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珠暗投蒙尘光
自从中秋夜湖上一曲成名,当夜嫣儿便被招到嘉靖寝宫永寿宫中居住。隔不了数日,便有加封为宁妃的消息传来,虽然地位仍在张淑妃之下,却因为圣眷正浓,赫然成了后宫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凤花虽然是她贴身的侍婢,却也只能留在青云宫中,一连数日,也未能见到嫣儿的面。
所幸嫣儿正是当宠,青云宫中,不免人人都对凤花笑脸相迎。孟冲虽然不敢露面,却把每日饮食起居都打点好,凤花也乐得清闲,每日里独自住在诺大的后院中,只是潜心练习嫣儿所教授的琴曲。
这日她正在房中练琴,忽听有人在门外道,“这是什么曲子,还怪好听的。”
凤花抬头看去,却是朱三站在门口,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她不免好气又好笑,“这宫里你还真是来去自如。”虽是说笑,仍是起身给他搬了个凳子。
“天下之大,哪里不是来去自如,”他大棘棘的便坐了下来,随口道,“我在门外听你弹了老半天了,真觉得好听呢,再给我弹一段吧。”
凤花一笑,却收了琴,给他沏了杯茶,道,“尝尝这个,最近新制的茶,沏了三次才出色的。”
朱三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却笑道,“日子过的不错嘛,这新沏的枫露茶,裕王府里未必能有这么一碗,你这儿到是随随便便就沏出来了。”
凤花见他识货,笑应道,“这会子香枫才下,自己去后苑西山上采去,满山不都是的。采回来去了叶尖,兑上七分玉泉山的上好泉水,三分枫叶上的晨露,再蒸露三次,便可得了一罐子,每次沏茶时兑上一匙,哪有什么稀罕的。”
朱三仔细把玩着茶盏,“难得的可不就是这功夫。”
凤花一晒,“您老大驾光临,来找我这个小小的宫女有何事呀。总不是就为了听曲喝茶来的吧。”
“本来是找你有点事,”朱三低声笑道,唇已凑到她的耳边,“不过现在觉得,以后没事老能找你听个小曲喝口茶也不错啊。”
凤花面上一红,只觉脸上有些发烧,避开他道,“没事快去别的屋里混去,我这儿等会而还有事要忙。”抬头见朱三只是眯着眼笑看着自己,心里说不出的异样难受,别过脸去不理他。
却听朱三笑道,“好了,别使性子了。我来就是问问你有什么打算。你主子现在红了,服侍她的人多的是。总不能把你拘在这宫里一辈子吧。”
“这宫里好好的,我出去作什么。”凤花心里有些发慌,嘴上冗自强道,“你不是早说了我是个贪恋富贵的人么。”
“你就嘴硬吧,”那人的声音在背后冗自笑道,“要是将来你主子不放你走了,兴许还有我可以帮你。”
“嘁,谁要你帮。”凤花嗔道,转身便撵了朱三出去,抱着琴再也弹不下去,自己心里也有些不明白,是为谁生了闷气?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黄叶儿扯絮似的直往下落,西苑的宫道上转瞬铺满了厚厚的一层。九月刚至便是重阳,正是登高佳节,宫中各殿早早配上茱萸,蒸了花糕。这日午后,嘉靖帝循照宫中旧例去登万岁山,大臣宫人都要随驾,一行人提壶携楹便从北面神武门出来,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凤花品阶虽低,却也跟在众多宫人中凑个热闹,眼见出了宫苑北门之后,风物竟越来越熟悉,这万岁山不正是紫禁城之后赫赫有名的景山么。想来百年之后明亡之时,崇祯帝便是在这山上一棵歪脖树下吊死,却不料在嘉靖朝,不祥的景山居然还有万岁山这样的名字。这景山也着实不高,原是永历年间,明成祖在此堆放煤炭以备宫中所用,因而也叫煤山,原本只是小小的一个土丘罢了。站在山顶回望帝阙,但见金水桥映着一轮新日,宫内红墙浮碧,琉瓦生辉,似是笼罩在一片升腾着的紫色雾气中。此时宫中多已种菊,近处是丹桂飘香,远处苍茫宫阙,间有金菊点缀其间,着实耀眼好看。
一路上凤花尚在左顾右盼间,不知不觉已随着众人登至山顶,嘉靖皇帝行完登高之礼后,照例会有小宴。重阳风俗,要喝菊花酒,吃重阳花糕,皇家风俗亦与民间无异。此时人人都得了宫中执事的分发的花糕,就连队伍之末的凤花也得了几块。
筵席正中,嘉靖身侧坐着的华服女子便是嫣儿,只见她高髻入云,蛾眉粉饰,着实光鲜照人。不过半月功夫,张淑妃却由众星捧月的天上落到了地下,此刻她的座被移到嫣儿之侧,自是冷眼瞧着嘉靖给嫣儿夹了一块花糕,两人执壶饮酒,相视而笑,眼里全然没了别人。张淑妃只觉众人眼光都冷冷瞥向自己,顿时如坐针毡,面色不免格外惨淡。凤花远远瞧着,忽然倒觉得这位张淑妃有几分可怜。忽听首座上的嫣儿娇笑两声,说道,“臣妾有支新学的曲子,想唱给陛下听呢。”
嘉靖含笑望着她,口中轻轻嚼着一只红茸。
嫣儿翩然起身离席,一挥广袖,半掩芙面,背对着筵席的方向,轻声唱道:
“一枕孤峰宿暝烟,不知身在翠微巅……”
嫣儿的声音悦耳异常,虽然低沉,却依然顺风送入众人耳中,直让人陶醉不已。凤花一直留神看着主座处,此前嘉靖皇帝一直略带笑容的看着,虽然眼中有欣赏,更多的却仍是几分玩味,然而听到此句,嘉靖竟然蓦的一震,身子不自主的前倾,侧耳细听,满是凝神:
寒生钟磬宵初彻,起结跏趺月正圆。
尘梦幻随诸相灭,觉心光照一灯燃。
明朝更觅朱陵路,踏遍紫云犹未旋。
嫣儿虽是清唱,然而一曲唱来婉转沥沥,吐字圆润,一波三折,令人醉然。一曲终了,仿佛可绕梁三日,众人皆是陶醉。席中却仍有不少机灵的人,偷眼只是瞧着嘉靖的脸色。
嫣儿回到座上,用力推了推尚在发愣的嘉靖,撒娇道,“臣妾唱的不好听么。”
嘉靖半晌才回过神来,击着桌案赞道,“此曲只应天上之有,爱妃唱的更好。这是何人所做?”
“是臣妾的老师所作,”嫣儿咯咯笑着,面色如芙蓉春晓,看不出半点心机,却让座旁的严嵩心下一沉,“臣妾在裕王府时,便听得熟了,嫣儿虽然不太懂这诗的意思,只觉得诗句是极好的,于是编了曲唱给陛下听呢。老师说,这诗还有个名字,唤作觉心踏月歌。”
“觉心踏月歌?”嘉靖轻拈须髯,目光中多了几分赞叹,“爱妃的老师又是何许人?”
嫣儿笑着向人群看去,一眼便扫到裕王妃身后一个青衫人影,她微微对那人颌首,青衫人身上一僵,便从人群中走出:
“小臣不才,曾为娘娘做过几日西席,闲暇所做的诗,有污了圣听。”
嘉靖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脑海中似有些印象,“你是……”
“陛下,这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翰林张居正,现在裕王府上为侍讲学士。”秦福悄声提示道。
嘉靖满意的点点头,“原来是庶吉士出身。这诗作的甚和朕意,觉心踏月,有几分通仙的意思。你可入宫来为朕写青词。”众人中低低的起了惊叹羡慕之声。
青词,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要求文辞华丽,骈俪妙言,嘉靖皇帝痴心修道,最是沉迷青词。在位三十余年来,九任内阁首辅都是因为善写青词而得到宠幸,如今朝中把持国政十余年的严氏父子,便是因为一笔青词写的“深合帝意”而长久圣眷不衰。今日张居正能被皇帝亲自指名去写青词,可算是绝无仅有的恩宠了,指日便是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嫣儿费尽心思,便是想举荐张居正给嘉靖帝,此时眼见就要成功,自是心中欢喜,嘴角微微带笑。首座之侧的严嵩闻言,暗自心惊,递了个眼色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独眼儿子严世蕃。比起严嵩来,计谋善变的严世蕃其实更得嘉靖宠幸,他虽然眇了一目,但洞察世事之精明,却尤在许多明眼人之上。此时他只眯起了一只眼,细细打量着俯身跪在地上的张居正。
张居正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却并不说谢恩的话。
嘉靖为人最是猜忌,见他如此,心生狐疑,喝道,“你莫是不愿入宫为朕写青词?”
“先生还不快磕头谢恩,”嫣儿见状不妙,一壁暗示着张居正,一壁笑着出来解围,“圣上有所不知,臣妾这位老师性子很是谦和,只是就在书斋中不太涉世事罢了。”嘉靖闻言脸色稍缓,只盯着张居正。
“臣在裕王府中侍读,不敢期望入朝为官。”张居正平静道,声音虽然很低,却依然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嫣儿闻言色变,吃惊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居正,脸色瞬时煞白。
“张居正,”凤花心里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和自己一块喝酒的“叔大”居然就是历史上赫赫不朽的名臣张居正,想来叔大该是他的字号之类了,凤花暗骂自己糊涂,她飞快在脑海中搜索张居正的信息,隐约记得他是在隆庆年间进入内阁的,后来成为首辅,此时应该还是默默无闻之辈,怎么会现在就惹来这么大的祸事?
眼看嘉靖面色越来越是不善,便要发作。凤花大是着急,忽然福至心灵,取下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交到身旁阿保手中,悄声道,“快将这个交给你师父,请他想想办法,务必要救这人。”
一旁的景王忽然起身求情道,“父皇,三哥最不喜父皇修道求仙,就连今日重阳登高的盛事也不肯随驾,据说是独自在府上闭门读书。这张居正是三哥府上的侍读,想来是待得太久了受了影响。还请陛下给三哥一个面子,不要降罪。”景王看似是求情,实则却是落井下石,轻巧的便把祸事引到了裕王身上。而裕王贯是不来参加宫中一切筵席活动,嘉靖久已不满,此时听言,目光恶狠狠地便扫向身侧,却见裕王果然又没有来,只有王妃翁氏脸色惨白的独自坐在席上。
嘉靖怒极反笑,拍案打翻了一个果盏,桂花糕滚落了一地,只听他喝道,“真是朕的好儿子,好儿媳……”
翁氏瞬时花容失色,嘴唇直哆嗦的跪下颤声道,“臣媳惶恐,王爷虽然不羁,却对父皇最是恭敬孝顺,从不敢在背后有谤毁之言……”
席上众人见嘉靖天威震怒,都有几分惶恐,各自噤声屏气。嫣儿因为事因自己而起,眼见姐姐跪在地上请罪,也不敢出言半句。
严嵩见状,抚着白须,眼见张居正这小子不识抬举,居然自寻死路,倒免去了很多麻烦。而裕王与自己多有不和,此时见野火烧到裕王身上,心里很是高兴。一片寂静中,却听有人叫道“陛下”,声音铮铮然很是悦耳,严嵩抬眼看去,却不知何时,仙风道骨的蓝真人已从人群中走出,对嘉靖躬身一礼,朗然道:
“陛下,今日九月九,乃是重阳佳岁。九者之尊之数,更是修练体玄最佳之时,辰酉合化金,巳申合化水,贫道算过,今日申时三刻,乃吸天地灵气,修玉阳真道最妙的时辰。陛下切勿耽搁了吉时。”
在嘉靖心中,炼丹修仙乃是第一等的大事,此时听得蓝真人如此说,自是天大的事都要抛在脑后,只唯恐误了修炼的吉时,大是焦急,忙站起身来,连声说道,“真人指教的甚是,快快起驾回宫……”
眼见一场天大的祸事,变这么消解了。众人都唯唯诺诺跟在圣驾之后离开,景王心中不甘,狠狠地盯了蓝真人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渐渐的,人群都已散尽。
“你过来,去把桌上收拾了。”一个执事太监匆匆走了过来,见凤花穿着普通的低等宫女服饰,腰间又无令牌,知道她是粗使的宫女,便安排了她去收拾筵席上的杯碟。
留下来收拾残席的宫女见她瞧着面生,都有些欺负她。宫里做事,下人之间原有许多门道机巧,譬如此时一起做事的宫女们原都互相熟识,都偷懒捡着做抹桌子的活去干,却有一个约莫有些头脸的宫女,拿眼斜觑着凤花,板着脸吩咐道,“你去把这些杯盏都拿到山后清涧里洗了,可仔细些,莫把这些贵重的器皿摔坏了。”她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宫女都相视偷笑着。
凤花也不知有诈,费力的端着十余个酒盏去向山后走去。山路崎岖难行,凤花端着的酒盏都是金铜所制,甚是沉重,这一路走的颇为艰辛。所幸绕过一块大石,赫然便能看到一条清溪汩汩从山间流出,水色清澈见底,溪中白石洁净可爱。
山阴处寂静无人,从适才热闹的筵席间来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霎时有些如隔天日的感觉。暮色轻轻笼罩了山林,万籁寂静间,只有飞鸟投林之声。
凤花挽袖蹲在溪边,她本不惯做这样的活,不留神溪水濡湿了鞋,脚下全湿透了。九月天气,已有些凉意,溪水凉丝丝的,很是刺骨。
“这水里凉,快站出来。”忽然有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凤花吃惊的回过头去,却见朱三皂衣青衫的正站在背后,一手拈起了污秽的酒盏,皱着眉头说道,“是谁让你做这些下人的活。”
凤花脸上一红,轻声道,“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做这些活是应该的。”说着,她拿过朱三手中握着的酒盏,浸在溪水中细细擦洗着。
“他们难道不知道你是翁宁妃身边的人么?”他声音不高,却有些怒意。
“那又如何。”凤花心绪纷乱,淡淡的垂下头去。
朱三一把扯过她浸在冰冷溪水中已经通红的双手,怒声道,“我偏是看不得你做这些,跟我走。”
“跟你又能去哪?”凤花微微使力,挣脱了他的手,却不看他。
朱三怒气更甚,一眼却瞥到她退的双足都浸在水中,更不免有几分心疼,一伸手便把她扯了过来,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直直看着她,眼中蕴着怒意,“这宫里有什么好,偏你这般死心塌地不愿走。”
“我会走的,”她呼吸一滞,不能忍受他逼视的目光,放软了声音,低下头去,“只是现在还不能走,我有些事还没做完……”
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望着眼前女子半垂绣面,眼前的这一切,仿佛是似曾相识的场景。他自失的一笑,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松开了女子的手腕,两人近在咫尺,只是瞬时如同隔了一重生死的距离,静默半晌,他方涩声道:“不说这些了……把鞋袜除了吧,都湿透了,会有些冷的,等会儿鞋袜干了我再送你回宫去。”
山涧旁燃起小小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烧着枯枝叶,爆的火星乱窜,围在火堆边的两人却都是无语相对。
夜里下了钥,嫣儿依旧没有回青云宫来,看样子又被留在永寿宫了。凤花刚回青云宫正准备安寝,忽听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凤花姐姐,快开门呐。”听声音似乎是阿保,只是语音却格外急促。
凤花燃了一枝膏柱,口中应者“就来”,披衣起身去开门,却见只有阿保肩上伏着一个满身血迹的女子站在殿外,那女子看上去已昏迷过去,芙面俏丽,星眸睫长,不正是嫣儿么。凤花大惊之下,和阿保一起搀扶着嫣儿到床榻上,却见嫣儿冗自昏迷不醒,粗粗检查身上,见她只着了一件薄衫,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鞭痕血迹,瘢痕交错,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凤花看得不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保满面惊恐,不似平时里顽皮的样子,急急说道,“入夜的时候,皇上在永寿宫打醮,娘娘和蓝真人原在旁陪着,不知怎地皇上突然晕了过去,娘娘急忙传太医来,施针煎药,皇上却至今没醒。后来张淑妃娘娘赶来了,见状大为怪罪翁娘娘,命内侍抓了蓝真人,还对翁娘娘施了鞭刑。后来来了许多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都围在永寿宫里,师父见宁妃娘娘被打的半死,扔在殿外没人管,便命我偷偷把她送回来。”
凤花瞧着床上的嫣儿满身伤痕,早已坠下泪来,问道,“可有什么伤药能给她用上么,这会子怕是所有太医都集中在永寿宫了,宫里也找不到个大夫。”
“没有太医的方子,拿药恐怕是难了,”阿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师父命我把娘娘送回来时,偷偷塞给我的,说是疼到万不得已时,可以抹在鼻下,止疼能有奇效。”
凤花接过瓷瓶,疑惑的打开,却见是研得细细的黑色粉末,闻起来隐隐有些刺鼻。阿保说道,“我可不能久待下去了,得赶紧回去复命,姐姐好好照顾娘娘吧。”凤花点点头,感激道,“宁妃娘娘这条命,是你们救的,我替她多谢你和你师父了。”阿保干净利落的还了个礼,也不多话,便起身出去。
“先生……笛……笛子……”床上的嫣儿轻声念叨着,面色越来越红红,冗自昏迷不醒,额头滚烫,却发起了高烧,凤花守在床边,拿湿帕子浸了井水,覆在嫣儿额上,却怎么也褪不去嫣儿的热度。眼见嫣儿虽然睁不开眼,却紧紧皱着眉,看上去似在忍受极大痛苦,凤花再也没有办法,伸手打开了阿保拿来的瓷瓶,用小指盖挑了一些放在嫣儿鼻中。
嫣儿轻轻呼吸了一下,慢慢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亦舒展了许多。只是额上依旧烫的怕人,眼见湿帕子拧了一把又一把,高热依旧不曾退下,隔不了多久嫣儿又开始说胡话,拧着眉翻来覆去的闹,看样子身上的疼痛又反复了。凤花无法可施,只得又挑了那黑色粉末替她止痛,眼见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嫣儿的病情竟无半点好转,那瓶粉末却用的几乎见底了。
凤花忙得手足无措,眼见得嫣儿烧得迷迷糊糊,又开始低低哭泣着说胡话了,凤花大急之下,便批了外衣,出门去找个办法。
湖对岸永寿宫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不少忙出忙进的身影。凤花一咬牙,便往湖对岸行去,心道今日为了嫣儿的性命便豁出去了。然而走到永寿宫门口,却看到许多带刀侍卫守在门前,一脸戒备之色,并见不到太医模样的人,向来都在殿内。正踌躇间,忽听快马疾驰而到的声音,便有内侍报道,“裕王殿下到”,接着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马,神色焦虑的往殿里行去,那人不正是下午还在山里见到的朱三是谁。
凤花一时心绪纷乱,不及去分辨心中滋味,只一眼瞅到裕王一行最末,正牵了马去拴在殿侧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凤花再也不及多想,躲着侍卫快步跟了过去,轻声叫道,“叔大。”
张居正一怔之间,已看到她,便驻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那马打了个响鼻,一口腥气喷到凤花脸上,凤花一呆,这才发现自己为了躲避侍卫,已然快站到马厩里了,她来不及解释,只急促道,“快想办法去救救嫣儿吧,她受了伤,现在又发热昏迷不醒,可一个大夫也找不到。”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张居正一壁栓好了马,一壁却拉着她往殿外走。
“你不进去了?”凤花问道。
“这边的太医多的是,不少我一个,”张居正轻声道,脚步却并不停下,“王爷出来还得一会儿,我先随你去看看嫣儿。”
青云宫里,嫣儿面色红的怕人,双眸紧闭,嘴唇轻抿,身上覆着薄被,唯一露出来的手腕上也是血红斑驳的鞭痕。
张居正轻轻掀开薄被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怒道,“是何人下这样的毒手。”凤花拧着湿帕轻轻擦着嫣儿滚烫的额头,含泪道,“张淑妃趁这个时候对嫣儿下手,肯定是早有的准备。嫣儿的高热一直不退,宫里也没有大夫来,连药也取不到了。”
张居正边号脉边写着方子,说道,“高热倒不怕事,只是身上伤势太重,须得快些上药,免得落了残疾。我现在就出宫去找药。”
“你多久才能回来?”凤花愁面道,“这瓷瓶里的止痛药甚得不多了,等会儿怕嫣儿痛起来没了办法。”
“止痛药?”张居正本欲出门,闻言略驻足,拿过凤花手中瓷瓶,打开细细闻了闻,惊道,“此物何处而来?”
“这是秦公公偷偷拿来的止痛药。”凤花老实答道。
“这是福寿膏,也叫阿芙蓉,用多了就会成瘾,到时候人会形销骨立,脱形而死,”张居正握着瓷瓶的关节已是发白,怒道,“这东西我朝明令销毁,民间不许种植。福寿膏就算磨成了粉也不会改变它的毒性,这样的邪物怎么会流传进宫里。”
凤花脸色瞬时煞白,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鸦片么。却听张居正厉声吩咐道,“现在所幸用的还少,不会成瘾。只是以后断断不可再用此物镇痛,无异于饮鸩止渴。我这就去取药,马上回来。”
夜色一幕幕落下,似要消融夜幕中一切隐隐的生机,只遗一片黑暗。凤花枯坐在床边,忽见窗外一道电疾流光,便是天边雷声滚滚,瓢泼大雨如盆倾而下,打在瓦上噼啪作响。一场秋雨一层凉,她更担心嫣儿伤势加重,便把薄被轻轻为她掖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凤花始终不敢入睡,耳边时时听着殿外动静,期盼着张居正能早点拿药回来。忽听榻上的嫣儿嘤咛一声,悠悠转醒。凤花大喜,瞬时攒集了一夜的紧张担忧瞬时放下,说道,“谢天谢地,你可终于醒了。”却说嫣儿睁眼,乍看到是凤花守在身边,亦是忍不住眼眶一红,放声而哭。
凤花急得手足无措,轻轻搂住了榻上的女子,柔声安慰道,“可是身上痛么,不要怕,回来了就好了……”说话间,抬眼却见张居正推门而入,手上提了两个厚厚油纸包着的包裹,手中撑了一把纸伞。他的发髻上犹沾着雨水未干,青衫早已透湿,只有手中两个油纸包看上去护的很好,一滴水渍也未沾道。
“先生,”榻上的嫣儿显然没想到进来的会是张居正,眼中瞬时有了熠熠的神采,腮上如同凝着新荔,只激动道,“你……你怎会……”
“药照方子煎就成,服用时再加一匙黄酒为引,如此连服七日,便不碍事了。”张居正把油纸包递给凤花,回看嫣儿时,神色如常,“娘娘受伤很重,虽然不至致命,但还需多多调养。微臣都留了方子。”
“先生……你又救了我一次,”嫣儿泪盈于睫,伏在榻上低泣。
“娘娘还要感谢凤花姑娘,是她冒着危险去永寿宫为娘娘求救的,微臣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张居正微微一掸青衫上的水痕,满身清峻如旧,却道,“微臣还得赶去永寿宫,这就告辞了。”话毕,便携着纸伞匆匆出门去了。
嫣儿痴痴的望着门外,一袭青衫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她已是泪流满面。
三日后,秦福带来了一道旨意,让嫣儿在青云宫中好好休养,不必再去永寿宫侍驾,随旨意还带来了许多御赐的伤药补品,着实好言慰藉一番。嫣儿依旧病卧榻上,连接旨都未能起身。只闭目听完旨意,便又沉沉睡去。
然而在重阳后第二日嘉靖皇帝便醒了,宫里悄悄传说是用了张淑妃的一剂秘方。嘉靖醒来后并未再提及嫣儿,仿佛忘了这个人一般,却密旨意把蓝真人从天牢里放了出来,照样宠信如旧。
那夜的事依旧疑云重重,转瞬之间翁妃失宠,张淑妃重新坐回了后宫中第一人的位置,又搬回了永寿宫中居住。然而宫里再也无人再敢提及,曾有个被皇帝亲封为“九天仙子”的翁宁妃,人人都惧怕张淑妃的威势,青云宫前门可罗雀,又恢复了往日清净。
转眼秋尽冬至,叶儿都坠尽,孤零零的只剩些枯枝,便是寒雀飞过,也择枝不肯停栖。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太液池结了厚厚的冰,午日里偶有昏暗的阳光一照,只觉得光鉴逼人,上面都可以行人。宫里各殿早已锁了长窗,挂上了厚厚的毡布。
这日是冬至,眼瞅着厚厚的浓云堆在头顶,寒风洌洌的刮着,吹的城楼檐头的铜铃叮咣乱响。天色昏暗,仿佛水晶冻子一样雾蒙蒙的,凤花轻轻挑着毡帘朝外望了,只觉那冷风嗖嗖便往屋里灌,她冷的缩回了屋子,搓着手道,“可真冷啊,这天色,怕不是要下雪。”
窗边坐着的宫装女子正是嫣儿,她的伤势早已痊愈,只是脸色依旧白的怕人,虽然被凤花迫着穿了件雪青平金比甲,又套了厚厚的双披羽缎袄衫。小脸裹在了刺绣如意风帽里,更显得只有巴掌大小,没什么血色。此时嫣儿只是淡淡的颦着眉,握着一管精密的细豪,伏在案上抄着道德经,密密的蝇头小字抄了一页又一页,听凤花抱怨,笑道,“这会子就叫冷了,这屋里还烧着暖暖的炭盆呢。从前在南边的时候,才是真的冷,屋外虽不是滴水成冰,反是屋里冷的让人撑不开手,可比这冻得怕人。”
凤花努努嘴,往火盆里夹了块炭,却道,“南边真这么冷,万岁爷却还往南方跑么?”
嘉靖昏厥病初愈,太医院的脉案只说是脉象虚浮、外感风寒,而致惊风。太医院院判万太医为此上折,奉劝皇帝去南方温暖潮湿的行宫去休养。生平求仙讳医的嘉靖帝,竟然破天荒的准了太医院的折子,刚刚立冬的时候,便搬去南京的行宫住了,宫里各司监的人跟去了十之七八,张淑妃贴身侍驾,钦定的随行名单里自然没有嫣儿了。此时西苑的宫室内十室九空,唯一还有人住的,除了青云宫的嫣儿主仆,还有因身体不适没有随去南京的韩太妃。
此时听凤花提起,嫣儿脸上神色一黯,语声似被胶凝,“万岁小时在南方长大,许是不习惯在北方过冬……”凤花看她神色,自悔失言,忙笑着岔开道,“可管那些闲事作甚,秦总管临走时留了阿保在宫里,昨天过来了一趟,说司礼监里新晋了娘娘最喜欢的徽府歙县的玉蝉供墨,回头要给娘娘送来。”
嫣儿闻言且喜,“如此最好,这里的墨都快研完了,可正着急呢。”
凤花且笑且收拾着她桌上的墨砚,说道,“每日抄经抄经,可要抄成个女道士了。这会子都快下钥了,快莫写了。晚上吩咐膳房送些材料来,叫上阿保一起过来,我给你们做个新鲜的菜吃。”
“镇日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抄些经卷有意,”嫣儿笑着搁了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最近老吃你做的新鲜菜式,嘴都要吃叼了,那还能想着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