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易经》溯源
三《易》的名称
三《易》之名,言人人殊。要之,可别为二:
其一,据《三坟》书曰:“山、气、形。天皇伏羲氏本山坟而作《易》,曰《连山》。人皇神农氏本气坟而作《易》,曰《归藏》。地皇黄帝氏本形坟而作《易》,曰《乾坤》。虽不属卦,而其名皆卦爻大象。《连山》之大象有八,曰君、臣、名、物、阴、阳、兵、象,而统之以山。《归藏》之大象有八,曰归、藏、生、动、长、育、止、杀,而统之以气。《乾坤》之大象有八,曰天、地、日、月、山、川、云、气,而统之以形。皆八而八之六十四。”是谓三《易》为《连山》《归藏》《乾坤》也。
尊之者为郑樵《通志》,谓《三坟》书:“汉魏不传,至宋元丰中,始出于唐州比阳民家,世以为伪书。然其文古,其辞质而野,其错综有经纬。”非郑氏者,有马端临之《通考》云:“按夫子所定之书,其亡于秦火,而汉世所不复见者,杳不知其为何书矣。况《三坟》已见削于夫子,而谓其书忽出于元丰之间,其为谬妄可知。夹漈好奇而尊信之,过矣。”(夹漈山位于福建莆田,宋郑樵读书于此,世称夹漈先生。)《三坟》书,春秋战国之时有之,《春秋左氏传·昭公十二年》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孔子赞《易》,始自伏羲,《易·系辞下传》曰: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靳木为耜,柔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孔子自谓“好古敏求”,楚左史倚相能读,自夫子言之,则为余事耳!孔子虽未言《三坟》之名,然古有是书,则为不争之论。故于《系辞传》特书包牺、神农、黄帝取象之义。秦火亡是书,《汉志》不载,非夫子削之也。孔子所以不言《三坟》书者,因“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以《周易》为本之故也。宋元丰间,忽出现于比阳民家,固为伪书,郑氏疑而笔之,亦无可非议。
其二,谓三《易》之名为《连山》《归藏》《周易》是也。均据《周礼·春官·太卜》曰:“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同篇《筮人》亦曰:“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然亦有非之者,谓《周礼》出于东汉刘歆之伪托。刘歆死于新莽时期,不得谓为东汉。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曰:“杜子春,汉缑氏人,受《周礼》于刘歆,及东汉,歆弟子多先死,惟子春至明帝时尚存,年将九十,于是郑众、贾逵并往受业,因以传《周礼》之学。”后人诬《周礼》为刘歆所伪造,非也。《周礼》原名《周官》,《汉志·乐经》曰:“六国之君,魏文侯最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上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大司乐’章也。”则六国时已有《周官》矣。《汉书·艺文志》称:“武帝时,李氏得《周官》上于河间献王,仅缺《冬官》,以《考工记》补之。”荀悦之《汉纪》云:“刘歆以《周官》十六篇为《周礼》。自唐之贾公彦作疏称《周礼》,其后多用此名。”由此观之,《周礼》非伪书,其言三《易》之名为《连山》《归藏》与《周易》,可信也。
三《易》的作者
三《易》作者,说者亦不一,众皆谓《易经》四圣: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是也。此乃专指《周易》而言也。杜子春曰:“《连山》,宓牺。《归藏》,黄帝。《周易》,文王。”此一说也。郑玄《易赞》及《易论》曰:“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此二说也。晋皇甫谧曰:“夏人因炎帝曰连山,《连山易》其卦以纯艮为首。艮为山,山上山下(山上山下,是为重卦)是名《连山》。云气出内于山,夏人统艮正月,故以艮为首。殷人因黄帝曰归藏,《归藏易》以纯坤为首。坤为地,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殷以十二月为正,地统,故以坤为首。”此三说也。《玉海·帝王世纪》引《山海经》曰:“伏羲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黄帝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此四说也。唯今本《山海经》未载,是否另有古本,姑存之,以待后之来者。《连山易》或附于伏羲,或附于神农,或以为夏后。
《汉书·艺文志》未载《连山》《归藏》二书。陆德明《经典释文》曰:“《连山》已亡,《归藏》不行于世。”《隋书·经籍志》亦云:“《归藏》,汉初已亡。”然桓谭《新论》谓:“《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而立数。《连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郑玄《礼运注》:“得商阴阳之书,其书存者,有《归藏》。”是则桓、郑二氏曾见此二书,否则,何以言之如是凿凿也。郑樵《通志》云:“《连山》亡矣。《归藏》,唐有司马赝注十三卷,亦已亡;隋之薛贞注十三卷,今所存者,《初经》《齐母》《本蓍》三篇而已。”该三篇后亦亡。朱彝尊、马国翰,又自群书中辑之。今见于玉函山房轶书者,《连山》有剥、复、姤、中孚、阳、豫、游、徙等卦。《归藏》有《初经》《齐母》《郑母》《本蓍》等篇,然不受世人重视。
马端临《文献通考》曰:“《连山》《归藏》乃夏、商之《易》,本在周前,然《归藏》,《汉志》无之,《连山》,《隋志》无之。盖二书至晋、隋间始出,而《连山》出于刘炫之伪作,《北史》明言之,度《归藏》之为书,亦此类耳。”确为的论。是则桓谭所谓《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郑玄谓《归藏》犹存,其内容如何?未见举证。类比其为齐东野人之语,亦不为过。
宋儒张行成曰:“伏羲始画八卦,是为先天有图象,而未有书。夏曰《连山》,天易也;商曰《归藏》,地易也,有法数,而未有书。”桓谭言之太过,张氏则又不及矣。
《系辞下传》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愚意以结绳之治为“点”,伏羲则《河图》,仰观俯察,远求近取,于是由“点”而“线”而“面”,以画八卦。似可作如是观,兹试绘图于后:
卦者,挂也,挂万象于其上也。伏羲画卦,以代结绳之治,言其初由结绳之“点”,进而演为一奇()一偶()之“线”画,积线成“面”,而有三画之原卦与六画之重卦之“面”生焉,谓其“有图象而无书”可也,甚至神农氏之《连山易》,亦可如此假定。
伏羲时之“书契”,非指“六书”。“契”同“锲”,刻画也,六书中之象形字,亦为符号。仰观俯察,由八卦以代表天、地、山、泽、风、雷、水、火之类符号,再进而演为六十四种不同之符号。其演进次第程序,非常合于自然,其详情阅第二章各节。
轩辕之世,已由图像进为文字矣。《说文解字·序》云:“黄帝之史仓,见鸟兽蹄迹之迹,知文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此时之书契,则不同于伏羲之刻画,可能统一当时各部落之符号以为文字。夏因《连山》,商因《归藏》,笔者故曰:“夏、商之《易》,不得谓为有法数,而未有书,为张氏之不及也。”
文王演《易》,作卦辞;周公继之,作爻辞,是为《周易》。史实昭昭,不再赘述。
重卦的作者
伏羲画八卦,孔子已言之矣,则为不争之论。至由八卦重为六十四卦,是又众说不一。要之可别为三类:一曰伏羲,二曰神农,三曰文王。
言由文王重卦者。《史记·周本纪》称:“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汉书·艺文志》曰:“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扬雄传》云:“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于是重《易》六爻。”扬子《法言·问神篇》云:“《易》止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卦,其益可知也。”《问明篇》云:“文王渊懿也,重《易》六爻,不亦渊乎?”王充《论衡》云:“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凡此,是皆谓文王重为六十四卦也。
言由神农重卦者。《史记·索隐》曰:“炎帝重八卦,为六十四卦。”《玉海》云:“《魏志》易博士淳于俊曰:‘包羲因燧皇之图而制八卦,神农重之为六十四卦。’薛氏(晋太尉薛贞)曰:‘昔神农氏既重为六十四卦,而《初经》更本包羲八卦成列,而六十四卦具焉,神农因之也。'”朱震《易传丛说》曰:“论重卦者六家……郑康成、京房曰神农重乎八卦。”是皆以神农为重卦者。
言由伏羲重卦者。《淮南子》曰:“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之以六爻。”《隋书·经籍志》曰:“昔宓牺氏始画八卦,盖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朱震《易传丛说》曰:“论重卦者六家,王弼、虞翻曰伏羲……三《易》皆始乎八,而成六十四。有八即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非至周而修也。”孔颖达《正义》论之最详,其言曰:
郑玄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史迁以为文王重卦,而按《系辞》,神农之时,已有“盖取诸益与噬嗑”,以此而论,则夏禹、文王重卦之说,不攻自破。
其言神农重卦之说,亦未为得也。且《说卦传》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神明而生蓍。”凡言“作”者,创造之谓。神农之后,便是述修。则幽赞用蓍,是谓伏羲。故《乾凿度》云:“重皇策者牺。”《系辞上传》论蓍云:“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十八变成卦,则用蓍在六爻之后。伏羲用蓍,即伏羲重卦矣。
《说卦传》云:“圣人之作《易》也,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即言圣人兼三才而两之,又非神农重卦矣。
《系辞下传》又云:“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既象夬卦而造书契,伏羲有书契,则有夬卦矣。
又谓伏羲初画八卦,万物之象皆在其中矣。《系辞下传》云“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是也。虽有万物之象,其万物变通之理,犹自未备,故因其卦而更重之。卦有六爻,遂重为六十四卦。《系辞下传》又云“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是也。
孔氏力排众议,自是而后,无人有非之者,有之,则为附庸或增补其说。如《经典释文》云:“宓牺氏始画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朱子《易本义》曰:“伏羲仰观俯察,见阴阳有奇偶之数,故画一奇以象阳,画一偶以象阴。见一阴一阳有各生一阴一阳之象,故自下而上,再倍而三,以成八卦。三画已具,八卦已成,则又三倍其画,以成六画,而于八卦之上,各加八卦,以成六十四卦。”他如《朱子语类》中之问答,方实东之言、丁易东之语,元、明、清诸儒之论,均无特异之处,伏羲重卦之说,是为的论。
易有三义说
《易纬·乾凿度》曰:“《易》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淡泊不失,此其易也。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能消者息,必专者败,此其变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郑玄《易赞》宗其说曰:“《易》名而涵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
(一)简易义 从“易”之字体言:日月合而为易,如篆文“”。《道藏·秘书》曰:“日月为易,象阴阳。”虞翻云:“易,从日下月。”又兼具形、意义。陆秉公云:“易字篆文,日下月,取日月二字交配而成。日往月来,迭相为易。”此为依据《系辞下传》而来:
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周易郑注》曰:“天阳地阴,阳数奇,阴数偶。阳数所以奇者,阳为气,气则浑沌为一,无分别之象;又为日,日体常明,无亏盈之异,故其数奇。其阴数所以为偶者,阴为形,形则有彼此之殊;又为月,月有晦朔之别,故其数为偶。”“易”字,上为日,为太阳;下为月,月为太阴。悬象莫著明乎日月,一阴一阳,一昼一夜,一奇一偶,岂非简易明白而易知乎?然《易经》之思想体系则由此而发。
《系辞上传》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一阴一阳之谓道,再浓缩而为阴阳之义配日月,使人易从易知。
(二)变易义 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是动体,人是动物,虽植物与矿物,亦随天地之变化无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不在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易》理以研究变易为主。
《系辞上传》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天地固至简易,然天有日月星辰之象;日月星辰之变化,则影响及于地球之动、植、矿物。地球有山川与各种生态之繁殖,春夏秋冬四时之推移,无一不与人生有其密不可分之关系,故曰“变化见矣”。
《系辞下传》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典”为常典,“要”为体要。“典要”,为不可改易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阴阳相错,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何可以为“典要”!以乾之六阳爻言,自初至上,各有不同。以坤之六阴爻言,亦各异其趣。乾遇坤,坤遇乾,则变化多端;乾、坤二卦遇其余六十二卦,则其“为道也屡迁”矣。《系辞上传》曰:“爻者,言乎变也。”又曰:“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以今日语言之,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对象不同、事件不同、品质不同,对于处理问题之方法,亦应各有不同。换言之,无论时、空、人、事、物五者,有任何一种变异,均不能再执一不变。此之为“变易”。虽曰变易,然变易之中有不易之理存焉。
(三)不易义 《系辞上传》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是“空间”之不易;“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是“道理”之不易;“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是“时间”之不易。“常”为自然之法则,“变”为自然之历程。例如“动极思静,静极思动”。宇宙为动体,如以“动为常”,动则变,若无静,则不能“生化”;如以“静为常”,静则死,若无动,亦不能“生化”。一动一静,相互为根,谓之“静动有常之常变”,此为“不易”之义。“常”有所归,归于“变”;“变”亦有归,归于“常”。故吾人常言“执常以御变,御变以求常”,其斯之谓欤!
《周易》有三解
《周易》之名,由何而来?说者不一。要之,则有“周普”“周代”“周匝”等三义,兹述其要如次。
(一)郑元“周普”义 据《周易正义》引郑元释云:“《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然孔颖达非其说曰:“郑元虽有此释,更无所据之文,先儒因此遂为文质之义,皆烦而无用,今所不取。”孔氏谓其“无所据之文”亦非是。郑元虽未引《易》文以证其言,然《系辞传》《说卦传》与《序卦传》言《易》“周普”之义,则俯拾可得。姑举一则以为言,《系辞上传》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非“周普”之义为何?若此言论,举目皆是,不再引述。
(二)孔颖达“周代”义 《周易正义》曰:“按《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亦曰烈山氏,黄帝一曰归藏氏。既连山、归藏并是代号,则《周易》称周,取岐阳地名也,《诗》云‘周原膴膴’是也。又文王作《易》之时,正在羑里,周德未兴,犹是殷世也,故题‘周’别于殷,以此文王所演,故谓之《周易》,其犹《周书》《周礼》,题‘周’以别余代。故《易纬》云‘因代以题周’是也。先儒又兼取郑说云:‘既指周代之名,亦是普遍之义。’虽欲无所遐弃,亦恐未可尽通其《易》题‘周’,因代以称‘周’,是先儒更不别解。”
(三)贾公彦“周匝”义 贾公彦,唐高宗永徽年间为太学博士,则谓:“《周易》以纯乾为首。乾为天,天能周匝于四时,故名《易》为周也。”近人钱基博曰:“周之为言周匝也,周而复始也,非贾君后起义。而孔子系《易》以来,授受之微言大意也。何以明其然?按孔子系泰()之‘九三’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复()《彖》‘复其天地之心’而作《序卦》,以序六十四卦相次之义。泰之受以否也,剥之穷以复也,损而不已必益,升之不已必困。如此之类,原始要终,罔不根极于复,所以深明《易》道之周也。其见于《系辞下》者,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斯尤明称《易》道变动之‘周流六虚’焉。”(《周易解及其读法》)
前举三说,似均提之有故,言能成理,故并录之。然笔者则以孔说举证《易纬》“周代以题周”之地名朝代之号为胜。
《十翼》贯三《易》
孔子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此语当在四十五岁左右之言也。又曰:“五十而知天命。”(《为政》)此语为七十岁以后之回忆。《史记·孔子世家》云: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汉书·艺文志》曰:“于是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无《说卦》。《隋书·经籍志》曰:“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多出《杂卦》一篇。可见在西汉之前,尚无“十翼”之名。
至唐孔颖达作《周易正义》,则曰:“其《彖》《象》等十翼之辞,以为孔子所作,先儒更无异论。但数十翼,亦有多家。既文王《易经》本分为上、下二篇,则区分各别。《彖》《象》释卦,亦当随经而分。故一家数《十翼》云: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系》五、下《系》六、《文言》七、《说卦》八、《序卦》九、《杂卦》十。郑玄之徒,并同此说,故今依之。”自此以后,“十翼”之名与分类,是成定论。
孔子“好古敏求”,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周官·太卜》《筮人》掌三《易》九筮,曰《连山》《归藏》《周易》。孔子自亦知之,之周、之宋、之杞,即为求证古之文物典章制度。孔子喜《易》读《易》,甚至韦编三绝,可见用功之深,用力之勤,非今之断章取义者所可想望也。《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连山》《归藏》等经典,或失于秦火,或亡于汉前,信孔子必将其精华融贯于赞《周易》之《十翼》中矣。
自欧阳修《易童子问》出,后之学《易》者,则多辩难。欧阳修以辞章之学,以质疑《十翼》论道之文,因其丛脞(细碎,烦琐),而谓非出于孔子,其敝在以《易》为文章,非以《易》为道也。善于行文,为欧阳氏之长;未察至道,是其短也。明儒郝敬曰:
孔子神明天纵,读《易》韦编三绝而作《十翼》。羲圣卦位爻位未明,而作《说卦》;文王演《易》次第未明,而作《序卦》;彖辞(统一体例为卦辞)未明,而作《彖传》;周公爻象未明,而作《象传》;恐学者泥于爻,又约其旨而作《大象》;虑学者局于《序》,又错其序而作《杂卦》(以下恐有脱文),无所不用其极。而世犹谓孔子有未尽之《易》,以待夫陈抟、魏伯阳、邵尧夫,先天后天方圆等图出,而后羲《易》见。吁!亦愚且悖矣!(引自《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三百十六)
其中漏列《文言》《系辞传》,或为脱文。拟补之曰:
因乾坤为《易》之门而作《文言》,又虑学者未能综理六十四卦之义而作《系辞传》,然门弟子仍不明《文言》与《系辞》之奥旨而问道,故有“子曰”之语。子曰以次诸语,为门弟子所记之者也。孔子之赞《易》……(以下接原文“无所不用其极”,似较完备)
若依史迁所谓孔子“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之语,《序》为《序卦传》,《彖》分上下,《象》分《大象》上下、《系辞》上下,再加《说卦》《文言》,亦为《十翼》,《杂卦》则为后人从《序卦》或《说卦》中分出。孟子谓孔子作《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也。'”(《孟子·离娄下》)孔子赞《周易》,自亦糅合《连山》《归藏》二《易》,以及夏、商、周三代卜筮之辞,而贯以新生命、新意义。笔者故曰:“《十翼》融贯三《易》。”明《十翼》,三《易》之义亦尽于斯矣。
有谓《说卦》《序卦》《杂卦》,文句粗劣,不知为此言者,其文高明如何?文以辞适意达为原则,不似后之专尚华丽,以辞害意的“想当然耳”,以博取虚名。且于行文措辞之间,有时一篇论文非数十日不为功,并受当时环境心情影响,一文之中,措辞遣句不尽相同,何以据此疑古非古?史迁(司马迁《史记》)、班志(班固《汉书·艺文志》)去古未远,自较后之立异鸣高者更为可信可征。希世之考证伪书者,固重求证,尤贵有识,否则必以真为伪,则自古及今,有何可信之书?且以古书文句简略,注释尤多,又每附增己意,在印刷术未发达前,辗转抄录传诵,传抄既久,注者之语混入正文,“鲁鱼亥豕、乌焉鸟马”,难免损及其真,斯亦古书之通病,自不可因此差失,而遽定其为伪也。吾故又曰:“《十翼》为孔子所作,贯通《连山》《归藏》《周易》三《易》之义。”
如果《周易》没有孔子《十翼》的义疏,后人将无法明其奥蕴,至希疑古非古之徒,勿再于此作标新立异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