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事篇
一、中国使用香物的始源
(壹)启蒙
说起中国人有载的使用香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约3000年前,《尚书·君陈》中写道:“我闻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1)显然那时的人对香气的理解与现代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先说“香”这个字的产生,从小篆体来看,上黍下口。
“黍”是谷物的统称,“口”则代表装谷物的容器或是人口,它的意向为“五谷装在容器内或食用时所散发的怡人气味”,这便是古人对“香”这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初步认知。宋代《陈氏香谱》开篇就说“香者,五臭之一,而人服媚之”,可见香气是五嗅之中最被人类所喜欢的味道。
“香”的甲骨文。
宋代,佚名《九歌图》(局部)。纸本水墨辽宁省博物馆藏收录于《宋画全集》(画中车辇上放置着香炉)。
而在上古周公之时,他却用“香气”来比拟“明德”,可见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将香气提升到精神层面,从而在很多方面开始享用,并已经形成了使用的习惯。依此可见,应该更早,中国先民已经开始使用有香气的物质,并开始主动思考香物与人们生活的必要关联。这一点也在之后的考古发掘中得到了证实。(2)
如今,我们或许更加在乎所闻到的香气是否可以浓丽明艳,是否可以讨自己喜欢,并想方设法寻求更纯粹的气味,甚至不惜以化学手段合成,以求大量的产出、大量的使用,人人深浸其中,大多都忘记了自然之芳香。
而在古人眼中,生活的周匝,或许是一朵鲜花,或许是一片香木,或许是一粒种子,那些有着香气的物质,都是具备了某些神秘天命与高崇气质的。就如先人屈原,在其所著的传世佳作《离骚》中便将多种香草比作忠贞之人,而将椒榝(3)之属比作谄佞之徒,更因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等句开创了“香草美人”以物喻志、以香喻人的先河,这使后世忠贞贤良之士找到一种喻己与喻志的美好方法,也将中国式的用香文化正式拉开了序幕。
(贰)祭祀
对香气的崇拜开始于祭祀之礼,《礼记·郊特牲》曾说:“诸侯为宾,灌用郁鬯,灌用臭也。”(4)其中“郁鬯”是一种香酒,是用鬯酒调和郁金之汁酿成的,是当时用于祭祀或待宾的必要饮品。这句话的意思是,诸侯朝见天子,宴席上酬酢(5)所献的是郁鬯香酒,献的就是这种酒的香气。这便是“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的道理,就是说,对于至为崇敬的天神,并不是以食物的美味为贵,而是要以气味的浓郁为贵。
郁鬯香酒是用黑黍酒和郁金汁一同酿造而成
《尚书·虞书·尧典》中有一段尧禅让帝位于舜的记述:“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其中“柴”便是一种燔烧木头等物的祭祀礼节,《礼记》中也有“柴于上帝”之说,可见“燔柴”是当时非常常见的祭祀行为。再如《诗经·大雅·生民》中载“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其香始升,上帝居歆”。(6)以燔烧香草和奉献祭脂来供奉神明,以求来年兴旺发达,这便是人们的美好心愿。由此可见,用香物祭祀,在当时已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活动了。
宋代丁谓《天香传》说:“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高明,所以达蠲洁。三代禋享,首惟馨之荐。”也就是说,从古以来,供奉神明,祭祀禋享,首要供奉的便是“香气”的供奉,虽未听说沉、乳之属,却有百家传记中的芳草之美了。就如前文所说的屈原,在他的著作《离骚》中记述了多达十九种香草,《九歌》中也有十六种之多(7)如此看来,对香物的崇拜,在上古时期已经非常普遍,而用这些香物做供奉与祭祀的历史也由来已久。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会用香来供奉神明,祈祷富顺,这应算是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其生命力之顽强,无论经历了多少战火动乱,也不曾消迹,俨然是中国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了。
或许世界对我们的认知也是如此,英国作家王斯福在其所著《帝国的隐喻》中写道:“香火是中国人用来沟通人与具有灵性的神明的基本特征。”试想,在物资、交通均不发达的上古时期,人们在“燔柴”的祭祀活动中偶然发现了拥有特殊香气的草木之属,一定会感到非常神奇,并将其看作是与天地神明交流的渠道,奉为神圣。如此想来,这便是人们对香气向往的一个开端吧。
宋代画作中的祭祀场景(燔柴、祭牲、礼乐均不可少)。
(叁)礼仪
古代中国十分注重礼仪,对于个人来说,保持身体的清洁是非常重要的日常礼节。
周人的礼仪开始于每日的清晨,《礼记·内则》载:“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笄、总。”意思是儿子侍奉父母,要鸡鸣之时就起床,洗手洗脸,漱口,梳头,扎好头发,插上发簪固定,打理完毕,然后才能服侍父母起床吃食,每日如此。不仅要做好自身的清洁,还需为父母“五日则燂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燂潘请;足垢,燂汤请洗”,即每五天一次为父母烧好热水洗澡,每三天为父母洗一次头,这期间若脸脏了,便用热的淘米水为他们洗脸,如果脚脏了,就烧些热水为他们洗脚。《仪礼·聘礼》中也讲:“管人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这样的礼节是基本的待客之道,“沐”为濯发,“浴”为洁身,客人来宿,便需管事之人为他们准备好沐浴的事宜,这是主人家一定要做到的待客之道。除此日常礼仪之外,朝臣面见天子更是要沐浴更衣。比如一生以克己复礼为己任的孔子,若遇重大事情需要面圣,便会“沐浴而朝”,以示对天子的尊重。周代为了方便诸侯朝见天子,还专门设立了“汤浴邑”,以供面圣之前的沐浴之事。《礼记·王制》一篇中便有:“方伯为朝天子,皆有汤沐之邑于天子之县内。”(8)
如此重视个人卫生这件事的中国人,在沐浴时用香物来洁身香体,伴随着对香草香木的理解,便日渐充斥到日常生活之中:有如《九歌·云中君》中说到的“浴兰汤兮沐芳”;还有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记录传统农事的历书《夏小正》中记录到的:“(五月)蓄兰,为沐浴也。”这些记载正是沐浴香汤的体现。试想,在没有香水和日化产品的上古时期,浸了兰汤的身体,自带了芳兰的气息,便似拥有了兰心蕙质一般,这才是香物让人如此向往的原因吧。
(肆)食用
用香草为食物增加香气,也是使用香物的一个契机:上古时期有一种吃食名为“腶脩”,是一种加入香料制成的干肉。在宴席中上菜时,需要先上腶脩,然后再上其他菜品,这也是贵气味不贵口味的意思。
另外还有上文提到的“郁鬯”香酒,是用珍贵的黑黍酿造的,再调以郁金汁而做成的一种香洒,也是祭祀礼仪上常用的饮品,所谓“周人尚臭,灌用鬯臭”,就是说周人推崇香气,所以祭祀中要用香酒。
《九歌·东皇太一》中有诗云“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有桂酒椒浆之说。王逸注:“桂酒,切桂置酒中也;椒浆,以椒置浆中也。言己供待弥敬,乃以蕙草蒸肴,芳兰为藉,进桂酒椒浆,以备五味也。”这“桂酒”便是用玉桂浸制的美酒,玉桂乃肉桂的别称;“椒浆”是用花椒浸制的微酸的饮品,后人也认为是一种浸制了花椒的香酒。以蕙草蒸肉,用兰草为垫,奉上桂酒与椒浆,这真是五味俱足啊!
到了汉代,我们已经开始进口胡椒等香料,因此便兴起了“胡饭”的风潮。《后汉书》有记:“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如此看来,这位东汉的皇帝非常开放,十分喜欢外来文化,其中“胡饭”便是添加了各种外来香料的饭食,想必比起汉饭来说,要更加美味吧。
彩绘砖,切肉,嘉峪关魏晋墓出土(上古时期,常有一种用香料加工制成的干肉,名为“腶脩”)。
(伍)贸易
众所周知,在西汉时期形成的丝绸之路是一条商品贸易之路,东起汉代都城长安(今西安),西至古罗马为结束,全程6440公里,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商道”。在那过去的一千多年时间里,人们用脚力、驼马运送着沿途各地的商品用以交换,以此来满足彼此的需求;与此同时,沿途各国各族的人们也交流着彼此的文化、信仰和思想。因此,这条路在那个时期便担起了东西方文化与财富互换的重任,让世界格局也开始发生改变了。
在这条路上,商品诚然是最主要的角色。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必以轻小而贵重的东西作为贸易的主角,就如唐代僧人义净法师所翻译的经著《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中云:“云何体轻价重?谓缯彩及丝、郁金香、苏泣迷罗是。”此为那些商人普遍认同的一个观点。其中所谓的“缯”,即丝织品的总称。在那时,发达的丝织业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在很多地方曾一度达到家家养蚕、户户纺织的地步。这些美轮美奂的原料或成品,曾是罗马人、埃及人最为钟爱的奢侈品,并不惜以同等价值的黄金作为交换。据记载,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便是那些缯彩的忠实爱慕者,如罗马诗人卢坎的史诗《Pharsale》中写道:“克利奥帕特拉的白腻酥胸透过西顿的罗襦而闪闪发亮。这种罗襦是用赛里斯人的机杼织成,并用尼罗河畔的织针编出粗大透亮的网眼。”赛里斯(Sinae),意为丝国,赛里斯人便是那时罗马对中国人的称呼。
在这条丝路上,商人们把美丽的中国丝绸运往西方的同时,也将西方国家特产的名贵香料运往中国,比如郁金香、苏泣迷罗(sukismila,小豆蔻),还有迷迭、安息、乳香等等,一切令这个东方大国所迷醉的芳香,通过漫长的旅途,逐渐走入了中国人的生活,至此,我们便开始享受着那些外来香料的美妙香气而不能自拔,更不吝笔墨地赞美着它们:“众华烂以俱发,郁金邈其无双。比光荣于秋菊,齐英茂乎春松。”在那时,东汉的皇宫中已经开始种植诸如郁金、迷迭等,多少人被它们华丽的花姿和馥郁的香气所倾倒,化作痴人沉醉其中。这些商品便是魏文帝曹丕在《迷迭赋》中所感叹的“越万里而来征”的异域芬芳呀!
2016年制作的“秋日润燥香丸”,清雅宣肺,很适合秋冬干燥季节来使用,其配料中就含有郁金与安息。
(陆)医药
明代政府曾多次对民间下达“禁香令”,以求通过强制的手段禁止国人使用外来香物,但却事与愿违,一直都无法真正贯彻。究其原因,固然有各层级办事机构“大打折扣”的实施行为,更多的原因应来自民间的广大需求:不仅为祭祀求仙所用,更重要的是这些香物已被广泛用于医药业,成为很多组方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即“香药”。
“香药”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晋史学家陈寿所撰《三国志》中:“县官羁縻,示令威服,田户之租赋,裁取供办,贵致远珍名珠、香药、象牙、犀角、瑇瑁、珊瑚、琉璃、鹦鹉、翡翠、孔雀、奇物,充备宝玩,不必仰其赋入,以益中国也。”这一条目是说西晋时期对交趾(今越南北部)一地实施怀柔笼络政策,论其税赋,便说此地所产的这些珍奇异宝,已储备充足,无须再仰仗此类赋入了。只是这时的“香药”一词,却不是特指一个物类,而是指“香”与“药”两种物品,因其性状相似,便合在一起作为一个项目被记录下来。在之后的三百年里,这个名词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物类的专有名词,既能作为香料使用,也可以作为入药治病的舶来品,是为“香药”,以沉香、乳香、安息香、檀香、龙涎香、麝香等物为代表,记录在案。之后,这个词还涵盖了国产此类药物,成为一个特定的药物种类而充斥在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
因为这些香药在芳香开窍、辟毒祛邪上的卓越功效,曾被各医家记述论证药理,并大加使用。如成书于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中就记载了多种具有药用价值的芳香类药物:如木香、麝香、甘草、松脂等,论其药性,均为上品;又如成书于五代前蜀的《海药本草》中也记述了木香、零陵香、茅香、甘松香、迷迭香、沉香、薰陆香、乳头香、丁香、返魂香等外来香药的药性及用途;再如隋代的《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9)与发现于敦煌莫高窟的《敦煌香药方》(10)中也均有多个使用香药调和的日用方剂,诸如隋书的“治腋下臭方”“疗口臭方”及美色方中的“令身面俱白方”,唐书的“薰衣方”“面脂方”等;到了明代,李时珍在其著作《本草纲目》中更将香药详细分为“芳草类”与“香木类”;清代卢之颐甚至在其著《本草乘雅半偈》中用辩证的方法来论证珍贵的香木“沉香”与其珍贵品种“奇南”之间的阴阳关系及药性差别。(11)由此可见,这些香料在中国用药文化里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直到今天我们仍在使用,如常用的“沉香化气片”“安宫牛黄丸”“牛黄清心丸”“速效救心丸”等成药,均是以香药为主料或辅料,配以其他草药,精制而成。这些药物的普遍使用,足以说明那些“香药”有着卓越的功效,并在我国医药领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1) “我听说:‘最好的政治会发出香气,感动神灵。不是祭祀的谷物发出的香气,而是圣明的德政发出香气。’”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6页。
(2) 据考古发掘证实,距今5300~4300年的新石器时代的良渚文化遗址中曾出土两件陶制熏香炉。
(3) 《楚辞·离骚》:“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王逸注:“榝,茱萸也,似椒而非椒,喻似贤而非贤也。”后遂以“椒榝”指谄佞之徒。
(4) 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74页。
(5) 酬酢:宾主互相敬酒(酬:向客人敬酒;酢:向主人敬酒)。
(6) 此两句大意为:“祭祀之事共商量,燃脂烧艾味芬芳。杀了公羊剥了皮,烧烤熟了供神享,祈求来年更兴旺。”“香气四溢满庭堂,上帝降临来尝尝。”王秀梅译注:《诗经》,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28、629页。
(7) 《离骚》中的香草有艾草、琼枝、扶桑、秋菊、木兰、江离、芷、秋兰、宿莽、荃(菖蒲)、蕙茝等;《九歌》中的香草为沅芷、澧兰、蕙、杜衡、麋芜、荪等。
(8) 意思是:“为方便方伯朝见天子,都在天子的王畿内设有供诸侯斋戒沐浴的汤浴邑。”其中“方伯”为“州牧,管理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87页。
(9) 《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收录于日本典籍《医心方》,记载如下:“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治腋下臭方:雄黄五分、麝香五分、石流黄六分、熏六香五分、青焚石五分、马齿草一握,”方中含有两种名贵香料,即麝香、熏六香(即熏陆香,乳香)。
(10) 《敦煌香药方》收录于《唐敦煌钞本》,见《中国香文献集成》,中国书店,第19册第23-31页。
(11) 明代卢之颐编纂的《本草乘雅半偈》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奇南一香,原属同类,因树分牝牡,则阴阳形质,臭味情性,各各差别。其成沉之本,为牝,为阴,故味苦浓,性通利,臭含藏,燃之臭转胜,阴体而阳用,藏精而起亟也。奇南之本,为牡,为阳,故味辛辣,臭显发,性禁止,系之闭二便,阳体而阴用,卫外而为固也。”其中“奇南”也作“奇楠”、“棋楠”或“伽南”等,为音译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