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气湿寒,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梅老大揉了揉眼,再次睁大双眼。然而没有任何用处,眼前依旧一片白雾忙忙,空气潮湿,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是喜庆的调子,然而浓雾依旧不散,似有风袭来,雾气显得愈加厚重,厚重中带着诡谲与妖异。人声鼎沸,期间夹杂着欢呼声和私语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梅老大不敢轻举妄动,往里缩了缩伸在外边的腿将自己缩成一团,记忆开始回溯。
白袍、长发、面庞怪异的无面女……眼前的雾气似被拨动,有什么东西顺着雾气穿了进来,伴随着撕裂的声音,梅老大手握拳状,蓄势待发。他想,如果这东西再进一步我就打烂它……
然而,这东西没有更近一步,反而在不远处窸窸窣窣操作着什么,裂帛撕裂的声音阵阵响起,有一种裁缝从布头到布尾一通撕开的舒爽感。像被劈开了一般,梅老大眼前的雾气一分两半迅速散开,继而消失在无穷无尽处。
眼前的那东西是一只手,白皙如葱段,在这葱段后掩着一张脸,虽面容姣好但脸色异常苍白,看起来毫无生气。虽这张脸毫无生气,但梅老大不由自主的从心底生出一种亲切感,高声喊道:“施心!”
那模样,像极了刚出生的小鸭子找到了妈妈,或者是被遗弃的小狗又找到了新的主人一般。而施心这位老母亲的身边站了一个同样面色苍白,眼波流转的少年,这位少年及时伸手接住了梅老大向施心伸过来的手,将萎靡在角落里的梅老大提了起来,眼神忽明忽灭。
梅老大站起身来比了比,恍然间发现这位少年身高又抽高了几分,站在一起竟微微比自己高了那么几公分,不由拍了拍小树的肩膀,眼神中泛起一种自己家半大小子忽然长大成年的喜悦感。
少年黑了脸,跨步向前走去,正要再凑上去的梅老大恍然间眼神一滞,接着目光里充满了讶异。
只见梅老大所见之处一片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之景,但这片喜气洋洋却被一片黑白所遮掩。
入眼的,吹唢呐的虽然鼓足了劲儿但脸上不见一丝用力后的红晕。同样,敲锣的、高呼的、围观的,虽异常兴奋,但脸色都如新出炉的白纸一般惨白。再瞧众人穿着,竟无一件可以称之为有色彩的衣服,通通都是黑、白、灰。原本应当是红墙绿瓦的宏伟建筑亦是一片黑白,微风吹过,街边飘落几片零散的如白纸一般的梧桐叶,隐没在人群中,不知是报丧还是报喜。
梅老大抖了三抖,快步跟上前边已经要融入人群中的一双黑衣男女,往黑衣女子身边挤了挤,问道:“施心,这是哪儿?”
施心道:“回忆。”
“什么回忆?”
“吕文清的回忆。”
吕文清喝了无妄水,而无面女用吕文清沾染过的无妄水入眼,让他们神思陷入吕文清的回忆。她、目的何在?施心摇了摇头,缕不出一丝头绪。
梅老大沉思了片刻,道:“为什么?”
为什么会进入吕文清的回忆?
一旁惜字如金的小树开了口,道:“水。”
梅老大依旧一头雾水,施心实在是想不通梅老大是如何当了土匪头子这么多年,边走边解释:“我们路过的那条河名唤无妄河,河里的水又叫做无妄水,喝了无妄水可使人陷入回忆。回忆嘛,当然是有苦有甜,有喜有悲,左不过人生在世的那几个关键点,无妄水的作用就是在短时间将这几个人生的关键点无限放大。当然,欢喜会无限放大,悲伤也会无限放大,紧接着就是虚妄感,一旦产生了这种虚妄感,无论是人是鬼,都会觉得了无生趣,只想着结束了这一生才是。而无论人鬼,瞬间历遍了大起大落,经过了浮浮沉沉,没有几个不会产生这种虚妄感。无面女就是利用这种虚妄感,多恶的鬼都能吞噬下去。我们沾染了吕文清喝过的无妄水,自然就进入了他的回忆。”
“小心!”梅老大忽然喊了一声,施心去瞧,只见梅老大扶了一下一个横冲直撞被台阶绊倒的小孩。然而无济于事,梅老大的手从小孩的手上横穿了过去,只留下一个虚影。小孩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一个妇人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那串糖葫芦当然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深灰色的。
施心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梅老大迅速跟上,施心接着道:“而回忆,回忆人只能回忆到他当时关注的最为深刻的地方,因此他关注不到的或者说他不想关注的自然就没有颜色,你回忆一下,你会注意到你回忆里的所有东西吗?或者是一个物体,或者是一个人,他们周边是什么样的你会记得?”
梅老大点了点头,瞧向周围的人,瞬间感觉周边的人想掉了漆的面娃娃一般了无灵魂。他们有的笑着,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夸张,像是画技拙劣的画师画上去一般;有的好奇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长得大大的,然而也只是大大的,眼神灰败,没有一丝光芒。梅老大回头去瞧,只见方才的小孩已经站了起来,挂了两道鼻涕,笑意盈盈,手中的冰糖葫芦恍然间泛起了红光,还待再瞧,那红光已经暗淡了下去,小孩脸上的笑意却加大,只是变成了如画一般的假笑。
梅老大道:“施心,现在怎么办?”
施心道:“找到吕文清,他带我们走出去。”
忽然,脚步一滞,小树朝一个方向望去,施心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哄闹的人群中,金花乌纱帽在一片黑白的萧瑟里熠熠生辉。
吕文清的回忆应当是由这里开始。
施心三人无障碍的穿过众人,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绝佳的观看位置,身边的声音呼啸,每个人仿佛都带上了一个群情兴奋的面具,朝中间的人撒花的撒花,抛手绢的抛手绢:“状元郎!状元郎!”
而中间那人,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这人周边,万物生色,身上大红袍泛出光晕,几乎闪瞎了施心三人的眼。
梅老大惊叹道:“这是什么妖孽回忆。”
只见那人淡淡的笑着,不时以手拱拳,算是承接的众多百姓的爱戴与吹捧,端的是一个温润如玉、气宇轩昂,梅老大却觉得有些微微刺眼。
施心道:“小心,别被他影响了。”
施心是指吕文清,在吕文清的回忆里,只要回忆者的感情够强烈,被带入者极有可能会受回忆者的情绪影响。
只觉背后寒光一闪,施心回头穿越人群望向窗户哐当关上的茶庄二楼,向身边二人道:“走,上楼去瞧瞧。”
然而,还不及行动,三人只觉眼前一暗,待再睁眼,斗转星移,场景已发生变幻。
喜庆的唢呐声,断断续续的敲锣声,异常夸张的欢呼声从窗外落了进来。看来时间没变,窗外应当就是状元郎游街的热闹场景。
再瞧屋内,四方桌、藤条椅,古香古色。茶伙计从三人身体横穿了过去,托盘上摆的是一红木制成的牙牌,牙牌上落了几个字:“兴隆茶庄”,与门口匾额上的鎏金大字同出一体。
紧闭的窗户下坐了一人,青白袍在满是黑白颜色的天地里显出痕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只见他眉间微皱,执杯的手微抬,往微启的薄唇里送了一口茶水。
小树道:“吕文清。”
除了回忆中回忆者关注的人,回忆者本身也有色彩,因为回忆者本身最为关注的就是自身,除非他面对的是不堪的自己亦或是不愿意承认的自己。
梅老大眯了眯眼似乎有点不相信,凑近了看再次眯了眯眼,叹道:“怎可能?”
的确看起来像不可能。一个星眉朗目,一个贼眉鼠眼;一个面容清俊,一个肥肠满面;一个虽身着清灰布袍,但依旧风度翩翩,丰神俊朗;而鬼市的那一个,虽也身穿灰袍,却犹如天然从森森地狱逃出的恶鬼。二人一个虽不若天山上的雪莲,但另一个绝对像污浊大地泥土里生出的蝼蚁,可以说毫不相干、风马牛不相及。
然仔细分辨,此人眉宇间略显晦气,在眉头轻皱的眉眼中仿若能瞧见如今吕县令的零星影子。
一人坐了下来,客气道:“文清兄。”坐着那人恍然回神,瞬间给对面那人上了色,算是打消了梅老大的疑虑。
施心三人挑了一张空无一人的桌子坐下,打算看一场好戏,倘若三人此刻不在吕文清的记忆里而是可以现形的话,只怕施心还会向迎面而来的茶伙计要一壶茶来消磨下看戏时光。
茶伙计新上了一壶茶,吕文清给对面那人斟上,那人低头喝了一口,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还未恭喜文清兄喜摘探花郎。”
“探花?”梅老大看起来不可思议,从来没有想象过肥头猪脑的油腻县令居然在二十年前是当朝探花郎。这就奇了,从探花郎沦落到偏安一隅、令人生厌的腌臜县令,这位吕大人不知经历了什么。
施心瞧去,只见对面那人脸上虽有颜色,但笑容略显单一,状如茶亭内其他客人一般,无论是含眉低笑的,还是发出舒朗笑声的,都脸谱化一般没有灵魂。
只听吕文清客气道:“同喜同喜,李兄榜上提名,不知可定地方?何时出发?”
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唢呐声依然刺耳,仿若有人刻意潜意识将其放大一般。对面那人客气道:“定了,定了。不出几日出发,不过是个小小的兰台寺大夫,和文清兄你这个探花郎相比可差远了。”
吕文清嘴角可有可无的提了一下,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施心陷入了沉思,兰台寺大夫,说是小官,但在当朝来说,新任兰台寺大夫可都兼任两年馑喆二地的巡盐御史,那可是个不小的肥差。
梅老大不知何时凑到了施心的耳边,砸吧了砸吧嘴,道:“施心,嘴苦,心里难受。”可见,吕文清此时心里是苦的。
施心看向小树,小树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梅老大所言症状。施心摇了摇头,瞧向梅老大,这倒霉孩子,怎么就那么容易被别人拐着走呢。
此刻,在施心三人眼里,对面那位仁兄的嘴越咧越大,仿若咧到了耳根一般,夹带着轻微的嘲讽之意。只见对面那人咧着大嘴,又问道:“不知……”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哄笑声引了过去,一群华衣少女瞬间染上了颜色,相貌秀美,笑容可掬,笑声仿若山涧的小溪,叮咚作响。
只见一女子推了推身旁身着黄色衣衫,满面红霞的少女,笑道:“仙仙,别看了,状元郎都走远了。”
那女子果真如她的名字一般,貌若天仙、风姿绰约,只见那女子眉眼含春般的推了推身旁的女子,羞涩道:“谁看了?你别胡说。”
身旁的少女娇笑道:“哟哟,害羞啦。也不知是谁一大早把众姐妹们都拉了出来,说要看新晋的状元郎。”
“啧啧!”吕文清对面那人叹道:“有个好爹爹就是好,状元郎信手拈来,美女投怀送抱,官位随便一薅就是一户部侍郎,真是大好前程啊。听说没?听说皇上有意把长公主许配给这位状元郎,可惜了旁边姑娘的满心惦记了。”
旁边那姑娘依旧言笑晏晏,满目春情,在旁边众女子的哄笑声中害羞的低下了头。
吕文清眼神暗了暗,状若不以为意,道:“状元郎博古通今、文采斐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户部侍郎倒是有些委屈了。只是男儿志在四方,若有心要报答国家,倒也不在职位高低。”
梅老大喝了一声:“好!”仿若十分同意吕文清的话。施心暗想,若是此刻搭个戏台子,梅老大怕是要再鼓几次掌,投一些碎银子了。
对面那人有些尴尬,本来要寻些认同感没想到这位探花郎倒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岔开话题,道:“不知文清兄初定在了哪里?”
吕文清顿了顿,像坚定了什么一般,道:“还未。”
堂堂当朝探花郎,在其他的一甲子都走的走,留的留,而这位还没有职位。气氛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周遭的黑白人如提线木偶一般瞬间止了动作,整个茶亭像被寒冰冻住一般散发着丝丝冷意。
对面李兄摸摸了摸鼻子,略带几分尴尬,磕巴道:“文……文清兄天资卓然,看来是有大用处的。”
吕文清苦笑了下没有说话,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嬉笑的,闲聊的,饮茶的,街边叫卖的,甚至还带有游行队伍走远之后似有若无的唢呐声。
那位李兄本是来恭贺几句,再凑个亲近的,没想到却触了探花郎的眉头,闲聊了几句便托事离开。
吕文清再次落得个形单影只,枯坐了半日,手指捏着已经凉透了的茶杯渐渐发白,眼神忽明忽暗,自言自语道:“户部侍郎,兰台寺……”
看戏的三人顿感眼前一暗,空气中残留一抹明黄,场景便发生了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