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之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北国之秋

此时此刻,我正漫步在九月的阿拉斯加原野。这里是麦金利山(Mount McKinley)脚下的高山苔原(Alpine tundra),一望无际。北国之秋,有着难以言喻的美。

今天早上,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沙丘鹤(Grus canadensis)的合唱。咕咕咕咕……仰望蔚蓝的天空,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仔细一瞧,只见一队排成V字形的鸟正从北方的天空飞来。它们飞得实在太高了,所以我刚才没发现。那是沙丘鹤的秋季迁徙。它们结束了在北极圈的营巢大业,正在返回南方的途中。

爬上视野开阔的山丘,只见遥远的远北群山蒙上了薄薄一层新雪。风捎来了一丝丝冬天的气息,吹在微微出汗的身上很舒服。我卸下勒着肩膀的登山包,稍事休息。就在这时,我看到苔原的树丛中伫立着一只嘴尖鲜红的小鸟,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那到底是什么鸟啊?我试着缓缓靠近,原来那鲜艳的口红,是它刚啄过的蔓越莓(越橘)[2]的颜色。

等到欧洲山杨(Populus tremula)与白桦的叶子开始发黄,苔原的地毯染上了酒红色,阿拉斯加便迎来了短暂的秋天。新绿的全盛期只能持续一天,红叶的全盛期同样也只有一天。原野的秋色是一天深过一天,由各种植物编织而成的苔原马赛克美不胜收。当好几个大晴天过后的寒夜过去,你定会在第二天发现四周的风景出现了些许变化。只消一夜的工夫,秋色就加深了许多。因为北风如画笔般扫过了原野。

蓝莓、蔓越莓等树果成熟了。候鸟吃个不停,为漫长的南下之旅做准备。熊也拼命地吃,为漫长的冬眠积蓄脂肪。北国自然的恩泽与南方略有不同。那是在严苛的环境中被高度浓缩,然后在转瞬间散去的自然恩泽,带着某种紧张感。

“今年的蓝莓怎么样啊?”

在这个季节,这句话成了阿拉斯加人的日常问候语。可见人们也在为漫漫冬日储备秋天的恩赐。

在秋季的山林漫步时,每每觉得乏累,我都会摘些蓝莓吃。找一片蓝色的果串隐约可见的树丛,一屁股坐下来,把伸手可及的蓝莓都吃光,再挪个几米接着吃就行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今年我的裤子又染上了红色与蓝色的污渍。

每到这个时节,大家都会对去摘蓝莓的人说:“千万别跟熊头碰头哦!”这可不是玩笑话。因为熊和人都会埋头吃果子,边走边吃,连头也顾不上抬。我有时候也会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仔细环视四周呢。

在那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一本叫《莎莉摘越橘》的绘本。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在秋天上山摘树果的母女。女儿莎莉跟在母亲身后,一门心思地摘,走着走着,竟和母亲走散了。就在同一天,熊妈妈也带着小熊上山吃果子。不一会儿,小熊也因为吃得太专注跟丢了母亲。不知不觉中,莎莉跟着熊妈妈走了,而小熊却跟着莎莉的妈妈走了。在阿拉斯加,这本绘本描写的故事可是很有现实感的。

就在我穿越山谷间的陡坡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种十分可爱的叫声。哔!哔!我仔细观察四周,只见一块大石头的顶上端坐着一只鼠兔(pika),叼着满满一嘴的枯草。说时迟那时快,它跟离弦的箭一般撒腿就跑。我一路紧追,跟到一处岩缝,看着还挺像它的藏身之地的。蹲下来一瞧,发现岩缝里铺着整整齐齐的枯草。它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一点点囤积物资呀。

站在山丘上凝神远眺,发现一群驯鹿正走过远方的山脚。它们应该是去南方的森林地带过冬的吧。春天出生的小鹿也都长大了,紧跟在妈妈身后。漫长的旅程也快迎来尾声了。

在傍晚的湖畔,我遇到了带着孩子的驼鹿妈妈。可小鹿只剩一只了。驼鹿一般是一胎两只,但我很少在这个时期看到带着两个孩子的母鹿。因为其中一只往往会在出生后一个月内被狼或熊吃掉。对母鹿而言,同时保护好两个孩子实在太难了,难免会折损一只。

当连日从头顶飞过的沙丘鹤编队也消失在南方的天空,当极光在晴朗的夜空翩翩起舞时,秋色也在不经意间褪了色。再等上一个星期,那一天定会到来。这一刻,就是为眼前的原野染上耀眼色彩的红叶的全盛期。

秋天明明那么美,却能莫名地让人的心情焦躁起来。是因为远北的夏天太短,一眨眼就结束了?还是因为漫长黑暗的冬天已近在眼前了?只要下过初雪,大家便能做好思想准备,心境也能平和下来……而我偏偏很喜欢这种秋意。

通过流转的季节,我们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朝无尽的彼方流淌的时间。我觉得大自然的这套机制真是再妙不过了。一年一度,转瞬即逝,教人依依不舍的季节,我还能在人世间与它相逢几回?也许清算剩余的次数,才最能让我们痛感人生的短暂。

对我来说,阿拉斯加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个季节。

1993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