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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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时代的高度

因此,大众的统治呈现出了好的一面,因为这意味着历史水平的全面上升,显示今天的普通生活和以前相比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就告诉我们一个事实,生活可以有不同的高度,人们在提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高度”时经常会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其实个中颇有深意。因此,我们有必要停下来考虑一下,因为借助这一点我们可以确定这个时代最令人惊讶的特征之一。

例如,有人说这件事或那件事与某一时代的高度不相称。实际上,这里说的不是纪年表中的抽象时间,也不是当今整个时代的抽象时间,而是活力时间,也就是每一代人所谓的“我们的时间”,它总有一个特定高度,我们可以说今天比昨天要高,或保持不变,或降低了。“衰落”一词中所包含的“下降”的含义源自这一对生命时间的直觉。同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清楚自己和所处时代的高度之间的关系。

还有些人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遭船难落水之人无法把头伸出水面一样。当今事物移动的“速度”和完成每件事情需要的精力让旧派人士感到痛苦,这种痛苦是衡量其脉搏与时代脉搏之间差异的标准。另一方面,与真实生活方式愉快地保持完全一致的人清楚这个时代的水平和过去各个时代的水平之间的关系。这是什么关系呢?

假定任何特定时代的人总是认为之前的时代不如自己所处的时代,仅仅因为这些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样想是错误的。只要想想诗人豪尔赫·曼里克的诗句“一切消逝的光阴都是曼妙无比的”就够了。但这也并非真理。因为,并非每个时代都自认为不如之前的时代,也不是所有时代都自认为优于之前的时代。每个历史阶段对生命力高度这一奇怪现象表现出的感情都不一样,而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从未注意过这一明显而重要的事实,这让我感到很奇怪。粗略来说,豪尔赫·曼里克所描绘的意象当然是最普通的一个。大部分历史阶段都不认为自己优于之前的时期。相反,对于人类来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梦想过去某个时代的美好时光,梦想更为充实的存在,梦想“黄金时代”(正如希腊和罗马曾告诉我们的),梦想澳大利亚土著人的“黄金时代”。这说明这些人感到自己生命的脉搏缺乏充沛的活力,无法让血管充盈鲜血,因此,他们对过去和“古典”时代倍加推崇,在他们看来当时的生活比现在更充实、更丰富、更完美,也更艰苦。就在他们回顾过去并认为那些时代更有价值时,他们有一种感觉,不是感觉自己超越了过去,恰恰相反,他们感觉自己衰落了。公元150年以来,活力衰减、堕落衰败、脉搏消失,类似迹象在罗马帝国越来越多。贺拉斯不是早就唱过:“我们的父辈,惨淡于我们的祖辈,他们留下了更为惨淡的我们,难道你还要让我们生育出更加堕落邪恶的后裔?”

两个世纪之后,在整个罗马帝国境内竟然找不到足够多的勇敢的意大利人来担任百夫长,因此,不得不招募达尔马提亚人来担任此职,后来又从多瑙河和莱茵河流域招募蛮人。同时,妇女的生育能力也在下降,意大利的人口越来越少。

现在,让我们看看另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这个时代看上去和上面提到的那个时代截然相反。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值得研究,距今还不满30年以前,政客们常常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他们习惯于谴责政府的各种措施和过激之处,认为这些配不上这个先进的时代。图拉真在写给普林尼那封著名的信中也有类似的话,就是建议他不要根据匿名的指控迫害基督教徒,因为,这不能“与我们的时代保持一致”[2],这实在是奇怪。历史上曾有过这样一些时期,当时人们自认为已经达到了完美而极限的高度,旅途已经走到了终点,期盼已久的愿望已经实现,希望也完全得到了满足。这就是“时代的鼎盛”——历史生活的全面成熟。实际上,30年前欧洲人就认为人类生活已经达到了顶峰,之前几代人所梦寐以求的已经实现了,今后也不会再有发展了。这些鼎盛时代一般都认为是此前许多时代积累的结果,那些阶段和时代不够丰盛,不如他们的时代,但为他们的时代奠定了基础。从这一高度来看,那些准备性阶段给人的印象就是:那时的生活不过是对未满足的愿望的渴望和没有实现的幻觉,到处都是热切的先驱者,是“尚未到来”的时代,是明确的渴望和没有回应的现实之间的痛苦对比。19世纪的人们就是这样看待中世纪的。终于这一天到来了,那些陈旧的、久远的愿望看上去得到了充分满足,得到了现实的接纳。我们已经达到了目力所及的高度,这是我们所向往的目标,也是时代的巅峰。“尚未到来”变成了“终于实现”。

这是我们的父辈们在整个19世纪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看法。不要忘记,我们的时代紧随一个鼎盛的时代而来,因此,一个生活在时代对岸的人,一个生活在鼎盛阶段刚刚结束的时代的人,不可避免地会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任何事情,他们会认为我们的时代已经衰落,不复之前的鼎盛,这种错觉让他们感到痛苦。正如我曾说过的,对于这样一个“鼎盛时代”的存在,必须有一种长期的渴望,焦虑而急切地过了好几个世纪,然后最终有一天得到了满足。但是我们现在开始意识到,尽管这些世纪如此志得意满、完美圆满,但实际上内部已经衰竭了。真正生命力的完整不在于满足、成就和目标的实现。正如塞万提斯曾经说过的:“旅途中的奔波劳顿总是赛过小旅馆里的安逸闲适。”一旦一个时代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和理想,这就意味着它已别无所求,欲望的泉眼已经干涸。也就是说,我们的鼎盛实际上正在走向终结。有好几个世纪就是终结于这种自我满足,他们不知道如何产生更多欲望,就像雄蜂在经历交配的欢愉之后就会死去一样。[3]

因此,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那些所谓的鼎盛时代在深层意识中感觉到的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悲哀。看上去到19世纪最终才实现的“现代文化”就是酝酿已久的渴望。这个名字让人不安,这个时代自称“现代”,也就是说,它认为自己是最终的、确定的,其他所有时代都不过是过去式,是卑微的准备和小心翼翼的渴望。强弩之末是无法命中目标的!

难道这里我们不是在触及这个时代和上个时代之间的本质区别吗?实际上,我们的时代不再认为自己是确定的,相反的是,它最深处的直觉发现这样的时代——永远确定不变、稳如泰山、纯净透明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恰恰相反,声称所谓“现代文化”确实存在,在我们看来其实是视野在令人不可思议地缩小和关闭。受这种感觉的影响,我们享受着从密闭环境中逃脱出来的快感,重获自由的快感,再次重返真实世界仰望星空的快感——这是个深奥的、可怕的、无法预见且无穷无尽的世界,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不管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对现代文化的信仰令人沮丧。这意味着明天和今天不会有本质上的区别,一直沿着与我们脚下一样的道路走下去就是进步。这样的道路更像是一座有弹性的监狱,它可以无限拉伸但又不会给我们自由。

在罗马帝国的早期,当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乡下人——比如卢坎或塞涅卡——来到罗马,初次看到象征永恒权力的富丽堂皇的建筑时,感到心脏一阵收缩。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事。罗马是永恒的。古代废墟之上笼罩的哀思,就好比死水上弥漫的蒸汽,那这位敏感的乡下人面对象征永恒的建筑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尽管原因是相反的。

与这种情绪相反的是,这个时代的情绪更像是放学的孩子发出的快乐吵闹声,难道这还不清楚吗?今天我们不再了解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给我们带来了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一切都是无法预见的,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这构成了真正的生活以及真正的完满。

这一分析确实还缺少另外一个方面,但它与那么多当代作家笔下流露的对时代衰落的感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面对的幻象是由多重原因所导致的。后面我再讲其中的某些因素,现在我们来看看最明显的一个原因。这一原因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忠实于一种我认为是属于过去的思想意识,仅仅考虑到了历史上的政治或文化方面,没有意识到这不过是历史的表象,比它们更重要和深刻的是历史现实,在于生物力量、纯粹的生命力以及人身上的自然能量,与掀起海浪、野兽受孕、树木开花和星星闪耀的能量密切相关但又不完全相同。

为了抵消这一悲观主义的诊断,我有以下建议。当然,衰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是从高处落到低处,但这种相对性可能来自能想象到的最多变的观点。对于琥珀烟嘴的生产者来说,这是一个没落的时代,因为今天几乎没有人用琥珀烟嘴了。其他观点可能更高级一些,但严格来说,我们在尝试分析生活的成分,但没有人能做到不偏不倚,不流于表层。只有一种观点是合情合理且自然的,那就是从内部分析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看看它是否感觉到自己的衰败和没落,也就是说是否变得虚弱疲惫和奄奄一息。但是即便从内部进行分析,我们怎么能知道生活本身是否感到了衰落呢?在我看来,以下表现无疑具有决定性:既不羡慕他人的生活,也不羡慕以前任何时代,而是更享受自己的生活,如果能做到这些,那说明衰落感不严重。这就是我根据对时代高度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其实就是我们的时代在这方面享受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据我所知这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在上个世纪的客厅聚会中,不可避免地会有那么一刻,贵妇们与其驯良的诗人之间会彼此发问:“你愿意生活在历史上哪一个时代?”然后他们每个人会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而开始沿着历史的长河漫游,寻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生活的时代。原因在于,尽管就感觉本身而言达到了鼎盛(因为感觉是属于自己的),但19世纪实际上仍受过去的约束,它认为自己是站到了过去的肩膀上,它视自己为过去的制高点。因此,它仍然认为,在相对古典的时期——伯里克利时代,文艺复兴时代——今天的价值观就已经开始形成了。这已经足以引发对这些鼎盛时代的怀疑了,他们回望过去,看到的是在他们身上得以实现的过去。

现在,如果随便问一个人这样的问题的话,怎样的回答才是真诚的呢?我认为任何过去的时代,毫无例外都会让他感觉到像是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让他无法呼吸。也就是说,今天的人感觉自己的生活比任何时代都更像生活。对于今天生活的这种直觉,让人十分清楚任何关于衰落的想法都是不慎重的。首先,今天的生活感到自己比以往所有生活都要更优渥,所以怎么会认为自己衰落呢?恰恰相反,因为认为自己的生活“更”像生活,所以人们不再尊重和关注过去。

因此,我们第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时代,视古典如无物,不认可过去的任何典范或标准,看上去就好像经过这么多世纪之后,在进化方面没有任何突破,然而却给人一种天地初开、万物始萌的印象。我们回顾历史,著名的文艺复兴也不过是一个狭隘而乏味的时期——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那个词呢?——“平平无奇”。

不久前我对这一情况进行了总结,具体如下:“现在和过去的彻底决裂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挽回的事实,也是怀疑的根源,尽管多少有些模糊,却赋予了我们的生活混乱的特征。我们感到真正的人类已经突然之间被单独留在了地球上,死去的人不仅是身体消失了,精神也已经消亡,他们无法再帮助我们了。传统精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而是都已蒸发掉了。榜样、规范、标准对我们来说都没有用了。过去无法主动与我们合作,一切问题,无论是艺术、科学还是政治问题,我们都不得不独自解决。欧洲人遗世独立,身边连个活着的鬼魂都没有,就像到正午时分就会失去影子的彼得·施莱米尔一样。”[4]

那么,如何概括“我们这个时代的高度”呢?不是时代的丰富性,尽管它自我感觉优于过去所有时代,没有比它更丰富的了。我们的时代很难形成对自己的印象,它既自认为优于所有其他时代,又认为自己不过是开端。我们应该怎样来描述这个时代呢?可以这样说:它优于其他时代,但在面对自己时又自惭形秽;它确实很强大,但又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它对自己拥有的力量既洋洋自得又心怀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