州回来,那边还是深秋,故出发时只穿了件薄款针织衫。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风溜过她白皙细长的脖颈,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将近三年没有回来,都快忘了Z市的冬季又湿又冷。
出了机场,覃浅叫了车,去靳家老宅。那是她的外婆家,有表哥要结婚了,今晚在那边有家族聚餐。
靳家的老宅在Z市城南,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别墅,有个大院子,种满了花花草草。这个季节虽然能开花的不多,但院子里盆栽的摆放颇有讲究,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理。
刚入了园子,屋里恰好有人出来,看到院门口拖着行李的人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笑着迎上来:“浅浅回来了?”
三年前覃浅是齐腰长发,这会儿她剪到了齐耳,还染了栗色,大舅妈一下子没认出来。覃浅笑着打招呼:“舅妈。”
舅妈领着她进屋,放好了行李后,覃浅便去和许久未见的长辈们一一打招呼。陪外婆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顺便听了长辈们讨论表哥婚礼当天的流程。
估摸着要开饭了,覃浅进去帮忙拿碗筷。舅妈叮嘱表姐靳羽:“开饭了,去把你爸和小沈叫下来吧。”
覃浅正在拿筷子,随口道:“还有客人吗?”说完抬头就见到舅妈嘴角的笑,只听她说:“你姐的一个朋友。”
咬字重点在于“朋友”二字,覃浅瞬间明白,长辈这种表情和这种语气说出来的朋友,在他们心里基本等同于能发展一下成为结婚对象的人。
靳羽拍了拍覃浅的肩,耳语道:“我妈开始脑补了,你不用理她。”
覃浅抿着嘴笑,手上多抽了一双筷子。初步判断,这位小沈,性别男,很优质,不然上不了舅妈的备选女婿清单。
饭菜摆好,覃浅扶外婆去饭厅。身后的舅妈拉住正要上楼的靳羽,小声问:“是叫沈聿吧?”
心猛地漏跳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有一瞬间的恍惚,覃浅觉得不可思议。她将将回头,就听到靳羽回答:“是,但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您别瞎激动了。”
沈聿,这个名字有多久没听人提起过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全然忘了那段岁月。
在靳羽转过头来之前,覃浅撤回视线,弯腰摆弄了一下茶几上的水杯。
同学关系?表姐和她上的不是同一所大学,所以此沈聿一定不是她所想的那一个,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
被扔了一颗小石子起了涟漪的湖水又恢复了平静,覃浅刚落座,楼梯上便传来脚步声,覃浅的视线鬼使神差地寻过去。先是舅舅,见到她,笑着问:“浅浅回来啦?”
覃浅点头回道:“舅舅,好久不见。”
舅舅身后是靳羽,在她之后,还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覃浅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既然名字发音一样,那就看看他的脸能不能衬得上吧。
她认识的那个沈聿,可是T大最冷酷、最无情,但颜值一直盘踞榜首的校草。
起了比较的心思,覃浅干脆手托下巴,耐心地等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下来,还在心里默默评价着。
腿倒是挺长的,十分。
垂在这一侧的手指骨节分明,十分。
细白格子的大衣,同色系裤子,内搭黑色毛衣,衣品不错啊,二十分。
身形挺拔,二十分。
侧脸,下颚线紧致,二十分。
下了楼梯,头转过来,正好四目相对。覃浅不确定他目光里看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他脸朝的方向,足以让她看清他的五官。
一千分!
何止是衬得上?
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曾经遇见的是二十来岁的沈聿,那时他年少,五官精致,但面上桀骜。而此刻的他,早已褪去了青涩,添上了男人的锐利与锋芒。
在情绪产生波动以前,覃浅立刻偏了视线。可偏就不巧,等缓过来她发现沈聿就在自己正对面落了座。
覃浅突然很想站起来去洗手间照一下镜子,看看头发有没有凌乱,口红有没有哪里被蹭掉,这身装扮配不配得上今日的久别重逢?但她必须按捺住自己,因为敌不动,她也不能乱动。
她只能在心底腹诽,她姐没事把同学叫到家里来吃饭干什么呀?
家常便饭气氛自然轻松,只有覃浅一个人,整顿饭吃得沉重无比。
先是怕他认出自己,覃浅始终保持目光低垂,菜也不夹,每粒米饭细嚼慢咽吃得格外认真。舅舅见她这副颓丧的模样,问:“浅浅,是菜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
覃浅突然被点名,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全场最受关注的崽,忙不迭地摇了摇头,开口道:“没事,倒时差有点困而已。”
舅舅点了点头,了然地说道:“那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说完忽地想起什么,他转头看着一旁的沈聿,介绍道,“对了,这是你姐的同学沈聿——这是小羽的表妹覃浅。”
覃浅头皮一炸,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放下筷子,目光迎上他的,寒暄道:“你好。”
沈聿看过来,眼神不似少年般清澈淡然,变得沉静幽深。他微微颔首回道:“你好。”
饭桌上有一刹那的寂静,覃浅捏了一下手指,她甚至能感受到指尖的血液在回流。
一旁的表姐忽然开口:“浅,我记得你是T大毕业的?沈聿也在T大读过……”
这回真的是连眼皮都跳了一下,覃浅在心里呐喊:靳羽,你给我住口!
大家为什么都不能好好吃饭呢?!
覃浅立刻转头打断她:“学校很大的。”
覃浅心里有个小人跪下了:没有见过,不认识,麻烦不要再试图勾起彼此的回忆点了,谢谢!
沈聿看了她一眼,好似在打量,随后说道:“看着有些面生……”
覃浅心里舒了一口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再看向靳羽,面上的表情是:你看,是吧?
话题很快被绕开,因为舅舅和沈聿开始聊起了医药行业的前景,像是在继续他们刚刚在楼上的谈话。
靳家,从覃浅的外公辈起就从事医药行业,家族里有三家制药厂、两家原料药厂,还投资了医药研究所……总之靳家的人对这个行业,说熟知也不为过。
沈聿说得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听。偶尔发表几句观点,倒是都让在座的几位长辈眼睛一亮。
小姨和两个舅妈看着对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眼底里都是赞赏。话不多,沉稳,有头脑,有见地,有涵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长得太令人赏心悦目了。
尤其是大舅妈,那眼里写满了:未来女婿,锁定了!
靳家所有的孩子都学了相关专业,毕业以后不是入厂就是进研究所。靳羽回国后,也是在自家的研究所效力。
那时只有覃浅是家里的例外。
虽是外孙女,但她从小在靳家长大,外公对她同样寄予厚望。但她偏偏最讨厌化学课。高中第一个学期下来,元素周期表都没记全。高考之前,她靠着强硬补课,死记硬背才将分数给拉了上去。化学带来的恐惧感让她对和医学相关的人和事,从心理上开始排斥、绕道。
结果大学刚入校,她就看上了沈聿,T大医学系成绩最好的学子。
那时候,她打听完所有关于沈聿的八卦信息后,盘腿坐在寝室的床上,手里捏着一枚硬币,托腮凝神思考一个重要决定。
医学系骄子沈聿,她追,还是不追呢?
覃浅手里的筷子扒拉着米饭,思绪越飘越远,总觉得刚刚有个重点好像被她忽略了?
覃浅蹙着眉头抬眼的时候,恰好对面的沈聿转过头来,这一瞬间的目光接触,她忽地了然,他是真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所以,当年她费那么大劲,三天两头围在这个人身边转悠,最后只是给人留了个“有些面生”的印象?!
这也太伤自尊了!
覃浅有点儿生气,不,是越想越气!
她这个人一生气就特别有胃口,以前追他的时候,他每拒绝一次,她就会去大吃一顿。从火锅到烤肉,从潮州菜到苏帮菜。学校周边的小饭馆她都是熟客,一个人埋头痛吃,吃完把嘴一抹,人又神采奕奕,吃顿饭跟去买能量似的。
所以覃浅放下筷子的时候已经想通了。那会儿她追沈聿时,他连正眼都没瞧过她,所以按这么想,六七年后不记得她也是情有可原?
想是这么想,可覃浅心里憋得慌,一秒都不想留在这里了。
饭毕,覃浅去和长辈辞行。大舅应允,忽地又问她怎么回去。打车是万万不能的,太晚了,一个女孩不安全。
他又说:“你稍微等会儿,司机马上过来,顺道一起送沈聿。”
覃浅瞬间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就是不愿和沈聿待在一个空间里才要先走的,这会儿倒是弄巧成拙了。她不能表明心思,也不能推拒得太明显,最后只好应下了。
安排定了,覃浅就坐到沙发上等,陪着外婆聊天。外婆患痴呆症有几年了,总将膝下的小辈们记混,这会儿又误认为她是靳羽。
她帮外婆纠正了三次,外婆才算记起了她。
沈聿坐在不远处,和覃家长辈们闲聊着。她控制不住目光瞥过去,却正好撞上他扫过来的视线。覃浅赶紧扭头,抬手抓了抓头发,试图掩盖那些莫名的心虚。
车来了,时间刚刚好。
覃浅和外婆道别,沈聿与覃家长辈们辞行,经过客厅时,他站定等了一下她。
外婆慈祥地笑着,招呼覃浅:“浅浅,下次再带男朋友来家里玩。”
覃浅一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倒是身侧的沈聿微微笑着应了声:“外婆,我会常来的。”
覃浅内心感激了一下,却又觉得不适合跟沈聿表示什么,便转身先往前走了。
上了车,两个人都坐在后排,但一左一右隔得很开。
车子在黑夜里平稳地驶出,车内静谧无声。这种最适合滋生暧昧的场景,曾经的覃浅求之不得,可如今却只剩尴尬。
但就刚才的情形而言,是该道谢的,礼数可不能少。于是覃浅微微偏头,启唇道:“谢谢。”
沈聿侧过头,眉毛微挑:“嗯?”
那声音像是刻意压低了,还拖长了音调,在这被路灯映得忽明忽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撩人。
覃浅努力用最平静的语调说:“抱歉,我外婆不太认得人了。”
“是阿尔茨海默症?”
覃浅点头:“嗯。”
同样是嗯一声,怎么听着味道就有着天差地别呢?
沈聿看着她,那双眼亮透了。他说:“没事,老人家高兴就好。”
覃浅笑了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离开他眼中那片闪耀的星空。长大了,应该学会不留恋和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她想。
又是一阵沉默。
手机突然响了,是覃浅的。
那边说的是英文,所以覃浅这边也用英文回:“嗯,落地了。”
“没事,你放着吧,我只回来两周。”
那边又说:“等会儿能视频吗?想看一下你出生的地方。”
车内很安静,覃浅不知道旁人能不能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但余光看见沈聿侧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她心一紧,不知怎么的就想挂断电话,含糊着回了一句:“再说吧。”
到了小区门口,司机本想开进去,覃浅推说不用,示意他车上还有沈聿这个客人,省得耽误时间。
覃浅推开车门时,沈聿刚好接了个电话。覃浅回头看了一眼,心想:正好就此别过,连招呼都不用打了。
这套公寓是覃浅高中毕业后母亲买给她的,为了方便她上学,离T大很近。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为了追沈聿,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宿舍里。
后来她出了国,这套房子便彻底闲置下来。虽然没怎么住,倒是定期有人打扫。她这趟回来前,母亲已经让人把日常用品都给补全了。
覃浅进了屋,将行李扔在玄关,找到遥控器开好空调,往沙发上一坐,就再也不想起来。她双目放空,被扯进回忆里。
那年高中毕业,覃浅打破靳家的传统,填报了外语系。为了不让外公失望,入学前,她还郑重地宣誓,一定好好学习,年年拿奖学金回来给他瞧。
flag(大旗)立完的第一个月,开学典礼上,沈聿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原本低着头玩手机的覃浅,一抬头三魂七魄便都丢了。
铆足劲追了一个月,愣是连话都没搭上一句,覃浅连夜重新制定策略,结果忘了第二天英语精读课有随堂测验。她人生的大学第一考啊,没及格。
这门课的随堂测验分数是要折算计入期末考试成绩的,T大的奖学金制度很严格,每门课必须在95分以上,不用掐指算都知道,她的flag已经倒了!
那两个月,覃浅都没敢回靳宅。
既然学业已经失意,那只有在爱情上扳回一城,才不枉她顾此失彼啊。于是追求沈聿这件事,成了她大一生活的重中之重。
她那个时候用一个月的早餐,复制到了沈聿的课表。但凡和自己专业课时间不冲突的,她都会跑去蹭课,甚至还上过好几节化工设备机械基础课。为了创造共同语言,她甚至每节课还认真地做起了笔记。
有一回,她为了挤出时间陪“未来男朋友”上课,熬了一个通宵做完自己的作业,结果在第二天的环境科学概论课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那堂课的教授脾气不太好,停下来,扫了一眼全班,问:“这是谁的女朋友?”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沈聿。
那天课后,沈聿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眼神冰冷地质问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那个时候的覃浅能做到完全屏蔽他的态度,眼神热烈地反问:“那你是想跟我有完还是没完呢?有完呢,咱们俩得先开始一下……”
覃浅话还没说完,沈聿已经转身走了。
那时的沈聿对她何止是冷漠,每次见到她,都恨不得自己有隐身技能。
覃浅闭着眼摇了摇头,想晃走那些恼人的记忆。这到底是什么青春啊?太羞耻了!
隔天清晨,覃浅是被邻居装修的电钻声吵醒的。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沙发上,刚坐起来,手机就响了。
是靳羽,问她要不要去一趟研究所。
“有什么事吗?”
靳羽静了一秒,回答:“我爸让我带你参观一下。”
覃浅现在的专业和靳家研究所的项目正吻合,她本来也想了解一下国内目前的水平,便欣然答应了。
在研究所的门禁前,覃浅给靳羽打了一通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接她,覃浅见到来人,先是一惊,下意识地确定了一眼墙面上的标志。
沈聿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刷开门禁道:“靳羽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电梯里,覃浅给靳羽发消息:沈聿怎么会在这儿?!
刚要点发送,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把“沈聿”两个字删掉,改成了“你同学”。
昨天在饭桌上介绍时只说了名字的音,普通人听完,是不可能准确打出“沈聿”这两个字的。
沈聿忽然问:“靳羽说你想参观研究所?”
覃浅一愣,转头看他,心说:不,并不是我想,我是被邀请来的。
沈聿继续说:“她不在,我可以代劳。你想先看哪里?”
覃浅微微蹙了一下眉,品了一下“代劳”这两个字,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是我姐的男朋友?”
虽然靳羽否认过,但从昨晚出现在家宴上,今日又出现在这里,靳氏可是家族企业,不是准女婿实在说不过去。
可问完她又有些后悔,关她什么事呢?
时间静止了三秒,不,也许十秒,总之覃浅在等待答案的那个瞬间里,连呼吸都变得异常绵长,像一部电影,被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了。
“不是。”他看着她。
暂停键被取消,画面动了,有人走动,在他们身后的格子间里来来去去,脚步声、交谈声、敲击键盘发出的打字声,不远处还有复印机打齿的声响……
沈聿接着说:“这边我还算熟。”
都说到这里了,再拒绝也不好,覃浅客气地道:“那就劳烦沈先生了。”
沈聿扫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研究所参观得差不多了,靳羽的电话才终于回过来,说在外面谈点事,顺道定好了位子,一起吃饭。
手机挂断的同时,餐厅地址已经发到她的微信上,最后还交代要把沈聿给一起带过去。
覃浅无奈,只能转述靳羽的话,沈聿倒是没说什么。
是一家新开的日料店,人不多,一进门就看到了靳羽,在靠窗的位置,她身边还坐着一位美女。
靳羽给他们介绍,这是表妹覃浅,这是学妹林铮。学妹林铮对覃浅笑了笑,说了声“你好”算是打招呼。侧过头,她的嘴角勾起大大的笑容,声音也甜腻:“沈师兄,好久不见啦。”那尾音要是有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覃浅这才知道,靳羽和沈聿确实是同学,美国杜克大学医学院的同期硕士生,而林铮是他们商学院的学妹。
沈聿颔首,淡淡地道:“你好。”
林铮眼睛亮亮地说:“刚听学姐说你也在这里,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自从沈聿毕业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也没机会见。因为沈聿从不参加聚会,连同学聚会都不露面。
沈聿笑笑,没接话。
覃浅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孩,这电放的,要能储存起来,这家店大概一年都不用交电费了。
林铮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前几天在新闻上看到,你们仁禾和靳氏在合作?”
沈聿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一旁的覃浅惊讶了一下,仁禾?付氏旗下拥有国际水平的医疗机构仁禾医院?
所以刚刚他才会出现在研究所?昨晚在老宅和大舅相谈甚欢?和她表姐靳羽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覃浅不自知,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彻底松了下来。
林铮抓住机会,发出了下一个信号:“师兄,我们公司最近开发了一款母婴监护监控管理平台,我能约你们的负责人谈一谈吗?”
近几年,一大批专注女性健康的App进入市场,尤其是母婴类,表现最为出色。但因为同质化严重,加上有限的用户需求,使得竞争异常激烈。再加上这两年互联网医疗兴起,若以先进的医疗设备为依托,连接孕妇、医院一站式的服务,将会大大提高用户的黏性。
仁禾背靠付氏集团,资本雄厚,医疗设备也最为先进。若是选合作方,在国内所有医院的排序里,仁禾自然是首选。
服务员恰好来上小菜,四五个小碟子,沈聿伸手帮忙,摆到桌子的里侧。
等人一走,沈聿才道:“能,去吧。”说完眼皮都没掀一下,林铮面上先是一喜,之后等了等,却见沈聿一副已经把话说完了的样子,神色有些僵。
能不能约?当然能。但不提负责人是谁,也不说帮忙引荐,这是明晃晃的事不关己,在拒绝她。
靳羽见气氛不对,立刻打圆场,开玩笑道:“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呢。”
林铮递给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她哪是要挖墙脚,她这是想挖人,最好能挖回去当男朋友。
沈聿手上沾了些调料,起身去洗手间。靳羽见他走远了,才揶揄道:“还没死心呢?”
林铮也不怕被当众拆穿,反而宣示主权般地问坐在对面的覃浅:“表妹,我男人是不是很帅?”
谁是你表妹?
还有,你管谁叫你男人呢?
靳羽扑哧笑出来,说:“我妹和沈聿是大学校友……”
“是吗?”林铮闻言眼睛一亮,转头问覃浅:“是T大吗?沈聿以前有女朋友吗?追他的人多吗?”
覃浅看着林铮那张八卦脸,心想:以前追他最猛的那个人就在你眼前。
覃浅拿起筷子,夹了一根中华海草,碧绿碧绿的,一看就很难吃。但她要掩饰内心的狂躁,嚼了几口后咽下去,然后才说道:“我比他小一届,不认识他。”
不认识怎么会知道小一届?这话明显有漏洞,但林铮没注意,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看着覃浅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覃浅一愣,心说:你又不是要泡我,不用这么搭讪吧?
林铮转头对靳羽说:“真的,你妹看着特面熟。”
靳羽的手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摆了一下,问:“你看我们俩,像吗?”
到底是表姐妹,理应有些像的。
恰好沈聿回来,靳羽问他:“沈聿,你觉得我和小浅长得像不?”
覃浅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打量,仅仅三秒钟,也许更短,然后听到他严肃认真的语气:“三分。”
沈聿那张严肃的学术脸,将林铮残存的疑虑彻底打消,随后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那时候的覃浅,也以为这只是林铮面对她和靳羽时一时之间产生的错觉而已。
饭后,四个人往餐厅外走。靳羽去结账,沈聿接了个电话一路走出去。
覃浅应付着林铮无数个关于沈聿上大学时的问题。
漫长的几分钟过后,靳羽回来,沈聿也接完电话走回来。靳羽一脸佯怒地看向沈聿:“说好了我请,你怎么又埋单了?”
沈聿冲靳羽说了一句:“下次。”之后他的目光扫过其余两位女士,“你们谁懂德语?”
覃浅嘴唇翕动,未开口,倒是身旁的林铮眼睛一亮,立刻举手:“学长,我懂!”
“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甲方是德国公司,翻译在飞机上暂时联络不到,所以你确定懂?”
林铮的手第一时间缩了回来:“这样啊,那我可能不行。”
靳羽忽地想到什么似的,转头说:“浅,我记得德语是你的三外?”
沈聿的目光也转向覃浅,她心一紧,犹豫了两秒才说:“是,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说过了……”
沈聿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那你试试。”
她刚刚不是拒绝的意思吗?
直到坐上车,覃浅还在恍惚,她怎么就要去试试了呢?
给沈聿当翻译这件事,若换了以前,她真是巴不得,只要能接近他就行。但她现在不是十八岁,知道项目对于一个公司的重要性。每一个环节,甚至是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岔子。何况她现在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
正值午高峰,车子走走停停几十回,说不上是刚才没吃舒服,还是晕车了,覃浅此刻头昏脑涨的。
沈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问:“身体不舒服?”
“不是。”覃浅想了想,还是决定摊牌,“沈先生,我真的很久没练习过德语了……”
沈聿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表情:“那正好,趁此机会练习一下。”
“……”
原本想说的话被噎住,覃浅思考了两秒,开门见山道:“我不确定我懂,所以很有可能会把你的项目搞砸。”
沈聿看着她,笑了笑:“FK的研究员,德语够用。”
覃浅:“……”
FK是覃浅任职的研究所,四分之一的员工是德国人,合作方也多是德国企业。
覃浅下意识地想回一句“过奖”,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还没来得及表现出震惊,又听到他问:“什么时候转的专业?”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还没完全接收和消化他发出的信息,又被他扔出的下一个炸弹炸得面无血色。他问:“你大学念的不是外语系吗?”
覃浅整个人僵住,然后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同一条信息:他认出她了!
冬日里的阳光浅淡、稀薄、慵懒,在铅灰色的天空中晃悠几下,又迅速躲进厚厚的云层里。
天暗了,像是要下雨。
那种将落未落的阵势悬得人心慌,就像此刻的覃浅。
但在没求证也没定论之前,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或许在他这里,他所有已知的一切,只是靳羽无意间提起的家庭成员信息。
这么一想,她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嗯,想学就转了。”
到了大三才想转系,这绝对不是正常人会干的事。可到了覃浅这里,只在饭桌上稍提了一句,靳家的人全员一致表态通过。
特别是靳爷爷,他实在是太高兴了,看外孙女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误入歧途又立刻改邪归正的少年,特别满意,特别舒心。为了让她追上进度,还勒令二舅家的表哥靳辰辅导她。
她和靳辰原本并不算亲近,却因此被拉近得都快成亲兄妹了。
刚才的问话就像是他随口一说,并未再深入,而覃浅也沉默着没再开口,只是一路上都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拒绝人,然后就到了仁禾楼下。
Z市的仁禾有一栋专属的楼作为办公外加实验室,所以门禁格外严格,连电梯都是刷瞳孔的。
从电梯口出来,覃浅跟在沈聿身后,突然听到有人问:“你怎么来了?”
覃浅循声望过去,对面的人穿了件白大褂,一脸惊异的模样。沈聿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问:“SQ项目的其他资料在哪里?”
“在我那儿。”
沈聿:“拿过来。”
李樾走了两步,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来,抬手抓了抓后脑勺说:“那个项目不是……”
沈聿打断他:“李博士,麻烦再倒两杯水。谢谢。”
原本只是纯粹路过去食堂用餐的李博士:“什么?”
李樾在仁禾工作了将近两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异性绝缘体沈医生身边出现女生。好奇心作祟,让他完全忽略了饥饿感,回办公室拿了资料,又把茶水奉上。
小会议室里,沈聿翻了两页资料,抬头见李樾还杵在那里,没半点要挪动步子的样子,毫不留情面地说:“你可以走了。”
李樾轻咳了一声,说:“我不饿。”
沈聿:我问你饿不饿了吗?
坐在一旁的覃浅,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身上没有半点遭受到社会“毒打”的痕迹,对人依旧保持着“生人勿近,熟人也需保持距离”的疏离感。
这么多年未见,他还是他。
李樾也不介意,转而直接看向覃浅,甚至伸出了礼貌之手求握:“你好,我叫李樾。您是?”
覃浅一愣,立刻起身伸手回握,说道:“你好,我是覃浅。”
李樾:“你好你好,我在这里工作。”那亮得跟安了双管节能灯似的眼睛里,装满了“你跟我们高岭之花来这里干吗”的八卦潜台词。
覃浅想着自己要怎么回答,刚加入的临时小伙伴?
沈聿瞥了一眼那两只短暂相遇随即又分开的手,将资料合上,看向李樾:“看得出来。”
李樾:“……”
听这冷如冰霜的声音,再不告辞,就会有告别仪式了。
沈聿翻着手里的资料,忽然开口问道:“听靳羽说,你明年年初要回国了?”
是有这个打算,FK的合约即将到期,再加上最近实验室那边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
覃浅笑笑:“还没决定。”
“有方向吗?”沈聿从那堆文件里抽了几份出来,转头看她,又说,“回靳氏?”
覃浅微微蹙了下眉,靳羽说得还挺多。果然,目前为止她只是作为靳羽的家人存在,根本不存在久别重逢这件事。
既然两人的关系定位在这里,这个问题就属于私人范畴了。
覃浅不想答。
既然当初选择只做同学或路人,现在又何必在意我本人何去何从呢?并不是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要无条件地告知吧。
受过伤的人,总是很容易被触到敏感点。覃浅也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可听到他这不深不浅的一句话,就莫名地想发火。
沈聿见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去,似有愠怒,将手上刚刚选好的文件递过去说:“你先看看这个。”
覃浅接过文件,暂且压下心中的那点不快。反正是不怎么相干的人,为这点事生气就更没必要了。
覃浅收回心思看资料,一页页纸翻过去,眼底是难掩的兴奋和喜悦,问:“这是仁禾要做的新项目?”
覃浅手上拿的资料,正是国际最顶尖的医疗机器人项目。近年来,由于医疗系统的重组和对微创手术意识的加强,手术机器人在医疗界已经得到广泛运用。但由于技术和市场被国外制造厂商垄断,导致每一台引入国内的机器,价格都相当“漂亮”。
除此之外,机器人的机械臂是一种高值耗材,基本每条机械臂最多使用十次。高额的购置费加上维护费,直接导致国内手术机器人的普及率低,手术费用也远远高于常规手术。
覃浅刚毕业那会儿就对这个项目感兴趣,但那时国内对于这个项目的科研工作还是一片空白。所以在毕业以后,她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去FK。
可没想这才过了几年,我们的技术已经可以与世界比肩,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能有所超越。
覃浅看完,把资料整齐了,放回桌上,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内心却因接触到了国内最顶尖的项目团队而震颤不已。
沈聿:“欧洲已经建立‘Robotics for Health-care’(机器人医疗)网络,促进医疗机器人的发展和应用。但国内到目前为止,依然还算是新兴市场。”
覃浅没接话,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激动,等着他继续说。
“我看过你之前写的论文,论点和角度都切得非常好。”
覃浅确实写过一篇关于手术机器人前景的论文,她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一直都是认真而有态度的。后来,那篇论文还发表在一家比较权威的学术期刊上。
只是那时学术尚浅,很多论证不够精确,不值一提。
“所以呢?”覃浅感觉到他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临时请你帮忙只是一个幌子,”沈聿顿了顿,双手在桌前交握,“我们是想邀请你加入这个项目。”
沈聿:“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倒是十分坦然,后面的话里的语气更是盛意拳拳。只是他用了“我们”,而不是“我”,他此时代表仁禾。
程序上是这样的没错,邀请态度也绝对诚恳,项目更是覃浅十分迫切想要加入的。但唯一让覃浅介意的,就是对面坐着的这位,沈聿。
那些旧日青春里的美好与伤痛,早就被一张无形的网给收起,在年复一年的春风里,被日光晒干成印迹,沉到心底的某个角落里。
如今他坐在对面,言语里满是客气、欣赏和需要,可她早已不是十八岁的她。
那个只要你瞥一眼,我便能奉献上全世界的覃浅。
她回他,嘴角的弧度疏离客气得刚刚好:“很感谢你的看重,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