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兹复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拙政园”条(参嘉庆《一统志》卷七八《苏州府》卷二“津梁”门“临顿桥”条及《吴诗集览》卷七上《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又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八“拙政园”条及吴槎客骞《尖阳丛笔》卷一“徐夫人灿”条,所记颇详,足资考证。至张霞房《红兰逸乘》“咫述”类“拙政园在齐门内迎春坊”条云:“吴三桂婿王长安别业也,吴败,为海盐陈相国之遴得。”则所述名园之易主,先后颠倒,殊为舛误也)云:
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卷四六“第宅园林”门“长洲县·拙政园”条“康熙十八年改苏常新署”句下原注云:
寅恪按:健庵生于崇祯四年,与钱柳为同时人,所言当非虚构。但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毓祺案,曾居拙政园(见第五章所论),颇疑原一所言,乃指崇祯时事与后来黄案无关。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当是指十四年末、十五年初而言。盖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六月适牧斋后,迄于明南都倾覆,唯此短时间曾居吴苑养疴也。姑记于此,更俟详考。或谓十四年末、十五年初,河东君居苏州养疴之地,乃是张异度世伟之泌园,即旧时陈唯寅之渌水园,盖异度及其子绥子奕,皆与牧斋交谊甚笃,故河东君可因牧斋之故,暂借其地养疴。但此说尚未发现证据,姑录之,以俟详考(可参《初学集》卷五四《张异度墓志铭》及《有学集》卷五《假我堂文宴诗》等)。
又《梅村家藏稿》卷三《诗前集·三·圆圆曲》云:
自是以西施比畹芬,与此曲下文:
及“为君别唱吴宫曲”等语,皆用同一典故。“浣花里”者,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薛涛传》云:
可知梅村所用乃薛涛故事。靳荣藩《吴诗集览》卷七上引宋人刘诜《题罗稚川小景》诗“江村颇类浣花里”以释此句,殊不知刘诗此句下接以“人品兼似陶渊明”之语,足证刘诗之“浣花里”实指杜少陵,始可与陶渊明并举,梅村赋诗,岂得取杜陶以比畹芬,致贻拟人不于其伦之讥耶?盖靳氏漫检《佩文韵府》作注,并未深究骏公用意之所在也。至于“横塘”与“越来溪”有关,而“越来溪”与越王勾践及西施间接有关(见嘉庆《一统志》卷七《苏州府》卷一“山川”门“横塘”及“越来溪”等条),故又与“馆娃宫”“响屧廊”“吴宫”等语互相联系,不待详论。由是言之,颇疑梅村意中“浣花里”即指“临顿里”。叶圣野《赠姜如斯》诗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见下引)或者当崇祯中河东君早与卞云装陈畹芬等居于临顿里,迨崇祯十四年复在云装处,即拙政园养疴欤?牧斋赋诗往往以河东君比西施,此点恐由河东君早在崇祯十四年以前即与畹芬云装同寓临顿里之故。若所推测不误,则一代名姝,此短时间内,群集于此里,洵可称嘉话。惜尚难详确证明,甚愿当世及后来之通人有以赐教。
寅恪追忆旧朝光绪己亥之岁旅居南昌,随先君夜访书肆,购得尚存牧斋序文之《梅村集》,是后遂习诵《圆圆曲》,已历六十余载之久,犹未敢自信能通解其旨趣,可知读书之难若此。际今以废疾之颓龄,既如仲公之健忘,而欲效务观之老学,日暮途远,将何所成?可伤也已!
又鄙意河东君所以留苏养疴,不偕牧斋归家度岁,当更有其他理由。《考后汉书·列传》卷八三《梁鸿传》略云:
河东君者,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宋代之梁红玉,观其扶病出游京口,访吊安国夫人之古战场一事,可以证知。韩梁墓在苏州灵岩山,河东君当时自料其必死,死而葬于苏州,即陆放翁“死当穿冢伴要离”及“死有要离与卜邻”之意也(见《剑南诗稿》卷七《月下醉题》及卷二七《书叹》)。
复次,《白氏长庆集》卷一二“真娘墓”条(自注:墓在虎丘寺)云:
《吴地记》云:
范锴《华笑庼杂笔》本顾云美《河东君传》末署:
据此,云美之意殆拘执地方名胜古迹,以为河东君愿死葬苏州之故,仅由于欲与唐之贞娘相比并,则犹未尽窥见河东君平生壮志之所在也。
尤有可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夫河东君葬于常熟牧斋墓西数十步秋水阁之后(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康熙三年甲辰”条后附载),至今犹在,不解公夑何以有此语?岂徐宾曾有此议,未成事实,公夑遂误认为真事耶?若徐氏果有此议者,则其意亦与云美相似矣。
抑更有可论者,即关于《半塘雪》诗两首之内容是也。牧斋为文赋诗,韩杜之外,兼崇欧苏,《半塘雪》诗一题,既是和苏,自必与《东坡诗集》有密切关系。牧斋平生虽习读苏诗,然拈题咏物,仍当以分类之本为便。寅恪昔年笺证白香山新乐府,以为《七德舞》一篇,乃用吴兢《贞观政要》为骨干,其理由已详证释之矣。东坡之诗,今古流传,版本甚多,牧斋富有藏书,所见旧本,自必不少。检钱遵王《述古堂书目》卷二“诗集”类载《东坡集王梅溪注二十卷》(参瞿凤起君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卷七《集部·诗集》类)《天禄琳琅书目》卷六元版《集部》载:
近年涵芬楼影印之宋务本堂刊本,即同此分类之本。但天禄琳琅本,既经季沧苇收藏,季氏之书与钱遵王牧斋直接间接相涉,则牧斋赋《半塘雪》诗,曾取用此本,颇有可能。《绛云楼书目》中未载此书,牧斋殆以其为坊贾编撰,殊有脱误,弃不收录耶?牧斋固是博闻强记之人,但赋《半塘雪》诗时,究以分类之本较为省力。吾国类书之多,与此甚有关系,兹以轶出范围,可置不论。此题两首,虽同为咏雪之诗,然细绎之,其主旨所在,实有分别,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兹请依次略论之。
《半塘雪诗》前首第二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出谢惠连《雪赋》“未萦盈于帷席”。又“萦”字与后引《次韵晏殊壬午元日雪》诗第五句“试妆破晓萦香粉”之“萦”字有关,“钿车”又与后引《再次晏韵》诗第二句“油壁车应想玉珂”之“油壁车”及后引《献岁书怀》第一首第一句“香车帘阁思葱茏”之“香车”相涉。第一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杨柳”为河东君之姓,下句可参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癸丑春分后雪》诗“却作漫天柳絮飞”及《有学集》卷一〇《红豆诗二集》《后秋兴》八首之二“漫天离恨搅杨花”,其指河东君而言,辞语明显,实此首之主旨也。
第二联“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上句钱遵王注已引《文选》卷一三谢惠连《雪赋》:“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可不赘释,下句似用宋祁《修唐书事》。魏泰《东轩笔录》卷一一云:
同书卷一五云:
盖牧斋平生自负修史之才,又曾分撰《神宗实录》,并著有《太祖实录辨证》五卷(详见《初学集》首程嘉穟序及同书卷一〇一至卷一〇五《太祖实录辨证》并葛万里编《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及“五年乙丑”条等),其以宋景文修唐书为比,颇为适合。
又宋诗“梁王赋罢相如至”亦于牧斋有所启发。所以有此推测者,一因上句用谢惠连《雪赋》“低帷昵枕”之典。此赋首有:
二因魏氏引景文诗有“梁王赋罢相如至”之句,与雪事间接相关。三因牧斋此首七八两句,用欧阳永叔咏雪故事,而欧宋同是学士,又同为修唐书之人(除《宋史》欧宋两人本传外,可参涵芬楼百衲本《新唐书》卷一《高祖纪》及卷七六《后妃传》等所署欧宋官衔)。四因宋子京在当时负宰相之望,而未入两府,与牧斋身世遭遇相类。五因景文修唐书时垂帘燃烛,媵婢夹侍,河东君亦文亦史,为共同修书最适当之女学士。《初学集》卷首载《萧士玮读牧翁集》七则之五云:
可以为证。虞山受老(此归恒轩恭上其师之尊号。今从之,盖所以见即在当日,老而不死之老,已不胜其多矣)拈笔时据此五因,遂不觉连想糅合构成此联下句“燃烛裁书学士家”之辞欤?
或谓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四“妇女”类《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诗:“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句下自注云:
据此,则牧斋所谓学士,指陶谷,或即东坡,但寅恪以陶苏典故中俱无“燃烛裁书”之事,此说未必有当也。
第七句“却笑词人多白战”出《六一居士外集·雪》七古题下自注:
并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聚星堂雪序》云:
其诗云:
及同书同卷《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云:
第八句“腰间十韵手频叉”,“十韵”之出处,恐是指《六一居士集》卷一三《对雪十韵》诗,至“腰间”一语,或即用上引东坡诗“试问高吟三十韵”句自注中“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之典也。俟考。
《半塘雪诗》后首第一句“方璧玄珪密又纤”当出《文选》卷一三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但牧斋诗语殊难通解,岂由《尚书·禹贡》有“禹锡玄圭,吿厥成功”及此首第七句“高山岁晚偏头白”,用刘禹锡诗“雪里高山头白早”语,因而牵混,误“圆”为“玄”,并仿《文选》卷一六江文通《别赋》“心折骨惊”之例,造成此句耶?揆以牧斋平日记忆力之强,似不应健忘如此,颇疑此首第一联“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表面用闺阁典故及东坡《癸丑春分后雪》诗“不分东君专节物”句(见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实际指己身与周延儒之关系,故下句暗用《尚书·伪古文·说命·下》“若作和羮,尔唯盐梅”之语,意谓从教玉绳作相,而己身不分入阁也,当赋诗之时,心情激动,遂致成此难解之句欤?此首第七句及第八句“只许青松露一尖”,用《论语·子罕》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语,盖以己身与阳羡相对照,意旨亦明显矣。
关于戈庄乐事迹,可参《初学集》卷四三《保砚斋记》及同书卷八二《庄乐居士命工采画阿弥陀佛偈》等,并前论牧斋致李孟芳札,欲绝卖《汉书》与毛子晋事,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三二“画家”门云:
并郏兰坡抡逵《虞山画志》卷二云:
等条。总之,戈氏此时当留居常熟,故牧斋赋诗亦在崇祯十四年冬季,出游归家度岁之时也。
又《辛巳除夕》诗,前已据其七八两句,谓牧斋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还家度岁。此诗第一联“昵枕熏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乃追忆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之事,上句指《辛巳元日》诗“茗碗熏炉殢曲房”之句。第二联“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下句指《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柳诗“银缸当夕为君圆”,钱诗“烛花如月向人圆”。至此诗第二句“画尽寒灰拥被眠”,亦指辛巳上元夜钱诗“微雪疏帘炉火前”句。总而言之,《辛巳除夕》诗为今昔对比之作。景物不殊,人事顿异,牧斋拈笔时,其离合悲欢之感,可以想见矣。
兹移录《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日至清明牧斋所作诗于下,盖以释证牧斋此时期内由常熟至苏州迎河东君返家,并略述与惠香一段故事也。
《壬午元日雨雪,读晏元献公壬午岁元日雪诗,次韵》云:
《次前韵》云:
《献岁书怀》二首,其一云:
其二云:
寅恪按:上列四诗,第一首指周延儒,其余三首则为河东君而作。牧斋此时憎鹅笼公,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虽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冤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寅恪尝怪玉溪生徘徊牛李两党之间,赋咏柳枝燕台诸句,但检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之语(见《李义山诗集·下》“北青萝”),可见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独牧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前论牧斋《半塘雪诗》,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次韵晏同叔《壬午元日雪诗》指鹅笼公,次前韵诗,则为河东君而作。由是言之,此两首即补充《半塘雪诗》之所未备者。壬午元日诗七八两句“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钱遵王注已引魏泰《东轩笔录》以释之,自可不赘。第二句“一夜飞霙照玉珂”之“玉珂”,用岑嘉州《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诗“色借玉珂迷晓骑,光添银烛晃朝衣”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岑参》卷四),乃指京师百官早朝而言,玉绳时为首辅,应居班首。《次前韵》第二句“油璧车应想玉珂”之“玉珂”,用《李娃传》“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之典,乃指如汧国夫人身份之河东君言,且暗以坠鞭之人自许。故“玉珂”二字,虽两诗同用,然所指之人各殊,牧斋赋诗精切,于此可证。第二联上句“黄巾”指李张,下句“黑水”指建州,盖谓玉绳无安内攘外之才,今居首辅之位,亦即《病榻消寒杂咏》第十三首“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之意也。
关于《次前韵》诗,专为思念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故钱遵王注本全无诠解,亦不足怪。兹略释之。其实皆浅近易知之典,作此蛇足,当不免为通人所笑也。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虽博涉群籍,而此诗则多取材《文选》,岂以河东君夙与几社名流往还,熟精选理,遂不欲示弱耶?
第一联上句之“梅魂”,指己身,见前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等节。“辞树早”即去国早之意。下句“柳眼”指河东君,见前引河东君次韵答牧斋《冬日泛舟》诗。“着花多”即“阅人多”之意。综合言之,自伤中年罢斥,并伤河东君亦适人稍晚,虽同沦落,幸得遇合,悲喜之怀,可于十四字中窥见矣。
第二联“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上句用玉溪生《对雪》七律二首之二“忍寒应欲试梅妆”(见《李义山诗集·上》)。“忍寒”颇合河东君性格,又义山此首结语云:“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尤与钱柳当日情事相合。此联上句又用秦仲明诗“惹砌任他香粉妒,萦丛自学小梅娇”(见《全唐诗》第十函秦韬玉《春雪》七律),“萦”字复出谢氏《雪赋》,且秦氏之题为《春雪》,亦颇适当。又“香”字或与惠香有关。下句用《文选》卷一六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先春”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岁暮别河东君于苏州,而十五年立春又在正月初五日也(见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第七、第八两句“一曲幽兰正相俪,熏炉明烛奈君何”,用谢氏《雪赋》“楚谣以幽兰俪曲”及“燎熏炉兮炳明烛”。“奈君何”者,离别相思之意。“君”则“河东君”之“君”,非第二人称之泛指也。
关于《献岁书怀》一题,其为河东君而作,亦不待言。第一首除第六句“嘱累花憣护小红”,用杜少陵《秋野》五首之三“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之“香”字(见《杜工部集》卷一四),或指惠香。其余皆不难解,无烦释证也。第二首第三句“四壁图书谁料理”,自是非牧斋藏书之富,而河东君又为能读其藏书之人,不足以当此语,前引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及萧伯玉《读牧翁集》七则之五,可以证知也。
第七十八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则为纪当日之事实。兹略考论之于下。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卷一云:
陈维崧《妇人集》云:
张潮《虞初新志》卷一一六次云《圆圆传》云:
钮琇《觚剩·燕觚·圆圆传》云:
《吴诗集览》卷七上《圆圆曲》后附马孝升之言曰:
寅恪按:冒襄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苏州,慰答陈圆圆。及抵吴门,则圆圆已于十日前为外戚门下客以势逼去。又辟疆于前一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闻外戚豪家掠去赝鼎之陈圆圆。此两点甚可注意,盖取牧斋《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第七八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及《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列于《催妆词》四首后,《燕誉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一首,参合时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间实有未发之覆也。
牧斋赠田弘遇诗云:
《国榷》卷九八云:
牧斋赠田弘遇诗,乃敷衍酬应之作,在《初学集》中实居下品,可不录存,但吾人今日转借此诗,得以判决当时一重公案,亦殊不恶。依“禖祥”及“贵妃”之语,知弘遇此虽称进香岱岳,然实兼为其女田贵妃往普陀礼拜观音,祈求子息繁衍,并祷疾病痊愈。世传普陀为观音居处,由来已久,兹不必深考。检《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卷五四《夏季部汇考·江南志》“吴县”条:“六月十九日为观音成道,进香支硎。”故弘遇于崇祯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进香完毕后,由普陀还京复命,其向牧斋索诗之时,当在七月间,因此诗列于六月七日,即钱柳茸城结缡诗之后,已过七夕不久所赋之《燕誉堂秋夕诗》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厌之诗,其作成时间,既可约略推定,则发生一疑问,即牧斋是时热中进取,交结戚畹,似无足怪,但弘遇为武人,应不解牧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诗?殆借此风雅之举,因便与牧斋有所商询。
《列朝诗集·闰》卷四《杨宛小传》云:
《明诗综》卷九八《杨宛小传》下附《诗话》略云:
《列朝诗集·闰》卷四《草衣道人王微小传》略云:
《明诗综》卷九八《王微小传》云:
张岱《石匮书后集·戚畹世家门》“田弘遇”条云:
《枣林杂俎·和集·丛赘》“田弘遇”条云:
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一一“张文峙”条(参金匮山房本《有学集》卷三二《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云:
据此,田弘遇实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间,由普陀进香复命过南京时,取杨宛叔以归。弘遇之待宛叔,可与张陶庵所记相印证也。揆以钱茅交谊之笃挚,牧斋必不至如郦况之卖交,而为张紫澱之所不为者。但受之当时号称风流教主,尤在与河东君发生关系之后,韵事佳话,流传远近,弘遇固非文士,若无专家顾问,则无以品题才艺之名姝,牧斋之被田弘遇访问,或即在此际。盖此际宫中周后袁妃皆与田妃竞宠,田以解音乐,工书画,容色之外,加以艺能,非周袁所可及。此点姑不广引,即观吴骏公《永和宫词》(见《梅村家藏稿》卷三)云:
及王誉昌著吴理注《崇祯宫词》有关田妃诸条,可以证知。唯是时田妃已久病,其父自应求一色艺兼备之替人,以永久维持其家族之恩宠。弘遇当时或者询求牧斋以江左名姝中孰为最合条件者,恐田先举宛叔询钱,非由牧斋之推荐也。
又据冒辟疆于崇祯十四年中秋日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一事言之,则田弘遇此次名为往南海普陀进香,实则在江南采进佳丽,亦可称天宝中之花鸟使。更由是推论,田弘遇本人于崇祯十四年自身在江南访求佳丽外,次年亦可遣其门客代任此事。田弘遇既有此种举动,周后之父周奎,亦应有类似行为。钮玉樵所记谓崇祯十五年春陈畹芬之被劫,出于周奎,与陈其年陆次云所言田弘遇十五年春使人夺取圆圆北行者,有所不同。马孝升作调停之说,谓周氏先夺畹芬,后又归田氏,月所实于田邸遇见畹芬也(寅恪昔年尝见三桂叛清时招诱湖南清将手札,署名下钤一章,其文为“月所”二字。初视之,颇不能解,后始悟“所”字本义为“代木声”。见《说文解字·斤部》。旧说谓月中斫桂者为吴刚。见《酉阳杂俎·天咫》。故三桂之称“月所”与其姓名相关应。吴氏之以“月所”为称,不知始于何时,若早有之,则可谓后来杀明永历帝即桂王之预兆。若桂王被害以后,更用此章,是以“斫桂”自许,狠毒无耻,莫以复加,当亦洪亨九之所不为者也。《清史稿》卷四八〇《吴三桂传》云:“字长伯。”“月所”之称,世所罕知,因附记于此,以供参考)。其说自亦可通。鄙意此重公案,个性之真实,即崇祯十五年春在苏州劫陈圆圆者,为周奎抑或田弘遇之门客,虽难考定,然通性之真实,即当日外戚于崇祯十四五年间,俱在江南访求佳丽,强夺豪取,而吴会之名姝罹此浩劫者,应不止宛叔畹芬一二人而已。然则牧斋“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语,盖有不胜感幸之意存于其间,今日读此诗之人,能通解其旨者,恐不多矣。
复检龚鼎孶《定山堂诗集》卷三《金阊行为辟疆赋》云:
芝麓之诗又有“忆君四十是明朝”句,是此篇乃顺治七年庚寅所作(参《影梅庵忆语》“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条所述。“客春三月”指顺治七年三月也)。上溯十年之前,即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是杨宛叔及假陈畹芬为外戚豪家劫载北行之岁,次年春真陈沅又被戚畹门客掠夺赴京,故龚芝麓及张陶庵所述崇祯十四十五年间外戚侯家在江左访取佳丽事,可与牧斋《献岁书怀》诗相证,而龚诗“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乃钱诗“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注脚也。
寅恪偶发现关于杨宛叔最有趣之资料,即杨龙友文骢《洵美堂诗集》卷四《杨宛叔四十寿》七律一首。兹参合其他材料略论之,以备一重公案。
其诗云:
寅恪按:此诗列于《寿眉公老师八十初度》七律前第四题。据前引眉公子梦莲所撰其父年谱,眉公八十为崇祯十年丁丑,是宛叔在眉公八十生日以前,其年约为四十。
《列朝诗集·丁》卷一三下《茅待诏元仪小传》云:
夫宛叔之奔田国戚,在崇祯十四年辛巳,据龙友《寿宛叔四十》诗题,可知是时年过四十,宜乎田氏“以老婢子畜之”。孙承宗以大学士资格出镇山海,经略蓟辽,第一次在天启二年壬戌至五年乙丑,第二次在崇祯二年己巳至四年辛未(见《明史》卷二五〇《孙承宗传》,《列朝诗集·丁》卷一一《少师孙文正公承宗小传》及《初学集》卷四七上下两卷《孙公行状》),止生之得罪遣戍漳浦,在孙氏第二次经略蓟辽之后,眉公八十生日之前,斯时间之约略可以推定者。龙友诗末二句,盖以宛叔比红拂,李靖比止生,或更疑以孙高阳比杨素,然宛叔非出自孙家,比拟不伦,或说未谛也(见《太平广记》卷一九三《虬髯客传》。又可参《新唐书·宰相表·上》“贞观二年戊子”栏所载:“庚午刑部尚书李靖检校中书令。”及同书卷六七《李靖传》并《隋书》卷一八《杨素传》)。
又《初学集》卷一七《茅止生挽词》七绝十首,其四云:
其八云:
寅恪按:前一首“云蓝”二字遵王无释。检萨天锡《都剌雁门集》卷一《洞房曲》云:
牧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见遵王注,兹不备引。牧斋此诗可证止生崇祯二年出塞时,宛叔实曾随从也。
后一首第二句,遵王无释,实出《乐府诗集》卷四一《白头吟本辞》:“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之语。第三句据《西京杂记》卷三所云:
牧斋诗“白头”二字,自是指“白头吟”而言,盖止生卒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时虽为年过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发当尚未苍白,恐后人误会牧斋诗旨,故特辨之。又《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诗“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遵王注云:
考此诗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见《高会堂诗集》牧斋自序),是岁河东君年三十九,与宛叔制石民诔词时年岁约略相当,河东君发既未宣,则宛叔之发亦应如是,且古今明姝无不善于修饰,即使宣发,亦可染刷,此乃牧斋挽止生诗“白头文君”句,实指《白头吟》言之旁证也。第四句遵王注虽已引《西京杂记》,但只释“诔词”,而不及“芙蓉”。检《西京杂记》卷二,此条复有“脸际常若芙蓉”之语,故牧斋诗《泪湿芙蓉》一辞,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
又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寅恪按:《世说新语》“品藻”类云:
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牧斋于此,殊足自豪,亦可使当日及后世为河东君作传者,不必如《列朝诗集》之曲笔为王杨讳也。