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门开了有关,关了又开,脚步声在身后不轻不重的传来。
施心脊背一僵,依旧瞧着漫天的星辰,没有回头道:“老于,咱俩没得聊了吧。”
然而那脚步声却置若罔闻,在一阵静谧中慢慢的踱了过来,继而轻轻在距离施心不远处坐下。
在那道身影坐下之时施心就感觉到了不对,不远处的哪道气息是成年男子独有的、成熟的、充满着力量的气息,与老于身上腐朽的不成人形的气息大为不同。
施心侧身,手中的“北极星”柔软的光晕正好打在了来人的面庞上。施心仔细瞧去,这幅面庞比几天前硬朗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退却,清俊遮掩了稚嫩,身边的少年几天之内长成了万中无一、千百里挑一的美男子。
“自己家的白菜长大了啊!”施心心中暗自感叹,不由对着小树露出了老母亲般的微笑。
而旁边的那位也不由分说的回以一笑。施心心中一愣,她明显能感觉到身边这位少年……不,应该说是男子在哪里发生了变化,但具体什么变化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毕竟,人还是那个人。
比如,就现在这一笑来说,以前的小树也对她笑,是一种单纯的、羞涩的、稚嫩的笑容,像草原上未经世事的懵懂的小鹿;现在这位小树的笑容却有一种温柔与隽永,同时还夹杂着一种狡黠,像雨过天晴后在高原上赏景的狐狸。
施心觉得她以前可以对那个少年任意揉搓,以后……她也可以对他任意揉搓,只是在揉搓之前最好先问问他的意见。
小树回过头去,瞧向漫天的星辰,早已物归原位的灯笼对影成双,柔弱的灯光打在小树脸上,在高挺的鼻梁后留下了一道好看的阴影。
他抬起手来,指着一边的星星道:“牛郎星。”
随后,他又在旁边一指,微微笑道:“织女星。”
施心睁大了眼睛,神奇的看向身边的男子,不由有些感慨在千百年中间这种无聊的游戏终于找到了知音。因为,千百年来,无论她如何排列组合,老于从来都认不得她的星星。
最后,小树微微回头又转向施心这边,指着她手里的“北极星”道:“北极星。”
就着温柔缱绻的灯光,他道:“施心,我是望舒。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种实质性的东西,施心在一瞬间以为她抓住了什么东西,然而这个东西在男子伸手前来之时像一阵烟一样打了个虚影便飘忽不见。施心早已死透了的心就着一口气提了上来,又沉甸甸的落下,物归原位,再无波澜。
男子伸手接过了北极星,手中暗暗使力,北极星在强大法力的催动下发出强盛的光芒,那架势似要穿透这沉甸甸的黑暗,在远处照亮一片天来。
施心瞧向挂在不远处的韵白的月亮:“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原来你不是那落地生根的树,倒是可望不可及、专替人指路的月亮。”
或许是赌物生情,或许是和老于谈了一晚上空洞的不建立在任何实质上的鬼生意义,施心无端的冒出这么一句能酸倒买醋老太太文邹邹这么一句话后,忽然就没了声息。
“我是望舒。”这么一句话在施心的脑海里从东窜到西,又从西窜到东,来来回回绕了十几个弯,才在施心的脑子里清晰的卧了下来,她道:“你多会儿记起来的?”
自称叫望舒的人将北极星重新放回了天上,拍了拍手:“刚刚,于伯使了一些力。”
于伯……施心咂巴了下嘴,接着问道:“还记起什么了?”
望舒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不记得了。”
老于的那点法力,发挥的作用止步于此。
“我好像……我好像见过你。”
施心又在她的脑海里将千百年来已经乱成一堆毛线球、还时不时断上一截的记忆从头到尾的缕了一遍,再条分缕析的归类了一回,实在是不能想到和这个望舒有过什么纠葛:“我好像不记得你。”
“当然,据老于说我丢过一段记忆,可能我真的是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施心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我不记得你,你大概齐可能见过我,但现在又确实不是很认识我,并且你刚刚记起了你的名字,那么……我们不妨再重新认识一下!”
施心侧着头,眨了眨眼睛:“我叫施心。”
“我叫望舒。”男子嘴角泛出了浅浅的笑意——千百年来盼望来了一次久别重逢。
“既然……”施心又狡黠的眨了眨眼:“咳!你跟我混,那……那我怎么也当得了你老大,对不对。”
虽然,鬼气没有你雄厚,法力可能也差点有点远,但是做鬼……施心想——脸皮绝对要厚。不然,这些年来,那么多同行挣着抢饭碗,施心怕是连鬼界的西北风也很难喝到。
望舒不置可否,脸上尽是淡淡的笑意。
好!不说话就等于默认。
施心:“那既然我是老大,那以后我走哪儿你跟哪儿,我往东你不能往西,我往西你就不能朝东。不然……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此一拍两散。”
虽说……望舒就是那个小树,但还是……得打商量!现在对面那人虽没记起什么,但与刚进老于那屋时的气场天翻地覆,要不是中间没人来过,施心差点以为这个人除了面皮儿是原来的,内芯儿早已被偷梁换柱。
连诓带威胁,施心眼巴巴的瞅着对面那人,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不答应……如果不答应,那也得带在身边!毕竟这孩子在鬼界唯一的能认识的就是自己了。
望舒止住了笑意,神情定定的,瞧着施心道:“施心,都听你的。”
好!施心舒了口气,脑海里隐隐约约飘了个小人儿,渐渐地与面前这人轮廓重合,那小人儿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十分坚定的说:“我抓鬼,给施心。”
作为一个在鬼界混了几百年的鬼,出于老大照顾小弟的心理,施心开始普及鬼界万年不变的构造法则。
“那么,我们从上面说起……”施心指着天顾着腮帮子,道:“在鬼界,最大的官当然属那最上层的十殿阎罗,这第一店殿,即是秦广王蒋,主人间夭寿生死……”
从十殿阎罗到大小鬼差,从无间地狱到拔舌地狱,施心给这位望舒兄做了详尽且细致的普及,将自己走过的弯路一五一十道尽,像殷切的老母亲盼着自己的孩子在这世间少吃点亏,多尝些甜。
然而,这世上没有孩子是彻彻底底按着老母亲的思想走的,有些事、有些路只有自己走过才能体会其中真意。于是施心这位老母亲再一次苦口婆心道:“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望舒抬头望天,温吞道:“记住了。”
不是敷衍了事,他一直在很认真的听施心说的每一句话,神情像极了老夫子最得意的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施心通体舒畅,不由也望向望舒所望的方向。满天星辰高高的挂在天上,大小方位与方才别无二致。
过了不死城那老态龙钟的无名木桥,这世间便归于混沌——无时无事,无边无际,无死无生。千百年常来的统共不过千百个拿着法器来回穿梭的鬼差,和一个不知活了多久长期停留在无间门外的老于。陪伴着他的是两个不知名魂火制成的灯笼,在此与他相依为命。
天上的月亮与星辰这些外来物耗了施心刚被注入的一大半鬼气,微微颤颤的等待着他们终将寿终正寝的命运,这地方开始维持着它一贯独有的寂静。
远处不甚明显但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这片寂静,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隐约的白影摇摇晃晃奔向这片寂静。
“大约是其他鬼差吧!”施心心道,“可怜老于,连个回笼觉都睡不成。”
不想节外生枝,施心快速收了天上的零七碎八,唤了璃人出来,再一睁眼,两人便落到了一条小路。
路虽是泥土制成,但踩上去却沉甸甸的,仔细一闻,像是雨水泡过的一般,地底无数蓬勃的生命争先恐后的想要破土而出,空气中尽是新生的味道。
放眼望去,路的周围由一片红色铺成,近处可见的是殷红的花朵,株株饱满,摄人心魂。远处,由着色泽艳丽的花填满,远远望去,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红,在远处与几近澄澈的天空勾连在一起。
施心本着寓教于乐的精神,指了指这条小路:“黄泉路,投胎转世必经之路,沿着这条路走,你必定能看到一个卖汤的老太婆。”
望舒嘴角噙着笑意,问道:“孟婆?”
施心点点头,微微有些夸张道:“对!传说孟婆那汤很难喝,又苦又涩,让人难以下咽。”她有咂巴咂巴嘴,仿若嘴里边真的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一般。
望舒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没人知道孟婆汤是什么味道吧,因为只要喝过孟婆汤的人都忘却了前尘旧事,遑论一碗汤的味道。
然而那位老大却没有意识到她的信口胡诌早已被识破,立志要在小弟面前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与博才多学,又指着旁边的花道:“彼岸花。”
说罢,她瞧了瞧身边的男子,男子脸上虽然笑容不减,但瞳孔却缩了缩,露出一个疑惑不解或者是略微没有见过世面的神态。
施心心满意足,挥了挥手:“这玩意也不稀奇,人间高山峻岭之地随处可见,但寓意却不怎么受欢迎。死亡之花,生离死别——栽在这黄泉路上就意味着新一轮的轮回,也算是和今世作告别了吧。所以,也算一种死别。”
望舒略微蹙了下眉,道:“施心,我倒不这样认为。人们都不喜欢分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但是,人生在世,悲欢离合,有聚就有散。同理也是如此,有散也就有聚。无论是神、是人、还是鬼,谁都不能左右这样的天道轮回。所谓死,所谓散,它们的对立面即是新生,即是新一轮的相聚。我想只要心里有牵挂,无论喝多少碗孟婆汤,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无论是人海茫茫,还是深处无进地狱,这份牵挂会指引着你找到你在等的人。”
施教的成了听课的,施心瞧着对面那位目光灼灼却异乎清亮的眼神,胸腔中忽然堵了一份难以言说的酸涩,连带着眼眶无由来的一阵泛红。过了好久,才从这份酸涩中脱离出来,不尴不尬的咳了一声。
前方的黄泉路遥远而漫长,一个魂体在泥土中微微露头,继而持续长高,慢慢剥落身上的泥沙,露出近乎透明的身形。那身形似圆非圆,似方非方,随着身体前行不断的变换着它那略微吹一下就要散的身躯。
然而,黄泉路上无风,它也维持着它那看似随时都要散的身形在岌岌可危中前行。
接着,三三两两的魂体不断破土而出,他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虽然同伴众多,但谁也不睬谁,走在路上莫名有一种形影相吊之感。
黄泉路结结实实的建在无边地狱之上,下方是地狱,上方即是新生,那些已经受罚的、还完债的、放下执念的,从最幽深处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破土而出,寻找他们新一轮的轮回。
施心二人跟着这些三三两两的魂体慢慢踱步,在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远远望见了那传说中的卖汤的老太婆。
老太婆身着灰布衫,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沟壑,无端露出一股凶相。而她的身旁,悠悠魂火上架着一口黑锅,长勺漫不经心的搅动着锅里的汤水,汤水远远望着黑漆漆的,汤水上浮的是黑幽幽的气体。
果然,瞧上去便觉得又苦又涩,施心诚不欺望舒!
在那口经历了万年锤炼却依旧坚守着真铁不怕火炼的幽幽黑锅旁,一仅可供一人穿过的窄桥敞开它的胸怀迎接着一轮又一轮的轮回。桥下河水蜿蜒,孟婆鞠了一捧河水,不紧不慢的往她的锅里加着佐料。
真正儿是:“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魂体们很是有秩序,三三两两排着队,在领到孟婆的一碗孟婆汤之后便一饮而尽,随后便无声无息的走过奈何桥,穿越忘川水,迎接它们的新生。
这样瞧来,孟婆的差事也挺轻松,熬着难喝的汤,迎来支离破碎的魂,送往一个人间,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施心打算领着望舒再靠近几步,还没行动,便被一个声音打断。那声音从她怀中的传音铃发出:“施心,有好差事,你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