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
吾民族武功之盛,莫过于汉唐。然汉高祖困于平城,唐高祖亦尝称臣于突厥,汉世非此篇所论,独唐高祖起兵太原时,实称臣于突厥,而太宗又为此事谋主,后来史臣颇讳饰之,以至其事之本末不明显于后世。夫唐高祖太宗迫于当时情势不得已而出此,仅逾十二三年,竟灭突厥而臣之,大耻已雪,奇功遂成,又何讳饰之必要乎?兹略取旧记之关于此事者,疏通证明之,考兴亡之陈迹,求学术之新知,特为拈出此一重公案,愿与当世好学深思读史之有心人共参究之也。
《旧唐书》卷六七《李靖传》(参《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贞观政要》卷二《任贤》篇、《大唐新语》卷七《容恕》篇)云:
寅恪按,太宗所谓国家草创,即指隋末高祖起兵太原之时,当此时,中国与突厥之关系为何如乎?试观《通典》卷一九七《边防典》“突厥”条上(参《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唐会要》卷九四“北突厥”条)云:
则知隋末中国北方群雄几皆称臣于突厥,为其附庸,唐高祖起兵太原,亦为中国北方群雄之一,岂能于此独为例外?故突厥在当时实为东亚之霸主,史谓“戎狄之盛,近代未有”,诚非虚语,请更引史传以证释之。
《旧唐书》卷五五《刘武周传》(参《新唐书》卷八六《刘武周传》)略云:
《资治通鉴》卷一八三《隋纪·七》略云:
《通鉴考异》云:
《大唐创业起居注》上云:
寅恪按,胡氏释定杨为定杨州,杨扬虽古通用,然杨为隋之国姓,似以定杨隋为释较胡说之迂远为胜,至创业起居注以“国号定杨”为言者,盖突厥赐封刘武周为定杨可汗,温大雅于此颇有所讳,故以“国号定杨”为言,司马君实不解此意,而疑《两唐书》与创业起居注异,其实武周之所谓国号即其所受突厥之封号也。
《新唐书》卷八七《梁师都传》(参《旧唐书》卷五六《梁师都传》)略云:
寅恪按,突厥语“大度”为“事”,“毗伽”为“解”,突厥语大度毗伽可汗即汉语解事天子也。
《新唐书》卷九二《李子和传》云:
《资治通鉴》卷一八三《隋纪·七》略云:
寅恪按,胡氏之意,平杨为平杨州,似不如以平杨隋为释较胜也。
《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略云:
寅恪按,综合前引史料观之,则受突厥之可汗封号者,亦受其狼头纛,其有记受突厥封号,而未及狼头纛者,盖史臣略而不载耳。故突厥之狼头纛犹中国之印绶,乃爵位之标帜,受封号者,必亦受此物,所以表示其属于突厥之系统,服从称臣之义也。据《通典》卷一九七《边防典·突厥传·上》(参《隋书》卷八四《突厥传》、《北史》卷九九《突厥传》等)略云:
可知狼为突厥民族之图腾。隋末北方群雄,既受突厥之狼头纛,则突厥亦以属部视之矣,哀哉。记载唐高祖太宗起兵太原之事,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一书,为最重要之史料,世所共知。其述当时与突厥之关系,最为微妙,深堪玩味,如改旗帜一事,辞费文繁,或者以为史家铺陈开国祥瑞之惯例,则不达温氏曲为唐讳之苦心。又称臣突厥之主谋,实为太宗,实可据其述兴国寺兵胁迫高祖服从突厥一事得以推知。兹不避繁冗之嫌,颇详录温氏之书与此二事有关者推论之如下:
寅恪按,唐高祖之起兵太原,即叛隋自立,别树一不同之旗帜以表示独立,其事本不足怪,但太宗等必欲改白旗以示突厥,则殊有可疑。据《大唐创业起居注·下》载裴寂等所奏《神人太原慧化尼歌谣诗谶》有云:
是胡兵即突厥兵,而其旗帜,为白色之明证。此歌谣之意,谓李唐树突厥之白旗,而突厥兵从之,盖李唐初起兵时之旗为绛白相杂,不得止言白旛也。所可笑者,开皇初太原童谣本作白衣天子出东海,太宗等乃强改白衣为白旗,可谓巧于傅会者矣。夫歌谣符谶,自可临时因事伪造,但不如因袭旧有之作稍事改换,更易取信于人,如后来玄宗时佞臣之改作得宝歌,即是显著之例(见《旧唐书》卷一〇五《韦坚传》)。岂所谓效法祖宗,师其故智者耶?唐高祖之不肯竟改白旗而用调停之法兼以绛杂半续之者,盖欲表示一部分之独立而不纯服从突厥之意。据《隋书》卷一《高祖纪》云:
是隋色为绛赤,即是当时中夏国旗之色,而《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纪》“义宁元年六月杂用绛白以示突厥”句下胡注云:
胡氏知隋色尚赤,乃谓“示若不纯于隋”,夫唐高祖起兵叛立,其不纯于隋自不待言,但其初尚欲拥戴幼主不即革隋命,则旗色纯用绛赤本亦不妨,其所以“用绛而杂之以白”者,实表示维持中夏之地位而不纯臣服于突厥之意,胡氏之说,可谓适得其反者也。
总之,高祖起兵时,改易旗色,必与臣服于突厥有关。高祖所以迟疑不决,太宗等所以坚执固请,温氏所以详悉记述歌谣符谶累数百言者,其故正在于此。世之读史者,不可视为酿词而忽略之也。
《大唐创业起居注·上》云:
寅恪按,此温氏用委婉之笔叙述唐高祖受突厥封号称臣拜伏之事。“始毕所送书信”,即突厥敕封高祖为可汗之册书,“帝伪貌恭”,即称臣拜伏之义。唐高祖此时所受突厥封号究为何名,史家久已隐讳不传,但据上引李仲文事观之,则高祖与仲文俱为太原主将,突厥又同欲遣兵送之入长安,而仲文所受突厥之封号据称为“南面可汗”,由此推之,高祖所受封号亦当相与类似,可无疑也。
总而言之,太宗既明言高祖于太原起兵时曾称臣于突厥,则与称臣有关之狼头纛及可汗封号二事,必当于创业史料中得其经过迹象。惜旧记讳饰太甚,今只可以当时情势推论之耳。
高祖称臣于突厥,其事实由太宗主持于内,而刘文静执行于外,请略引史传,以证明之。
《大唐创业起居注·上》略云:
寅恪按,突厥之欲高祖自为天子,即欲其受可汗封号,脱离杨隋而附属突厥之意,其事本不足怪,但兴国寺兵,何以亦同突厥,以此要迫,考《大唐创业起居注·上》云:
即《册府元龟》卷七《帝王部·创业门》云:
夫刘文静长孙顺德(顺德为太宗长孙后之族叔,避辽东之役逃匿于太原,见《旧唐书》卷五八及《新唐书》卷一〇五《长孙顺德传》等)等皆太宗之党,其兵又奉高祖之命归太宗统属,今居然与突厥通谋,迫胁高祖,叛杨隋而臣突厥,可知太宗实为当时主谋称臣于突厥之人,无复疑问也。
太宗为称臣于突厥之主谋,执行此计划之主要人物则是刘文静,据《旧唐书》卷五七《刘文静传》略云:
及《大唐创业起居注·上》略云:
则与突厥始毕可汗议订称臣之约者,实为刘文静,其人与太宗关系密切,观太宗往视文静于狱中一事,即可推知,文静即为李唐与突厥联系之人,及高祖入关后渐与突厥疏远,而文静乃被杀矣,裴寂谓“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强敌”“天下未定”指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等,“外有强敌”指突厥,而《新唐书》卷八八《刘文静传》及《通鉴》卷一八六《唐纪》“武德二年杀刘文静”条俱省略“外有强敌”之语,实由未解文静与突厥之关系所致也。李唐与突厥之连系人刘文静虽死,而太宗犹在,观高祖于遣刘文静使突厥时,以防刘武周为言,则唐与突厥关系亲密,武周自当受突厥之约束,不敢侵袭太原,若唐与突厥之关系疏远,则武周必倚突厥之助略取并州。据《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略云:
可知突厥始毕可汗初与刘文静定约,立唐高祖为可汗,约束刘武周,不得侵袭太原。迨唐入关后,渐变前此之恭逊,故始毕又改命武周夺取太原矣。
刘武周既得突厥之助,夺取太原,兵锋甚盛,将进逼关中,唐室不得不使刘文静外,其他唯一李唐与突厥之联系人即太宗出膺抗拒刘武周之命,此不仅以太宗之善于用兵,实亦由其与突厥有特别之关系也。观《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云:
则突厥昔之以兵助刘武周者,今反以兵助李世民,前后态度变异至此,其关键在太宗与突厥之特别关系,可推知也。
又据《旧唐书》卷二《太宗纪·上》略云:
及《新唐书》卷七九《隐太子传》云:
可见太宗在当时被目为挟突厥以自重之人,若非起兵太原之初,主谋称臣于突厥者,何得致此疑忌耶?斯亦太宗为当时主谋者之一旁证也。
又《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参《册府元龟》卷九八一《外臣部·盟誓》)略云:
寅恪按,太宗在当时不仅李唐一方面目之为与突厥最有关系之人,即突厥一方面亦认太宗与之有特别关系。然则太宗当日国际地位之重要,亦可想见矣。至太宗与突利结为兄弟疑尚远在此时之前,据《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略云:
然则所谓香火之盟,当即在唐兵入关之时也,《通鉴》卷一九一《唐纪·七》武德七年胡注释香火之盟固是,但仍未尽,考《教坊记》(据说郛本)“坊中诸女”条云:
则太宗与突利结香火之盟,即用此突厥法也。故突厥可视太宗为其共一部落之人,是太宗虽为中国人,亦同时为突厥人矣!其与突厥之关系,密切至此,深可惊讶者也。
旧记中李唐起兵太原时称臣于突厥一事,可以推见者,略如上述,此事考史者所不得为之讳,亦自不必为之讳也。至后来唐室转弱为强,建功雪耻之本末,轶出本篇范围,故不涉及。呜呼!古今唯一之“天可汗”,岂意其初亦尝效刘武周辈之所为耶?初虽效之,终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杰之所为也。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
(原载一九五一年六月《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