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殿箫鼓惊寒霜
掌灯时分,宫里所有的殿阁前都燃起了宫灯,远远望去似一条条飞龙般点缀着诺大的宫殿群,看上去煞是好看,然而颇为扎眼的却是紫禁城正中的三座主要殿阁都被黄色布缎蒙上,看上去荒废许久了。实际上自十余年前的一次火灾后,朝廷一直迟迟没有拨出银两来进行修缮。
抬着凤辇的队伍照例走过场般的在三大殿前转了一圈,象征性的表示着凤辇中的女子已完成了入宫的仪式,便匆匆从西边的月华门抬了出去,直奔皇帝如今的实际寝宫——西苑而去。凤花跟随着众人的队伍而行,只觉得如今眼前见到的宫殿似与大学时逛过的故宫不甚相同,牌匾都是清瘦刚劲的汉字写就,并不似后世满汉对照的字样,就连许多宫殿名称也与现代闻名的“乾清宫”、“太和殿”之类绝不相同。
然则进了西苑,眼前景致却赫然熟悉起来,气势磅礴的宫殿群之中,是一片诺大的蜿蜒的水域,湖面上波光粼粼,岸边灯光零星,偶有两三宫人湖畔而过,也是轻声蹑足,说不出的静谧宜人,这不正是凤花熟悉的北海后海一带么。想起大学时代,无数次在后海边如繁星密布的酒吧中流连,当时的凤花并未想到,有朝一日能来到五百年前的这里吧。
前海和后海的连接处,有一座窄窄的单拱石桥,镂空的云花栏板雕刻精美,翠屏卷花望柱分明,凤花脱口而出,“银锭桥?”
“姑娘怎么识得此处?”前排一个宫女奇怪的回头看着她,“你原来也进过宫啊。”凤花哑然失笑,这桥如何能不认识。曾经多少次在这桥边抱膝而坐,约上三两好友,抱着一瓶嘉士伯,就着月色也能喝一夜的酒。想不到五百年前原来就有这桥了。
依旧是天心月圆,银桥垂柳,眼前熟悉景色便如昨日般熟悉。不想转眼,换了人间。
湖边的一处殿阁内,红烛高烧。室中装饰皆新,被褥枕帕无不是用金丝银线所绣,说不出的富贵奢靡气息。嫣儿一身盛装未谢,灯下看去尤是芙面生晕。此刻她便静静坐在床边,在这宽阔高旷的殿阁中,更显得身姿娇小,可堪人怜。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红烛渐渐烧尽。凤花望着床边的宫装女子,见她娇艳脸庞上的神色由期盼转为焦急,又由失望直到黯然。当最后一丝火苗“扑的”跳跃了一下而闪灭后,诺大的殿阁须臾间陷入可怕的黑暗沉寂中。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立在一旁的凤花向窗外望去,湖对岸的殿阁内灯火辉煌,人影阑珊,隐约有莺歌笑语阵阵,觥筹交错不绝于耳,似乎是在举办盛大的筵席歌舞未散。
也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久,忽听到嫣儿低哑的声音,“天色晚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说着,似也不等凤花答话,合衣便卧在床上,面朝着墙壁而眠。
凤花心内叹息一声,有些可怜眼前的女子,她悄声退出房去,轻轻掩上了门。
第二日清晨,凤花刚刚进房服侍嫣儿梳头,便听到太监过来传旨,“恭喜娘娘,圣上旨意,封娘娘为正三品婕妤,赐居青云宫。”凤花见嫣儿仿佛充耳未闻一般,只得走了出去,含笑给几位传旨的宫人太监打赏了银钱,千恩万谢的话说了不少,总不能让人觉得失礼。再回房时,却见嫣儿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处,静静地对着菱花镜许久,在头上插上了一根珠钗。
“娘娘,该去给太妃请安了。”见嫣儿全然没有出门的意思,凤花只得悄声提醒她宫中的礼节。宫中新晋品级的嫔妃,都要去谒拜上殿。太后和皇后都已过世多年,如今宫中,自以武德朝进宫的韩太妃为尊,后宫中地位最崇的却是皇帝现下最宠信的张淑妃。
“好。”嫣儿淡淡的回答,便跟着凤花向外走去。
慈颐宫内,韩太妃含笑接受了嫣儿所行的大礼,“以后入得宫中,要多修贤良淑德之仪。我儿才入宫来,一日之内便是三品婕妤,可见圣上看爱。平日要多读太祖《女训》,方是佳妇所为。”
坐在一旁的张淑妃却掩口打了个呵欠,她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身着一身华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姿,顾盼亦可生辉。她见一殿的人都注意自己,不免对太妃娇笑道,“太妃娘娘,儿臣昨晚给皇上跳了新排的《霓裳舞》,皇上看得高兴,又灌了儿臣许多杯,侍候圣驾一夜,实在辛苦。儿臣想先告退了。”
嫣儿闻言神色微变,低下头去,紧紧抿住双唇不语。太妃点头微笑道,“回去吧,辛苦你了。”
张淑妃姗姗起身,仿若未看到嫣儿一般,只向太妃衽敛一礼,竟自便离去了。殿中一时尴尬,太妃略话了几句家常,便推说困倦,好言让嫣儿回去休息。
凤花只是一个毫无品级的都人(明代宫女中最低的一等),因为身份太低,并不能随嫣儿入殿,只得在门外等候。她心中甚是焦急,嫣儿自从昨晚开始便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知在殿内会不会出什么差错。等了不久,只见容色艳丽的张淑妃先走了出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神色嚣张的离去。
待到嫣儿神色黯淡的走了出来。凤花心知必是刚才张淑妃给她颜色了,有心想劝慰几句,却见嫣儿怔怔的望着远处,脸色苍白的吓人。
湖边,一袭青衫的身影跟随在一位长者的身后。
“叔大,你这次是随裕王进宫来的么?”老者淡淡的问。
不知何时起,人们都开始称呼自己“张大人”、“太岳先生”,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小字了,张居正乍听到老师如同从前教授学问时,那般亲切的称呼自己了,眼眶有些湿润,低头称是。
“裕王很看重你,”老者续道,“你要尽心去辅佐。”
“老师,”张居正毕恭毕敬的行礼道,“恭喜您重回内阁,望您能重振朝纲,为国除祸。”
那老者正是曾经出任内阁大臣的徐阶,此时他刚刚再次接受了皇帝的任命,第二次出任内阁次辅。他本来满脸笑意,听到“除祸”二字,忍不住神色一黯,道,“奸党之祸,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抗。如今国家积弊已深,内有严氏父子把持朝政,结党祸国,外有倭患不息,更加年年天灾,百姓困苦至极。叔大,你可否愿意回朝庭中来,老夫很是需要你相助一臂之力。”
张居正垂首沉默,并不接话。
“我上次离朝时,本已立下誓愿,此生只处江湖之远,不再回朝廷之上。若不是裕王数次来京西回龙寺中陪老夫对弈,局间几番苦劝,老夫断不会再有致仕的念头。”徐阶叹道,“裕王果敢英明,知贤爱士,是国家希望之所在。你在裕王府中侍读也好,赋闲也好,勿忘尽力报效。”
张居正目送老师的身影远去,仿佛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师变得苍老了,竟连脚步亦有些蹒跚。
回头时,张居正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盛装的嫣儿正含泪痴痴看着自己。他不便过去说话,远远的略一欠身行礼,便向宫门外行去。
自那日从太妃宫中回来之后,嫣儿再也不出殿门一步,一切饮食用物都吩咐凤花端进房中。只是每天日落,天色还未晚,殿内就会早早的燃好红烛,铺好寝卧,嫣儿便会坐在床边静静等待。一连数月过去了,转眼盛夏将逝,便是立秋了,皇帝还是一次都没有来过青云宫。
湖对岸的宫室内,歌舞声依旧夜夜不休,嫣儿却日渐憔悴,原本如花似玉的脸颊消瘦的只有巴掌大小,显得眼睛愈发大了。曾经善睐生辉的明眸,不知何时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郁之尘,脸色也变得蜡黄,明明是正荣华茂丽的二八年华,却竟有些枯槁之意。
这日临近黄昏,嫣儿在镜前细细看着自己的容貌,用手慢慢抚着日渐消瘦的脸颊。凤花轻声道,“娘娘用些胭脂吧,脸色会好些。”嫣儿不置可否。凤花从箱中翻检出半日,发现从裕王府带来的两盒胭脂都用完了,正欲告诉嫣儿。忽听外殿管事的太监孟冲传话道,“婕妤娘娘的膳食送到。”凤花不及说话,赶紧出门去拿。到了殿外,却见那孟冲白了她一眼道,“怎么这么磨磨蹭蹭,还不快拿进去。”
凤花心中有气,知这些人最是势力,见嫣儿不受宠,近来宫女太监们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送来的膳食也不如往日可口,甚至有时送来的都是冷菜冷饭。凤花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接过食盒,和颜悦色的说道,“婕妤娘娘的胭脂水粉用完了,可否劳请孟公公再领两盒来。”
孟冲也不接话,玩弄着留的细长的指甲,仿佛没听到一般。凤花见他神情难看,不愿多说,转身将食盒拿回嫣儿妆台边。只听外面孟冲的小声嘀咕音量大小正好的传到她们耳中,“又没人会看,还抹什么胭脂水粉。难不成还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真是痴心妄想。跟着这样的主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嫣儿瞬时变了脸色,紧紧抿住双唇,把镜子掉了个面背对自己。凤花替她打开食盒,只见饭菜早已冰凉,青瓷盘上稀疏的堆着几根青菜,一些烧糊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剩菜,小半碗米饭,还有点馊味。
嫣儿坦然的举起竹筷,便往口中拨着饭菜。“这怎么能吃,”凤花气的一把夺过筷子,端起食盒冲出殿外,将食盒重重掷在地上,骂道,“真是一群势力的小人。”饭菜碗筷散落一地,站在殿门口看热闹的孟冲也被吓了一跳,跳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袍子,对凤花“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把殿门锁上吧,”嫣儿忽然发话道,“这些人真是太吵了。”凤花依言将殿门锁好,眼眶不知不觉有些红了,“这一闹,就连晚饭也没了。”
“今日没了,明天还会送饭来的。”嫣儿却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对着镜子挑剔的审视着自己的容貌。她如今早已把入宫那套衣裙收在箱中,只穿着寻常的濡裙,未施粉黛,身上仍是什么首饰也没带,斜斜的梳着一个坠马髻,看上去愈发清冷消瘦。
凤花不忍看她这样,从箱中翻出嫣儿入宫那日所带的那串珠子,轻轻替嫣儿挂在脖中,“这是娘娘入宫那日,王妃替你戴上的珠子。”凤花平静道,“如果王妃今日在此,定不愿意看到娘娘如今的样子。”
嫣儿闻言一震,伸手轻轻抚摸着珠子。这串珠子在箱中放了许久,有些雾蒙蒙的,不如那日鲜亮。只是光晕依旧氤氲,遮住了脸,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凤花望着她神色仍旧沉默低落,终于忍不住一针见血道,“你还要骗自己多久呢。”嫣儿缄口不语。
“娘娘不出门一步,每天的希望都只是等着皇上来,可皇上永远都不来怎么办。”这些话在凤花心中早已憋了许久,此时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更也许,娘娘早已明白皇上是不会来的,根本就是在消极的自暴自弃,糟践自己?”
刹那间嫣儿脸上没了血色,双唇微微哆嗦,良久,她方才说道,“皇上不肯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淑妃她们日夜羁绊着皇上,时间久了皇上怎么会记得还有娘娘这人。不说皇上,这宫里还有多少人记得有娘娘这人。”凤花一针见血道,“我不知道娘娘心中有什么结可令你意志消沉至此,但再伤痛的心事,也不要放任自己去作践自己。淑妃她们费了多少心机,日夜留住皇上,就是怕有一日皇上遇见了娘娘,分去了她们的宠爱。娘娘可好,干脆遂了她们的心愿。后宫之中,人可吃人,这样下去无异与坐以待毙。”凤花顿了一顿,续道,“须知宫中最希望娘娘足不出户的,便是淑妃吧。”
“坐以待毙……”嫣儿喃喃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孟冲背后若没有人撑腰,焉敢如此放肆?”凤花冷笑道,“娘娘你要振作起来,她们正因为害怕你,才会这样如临大敌。娘娘切不要被眼前局势的不利消磨尽了信心。”
嫣儿沉默的听着,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些光亮。
“这后宫之中,娘娘可愿意相信我么?”凤花认真道,“娘娘的处境已到了最坏的境地,与其坐以待毙下去,不若破釜沉舟的放手一搏。”
……
“你为何要这般帮我?”嫣儿忽而看着凤花,“我带你入宫来,你没有怨过我么。”
“我怨,”凤花利落的说。想起春兰的遭遇,想起自己受过的苦刑,她怎能不怨翁氏姐妹,“但怨了就过了,这便是命。我不要一辈子带着怨恨生活。不想去自己折磨自己。”
“我只求有一天,娘娘有了一切富贵尊荣时,可以放我出宫去,还给我自由。”
“好,我答应你。”
青云宫外殿,凤花见四下无人,叫住了孟冲道,“孟公公,烦请将这封信交给秦总管。”
孟冲本来早就看到凤花,心中很是不快,想绕路走开。如今见她叫破,只得讪讪的走了过来,十分不耐烦道,“又是什么事,没见我忙着么。”
凤花瞥了他一眼,将信塞到他手中,半带威胁道,“孟公公,我不管你背后是什么来头的靠山,你现在总还是在这青云宫里当差。这信秦总管若是没收到,总有人会扒了你的皮。”
孟冲闻言有些犹豫,将信迟疑的拿在手中,面色却很是难看。秦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总管,直管着宫中四司八局十二监,名副其实的太监最高首领。再加上掌管着庞大的东厂特务机构,对所有人都有监视审查的使命,更是势力凌驾在内阁之上,宫中任谁提起都是三分胆寒。孟冲虽然也是一位大珰,但和秦福比起来,地位差了一大截。凤花一言便戳到了他的痛处。
“孟公公,”凤花放温和了口气,又道,“我听说孟公公入宫虽然不久,却很是有才干。然而公公如今在直殿监中,不过是掌管宫内各殿廊庑扫除之事的从五品监丞罢了,既无品阶,又无实权,岂不委屈了公公的才能。”
见孟冲脸上果然有愤愤之色,凤花续道,“婕妤娘娘最是大方阔绰,”说着她取下发上珠钗,塞在孟冲袖中,笑道,“望公公三思,有朝一日婕妤娘娘富贵荣华,是不会忘了公公的好处的。”
司礼监内,秦福捻着薄薄的信纸在灯下细看,看完之后将信递给一旁的阿保,笑而不语。
阿保沉思着将信看完,有些犹豫的问,“这样做,怕不会要得罪张淑妃娘娘?”
秦福将信凑到灯下,看着信纸被烧成灰烬,方才说道,“既入了宫,就要作一世的打算,哪能只看眼下这点成败得失。宫中生存之道,最讲究审时度势一说。会度势的,烧冷灶,不会看势的,才去烧热灶罢了。”
见阿保仍旧疑惑不解的样子,秦福娓娓道,“比如说张淑妃娘娘,如今正是当红得势。宫里的人多是凑去拍马,那都是烧的热灶。人家本来就烧的烈火旺旺,你赶去添柴加火,未必缺你一把柴,自然谈不上多看中你。倒是有的人如今烧的冷灶,便如婕妤娘娘现下一般,你添一把柴烧出点旺气来,人家自然会记得你。”
阿保顿时恍然大悟,一拍脑袋笑道,“公公过去常讲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的道理,阿保就是愚笨,没有想明白过来。”
秦福温和的笑笑,道,“你这孩子天性淳朴实在,这些倒也要慢慢去学。”
“翁婕妤如今虽然未受皇上宠幸,到底是裕王妃的胞妹,身份尊贵,不同其他。有人想阻止翁婕妤见圣驾,又能阻止多久,无异于螳臂当车罢了。所以眼下翁婕妤这里烧的是冷灶,但焉知以后不会翻身成热灶?”秦福一顿,续道,“反是张淑妃如今恃宠而骄,气焰太过嚣张,这热灶,恐怕也快要烧的冷了。”
“最近几个月来,婕妤娘娘一直闭门不出,还以为她完全被张淑妃震住了,”阿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想不到她还留了这样一个后招。”
“如今受到一些打压是自然的,老夫也想看看这位翁婕妤要多久才能醒过来,”秦福赞叹道,“只是没想到这般快就送信来了,还能用的是张淑妃一手带进宫来的小孟子送信,这翁婕妤,不是一般的人物。”
“公公,那我们便要全然去帮翁婕妤了?”阿保问道。
“也不能如此,”秦福沉吟道,“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许多事我不便出面,就交由你去办吧。”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青云宫久违的来了新的客人。这次来的却不是生人,正是秦福身边跟随的阿保。嫣儿主仆见是他来,知是秦福不便亲自出面,让他代为递话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她们许久未见过故人,仍是掩不住的高兴。
阿保来的使命很简单,只递了秦福的一句话:“是秦总管吩咐我来的。”在殿外偷听的孟冲心中一惊。再听下去,殿中三人只是絮絮的话旧聊天。阿保实际上约莫十五六岁,在凤花眼里还是个孩子。此时她更是拖着阿保的手嘘寒问暖,关切不已。嫣儿在一旁只是微笑的听着,偶尔插上几句,也都是一些无关轻重的家常话。
孟冲听得不耐,心知她们必有什么重要图谋,他作为张淑妃安插在青云宫的眼线,有理由去向自己的主子全然汇报。只是事到如今,孟冲心里却渐渐起了些变化,他心下略一犹豫,便悄悄地离去了。
凤花从门缝中向外望,见孟冲去的远了,长舒了口气,笑道,“阿保,这次终于可说说你来的目的了吧。”阿保却笑道,“在你们这里说话可真不容易,处处都要小心有人偷听。”嫣儿见他说的天真,也忍不住掩口。
“师父说了,就按照娘娘信中的意思去办,定然不会出差错的。”凤花和嫣儿闻言点点头,却听阿保续道,“师父还说,娘娘在宫里吃的用的,若是短了什么,只管递信过来,断不会让娘娘吃亏的。”
凤花闻言眼眶一红,正想说冷食馊饭的事,却被嫣儿扯了扯衣袖,只得住了口。只听嫣儿微笑道,“在宫里生活的都还习惯,并不少什么。回去替我谢谢你师父了。”
阿保也不疑有他,笑道,“这样就好。师父叫我过来一趟,主要是给娘娘递个安心。宫里人多口杂,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凤花一直把阿保送到殿外,两人言语切切,看上去是旧日熟识,甚是亲热。躲在暗处偷看的孟冲又是疑惑,又是惊心。
再回房内时,嫣儿笑着打趣道,“你是不是怪我没说饭菜都馊了的事?”凤花见她容光焕发,不似平日里病恹恹的样子,心中很是高兴,口上仍旧埋怨道,“你呀,虽说是好意,不愿闹大了惊动到别的人,可就是太委屈了自己些。”
嫣儿压着声音道,“我只想这段日子熬过去了,以后还怕没有好吃的饭菜,舒服的日子过。”她见凤花只是一声不吭的研磨练字,忽然问道,“你腰间挂的玉佩呢,怎么也不见了。”
“我没太注意,可能是弄丢了吧。”凤花在洁白的纸笺书了个“缄”字,一时住笔,似在打量字是否合适。
“你不是把玉佩赏个孟冲那狗才了吧,”嫣儿忽然眼眶一红,“你身上本就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入宫,何必再贿赂那个小人。”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娘娘何必挂在心上。”
嫣儿望了她一瞬,忽而又柔声道,“其实我们也可以求求秦总管,他出面帮忙安排侍寝,岂不容易快捷的得多?”
凤花猛地抬起头来,肃容道,“娘娘,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思,不息劳动让秦总管去安排筹备,还要多等这一个月,便是为了娘娘以后的日子打算。你是想要一时的宠爱,还是要在宫中地位稳固?”嫣儿微微颌首,“愿闻起详。”
凤花款款道,“当今圣上不满二十岁便已番王身份入京登基,在位已有三十余年,曾经有过三个皇后,个个都是已容颜绝色闻名后宫,却个个横死非命。这些娘娘都该知道吧。”嫣儿微微色变,却听凤花续道,“第一位陈皇后与圣上是结发夫妻,身怀六甲时,见皇上去抚摸两个献茶宫女的手腕,一怒之下掷杯而起。却惹怒了皇上,被一脚踹在地上,小产致死。”
“第二位张皇后和第三位方皇后,便是当年献茶的那两位宫女,年轻时都是绝色貌美的佳人,不然也不会低头之间,便被皇上一眼看中。然而随着色衰爱驰,她们二人,一个积怨病死,一个竟是被火烧死,这两位的下场比起当年的陈皇后,都未好到哪里去。”
凤花自悔当年学的不是历史专业,对嘉靖皇帝的了解除了炼丹崇道外,其他都非常有限,帮不上嫣儿什么忙。于是这些日子来,每天在宫里便是打听这些宫闱消息,一来二往也算弄了个清楚,然则她对嘉靖皇帝的冷酷无情,也多了几分了解,此时只是娓娓道来,“如今中宫之位已经空缺十余年了,就算是现下得宠的张淑妃,也不过是还仗着年轻貌美而已,焉知以后会有什么下场。你在宫里,要和皇帝斗,和其他妃嫔斗,刀光剑影却不见血,这个战场更加残酷。色衰之日,便是爱去之时,到时候想全身而退也难,难道你也想就这样投入这后宫的战争中,凭着如今的年轻貌美一搏富贵么?”
嫣儿面色惨白的看着凤花,半晌方才坚定点头道,“我已入宫中,这条路别无选择。依你说,这已经是条死路,无论是谁都免不了那个下场,还有什么活命的希望。”凤花轻轻叹口气,说道,“也不全然如此。当今皇帝虽然不会固宠妃子,却痴信修道,几十年来在西苑内斋醮炼丹,供奉香火不断,这也许是条唯一的活路。按照我们的计划去做,让你多等这一个月,便是要你做好最充分的准备,不必去被动迎战,化为主动的掌握一切生机。”
“你如此竭尽心力帮我,”嫣儿泪光盈盈,说道,“有一日富贵了,我定然不会忘了你。”
“我不要什么富贵,”凤花笑得淡然,“只求娘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凤花全然拿出了当年做项目计划的女强人气势来精心筹划,计划书写了两份,一份早已递给秦福去准备,另一份却是自己亲自监督嫣儿来完成。两人足不出户,终日只是在宫内练习,从步伐身段,到音喉谈吐,无一不力求完美。时日过了大半,嫣儿演练的也越来越娴熟。
天气渐凉,庭院中的几株银杏叶儿微黄。青云殿前的一大片荷塘上,花叶多已凋敝,轻轻缀在水上,打一个旋,晏时没入水中不见踪迹,日子便也这般缓缓如在水面划过,不着一丝痕迹。这日眼见快到了计划的日子,一大清早,凤花再也睡不安稳,匆匆起身梳洗完毕,便去司礼监中,去寻秦福。
从西苑去司礼监只需穿过窄窄一条宫廊,一路上但见银杏叶儿多已微黄,寒风中兀自瑟瑟招摇,格外添几丝愁意。才穿过内衙大门,远远便听到司礼监门前人声鼎沸,都是身着朱色官服的人们来往穿行,凤花有些犹豫,站在门前甚是踟蹰。
司礼监过去只在宫苑的侧门外有小小的一间屋子,然而随着仁宗朝起,司礼监掌印太监多了批红的大权,司礼监赫然便炙手可热起来。所谓“批红”,原是违背了太祖朱元璋严禁内监干政的命令的。然而从武宗朝至今,皇帝多半不爱理政事,于是大小奏章都直接由六部送到司礼监来,由秉笔太监代皇帝用朱笔批示,再发给内阁讨论。于是司礼监渐渐有和内阁分庭抗衡之势,小小的一间屋子也扩充成两层三进的院子,与宫内的高楼华舍相连,这里隐隐已是帝国的权利中心所在。
凤花乍着胆子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来往进出的都是各司衙官员,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然而很快,她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衫依旧,那人正从院中签房走了出来,向外行去。
“叔大?”凤花略一犹豫,还是叫了一声。那男子不期遇到她,倒是一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秦总管。”凤花迟疑道。
“替婕妤娘娘来的吗?”他清清淡淡的一笑,道,“秦总管就在楼上呢。”
“你和婕妤娘娘很熟么?”略一沉默,凤花随意的问,脑中只是在盘算思索着一件难事。
他道,“三年前,我教过婕妤娘娘几日诗文,是她荐我去裕王府上做侍读的。”
凤花颦着眉,仍是沉思。
“你过得还好么?”他的笑依旧温和,眉宇间宽清磊落,“晚上还有没有喝酒吟诗?”
“再没有那么好的月亮的,也就不喝了。”凤花回忆起那晚的月色与笛声,心中浮起点点甜蜜,瞧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温柔。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事,喜道,“这桩难题,最好莫过于请你帮个忙了。”
他亦含笑点点头,“但讲无妨。”
立秋之后,日子便一日比一日短了。申时刚过,太阳便落下山去,天色也有些阴沉。千秋殿内,张淑妃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在暖阁里忙着剪烛上灯,却见身边的管事太监鲁全一溜小跑的进了殿来。
“怎么做了管事太监,还是没半点规矩,”张淑妃不满的皱眉道,细长的指甲从手边小巧的玉脂瓶中挑了些粉末,仔细的捻在灯芯上,又在灯上套了一个镂金的水玉罩。
“奴才就是腿笨,怕宫里下钥了,赶不及向娘娘禀报,”鲁全赶紧递上一个精制的双层檀木食盒,道,“娘娘,明儿便是中秋了。这是严阁老派人送来的娘娘家乡所产的点心果饼,还有一些孝敬娘娘的礼物,都搁置在内殿呢。”
张淑妃瞥了一眼打开的食盒,只见上面一层是几个精致的苏州糕饼,她拈起一个放在嘴中,并不言语。鲁全伸手又打开了食盒的下面一层,只见里面满满都是金钞银券,各种奇珍难得的翡翠珠宝满满的装了一盒。张淑妃这才点点头,“替我回话给严阁老,就说有心了。”
鲁全收好了檀木食盒,转身又谄笑的说道,“小严学士送的八尺宽的金镶绿檀翠玉屏风也运到了,那整片的翠玉上面的花纹都是天然的,上面那只凤凰看上去都跟活的一样,小的头一次看都愣住了,那就算是在宫里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稀罕的物件。小严学士说,这是上天特意赐给娘娘的礼物,只能给娘娘送来,旁人看一眼的福分都没有。”
张淑妃听得连连点头,笑骂道,“小猢狲,严世藩给了你什么好处,这般替他说辞。”
“哪能啊,小的可是在娘娘身边的人,看到有人如此给娘娘尽小心,小的心里也跟着高兴不是”,鲁全说的唾沫横飞,“小严学士可是下了大力,从云南运到京城,路上可一点也不敢含糊了。内阁下了官文命各省都派了兵士,又盖了八百里军急的路引,这几千里的路,只花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运到京城后,光给这屏风做套架子便找了一百多个最掐尖的工匠连夜赶制,那架子上一层层的金边嵌着绿檀,说不出的精细好看。小严学士还说了,檀木架上面的雕花娘娘喜不喜欢,可以随时吩咐让工匠们进宫来改,一定要娘娘最满意为止。”
“这个严世蕃是会办事的。”张淑妃高兴的合不拢嘴,忽然又想起一事,她凑近了鲁全,有些担心的低声道,“还有那东西他捎来了么?宫里的都快用完了。”
“也都捎来了,”鲁全鬼祟的从袖中摸出一个约略寸高的羊脂小玉瓶,悄悄递给张淑妃道,“小严学士说了,娘娘只管放心,这东西还有的是,只是一次不能运来太多,在宫里怕招眼。娘娘用完了只要吩咐一声,就会有人就给捎来。”
张淑妃攥紧了小玉瓶,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
“这次的都按娘娘的吩咐掺上了香料磨成了粉,保管再也闻不出半点味来。每次只需挑一点点,用在灯上、香薰上,或者放在汤药膳食里都可以,”鲁全嘿嘿笑眯了眼,“保管可以为皇上提神,一刻都离不开娘娘。”
“你这鬼机灵的。”张淑妃一戳鲁全的脑袋,眉开眼笑把玉瓶收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